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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磨难 第七章 颠沛流离 (六)

    十一、寒窑一冬

    侯家庄十几户人家散住在两个山坳里,弯弯曲曲沿山势延伸,摆成长蛇阵。东西两半村,中间还隔着一条沟。我住的窑洞在最东边,接连荒山野岭;一爿两眼窑的野院就住我一个人。

    二百多斤粮不敢放开肚子吃,每天吃糠窝头喝萝卜茵菜汤,吃菜太多脾胃不和经常拉肚子。所幸土窑比六婆的东房暖和,不至半夜被冻醒。我白天给队里放牛顺便砍柴备冬,夜晚回到窑洞孤零零一个人害怕得很。窑里放着赵家一具棺材和一只破旧立柜,院子没有围墙。历经日寇烧杀和二十多年塌毁,村里没有一家有院墙,有的人家厕所也没围墙,只用几捆柴草胡乱垛起遮羞。人们穷的饭都没得吃,谁还顾得上起房造屋。

    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灯火飘忽不定,照着那具刺眼的棺材,窑洞里鬼影幢幢,阴森得令人发怵;死一般的寂静中突然传来几声凄厉的猫头鹰叫,令人毛骨悚然。我自幼胆小,也只能硬着头皮提心吊胆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冬夜。

    这晚我正烧火做饭,没柴了,需到院子里抱点回来。我战战兢兢走到门口,拉开门,灯影下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我面前,离我近在咫尺,我被突如其来的遭遇吓傻了。这村里没人家喂狗,那分明是只狼!深更半夜喊也没人听得见,只有听天由命了。这时我反倒镇静下来,心想造化来啦,上天要收我归位,我的苦难到头了。我不再恐惧,紧闭了双眼,平静地等待那幸福的一刻——只需那怪物张开血口,或舞动利爪,只一下就会结束我虫蚁般的生命,我就能上西天享清福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就在我闭眼的一刹那,那怪物因我突然出现受到惊吓竟掉头跑了,原来是一头悄悄离开母亲的调皮的小牛犊!

    房主人赵献江和他老母亲还有养女媚婵,祖孙三代是一户善良人家。赵媚婵正值十八九岁芳龄,虽长得稍显粗笨,性情却朴实温顺。大叔曾向她祖母提亲,让我招赘到她家,我当然无可挑剔。那时我惟一的要求就是有饭吃有活干。是啊,人要活着就得吃饭,要吃饭就得干活,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文革”中“造反派”们曾发明一个相当“左”的革命口号,叫做“吃饭是为了活着,活着是为了革命”。究竟谁革谁的命,其实每个人都不甚了然,只不过是一场自相残杀的混战而已。

    赵媚婵的祖母倒有意招我为婿,她看我诚实勤劳,尽管劳累一天晚上还要烧火做饭,但从未间断给大叔挑水。老太太看在眼里,常常夸赞:“自打这孩子来他大叔可清闲多了。”她觉得招这么个孙女婿也是福气。可赵献江不同意,因为拉扯起亲戚关系,我叫他娘表姑,和他同辈,不能做他女婿。俗话说“榆社亲圪塔亲(纠缠不清之意)”,谁知道我和他们是那门子亲戚,这乡俗的“卖辈”一说真害人不浅。

    有一次我在赵献江的院里磨面,中午无暇做饭,表姑叫孙女端来一碗饭给我吃,还说晚上做饭让媚婵去给我擀面,我都拒绝了。有一天我吃过晚饭正脱了裤缀扣子,媚婵突然推门进来,惊得我赶忙拉被子把下身盖住。一介穷儒,始终还爱面子。

    村里的人都住在半山腰,吃水需到山脚下挑,往返二三里路,遇到雨天道路泥泞难走,挑水是件极苦的差事。我早晨要做饭,常是傍晚放牛回来借着月光挑水。有一晚月亮被乌云遮住,道路模糊难辩,又下着砂粒样的雪。这种雪落到地面很滑,我不慎滑倒,水洒了,棉裤湿了,腿磕破了,桶滚到沟底摔漏了。一阵悲楚从心底涌起,鼻子一酸,眼泪簌簌落下。水桶是借任二家的,是那种老古时的铁箍木桶,我拿什么赔人家!

    “大叔,桶碰漏了,只担回两半桶水,可怎么交代人家?”我声音颤抖地说。

    “不要紧,明天我重箍一下就好啦。”

    我长舒一口气,回到寒窑做饭,一把把下意识地往灶膛添着柴,心想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熬到头。

    门“吱”一声推开,支书任二走进来:“二小,有你封信——我在城里开会捎回来的。”

    谁来的信?我几乎已与世隔绝,父亲很少来信,陈英已经断绝书信半年多。还有谁会给我写信?

    真是:

    沉冤樊笼若许年,愿将此躯付黄泉;

    突然一声惊雷起,震开乌云现晴天。

    十二、平反梦醒

    任二递过信转身走了。我接过一看,是从阳泉化工厂寄来的,心里不禁紧张起来。我离开那鬼地方已经四年多,如今又出了什么事,福兮祸兮?

    我抖抖索索抽出信纸,急切地展开读着:“田生玉同志,”啊,我又被称为同志了?不禁悲喜交集,“根据中央关于甄别工作的指示,经五人小组审查,报市委批准,你在‘反坏运动’中的问题已全部平反,按照党的政策按退职处理。退职工龄从入厂日算到平反之日,共五年零三个月,月工资三十五元,政策规定一年工龄发一个月退职金,以五个半月结算,你的退职金总计一百八十五元。现将平反结论和退职金领单寄去,希于两个月内前来领取。希你安心在农村安家落户,积极支援农业生产。如无暇来领,或对平反结论有何意见,可来信说明,并把领单寄回,写清详细地址,我们负责将款汇去。”

    这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说我命中之债已经还完,苦难生涯即将结束;是不是说我也有权娶妻生子建立一个温暖的家庭,享受天伦之乐?不,事情远没有那么乐观,信里分明仍要我继续留在农村安心农业生产。如果平反而不复职,岂不等于一纸空文!

    接着一字一句读平反结论,字字触目惊心,句句肝胆欲碎:原判田生玉,男,山西省榆社县人,汉族,现年十九岁,家庭出身地主,本人成分学生。该一贯思想反动,对党对人民怀有刻骨仇恨,入厂以来一贯消极怠工,制造事故,破坏生产。经常散布反动言论,恶毒污蔑社会主义工厂是店房,攻击我党搞运动没头没脑,社会主义制度暗无天日,大鸣大放言者有罪。该还煽动工人罢工,挑拨党政、团群关系。经厂党委研究,并报市委批准,决定给其戴“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帽子,开除厂籍送劳动教养。

    现按中央甄别指示精神,经五人小组审查,该同志入厂后一度不安心工作,要求报考大学,在“反坏”运动中和工人窦斌以大字报互相攻击,有关言论大多出自针对窦斌的大字报,还有的是本人检查和上交的日记中的言论,不足以作为定案依据。据此我们认为在当时对其进行严肃的教育是必要的,但给其戴“反社会主义分子”帽子和开除厂籍送劳动教养的处分是不适宜的,现予全部平反。

    原来如此,我如梦方醒!

    好一个“不适宜”,四年的非人境遇,断送了青春和一生的前程,就用这轻轻三个字一笔带过。那些执行者,舞文弄墨、断章取义、随意加人以莫须有罪名;那些决策者,专吃政治饭的当权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中央指示工人中不戴反社会主义分子帽子,为什么还要把那么多有为青年打成“反社会主义分子”?他们多么利令智昏、残酷无情!孔圣人说“始作俑者,断子绝孙”,他们那些人才罪该万死,该断子绝孙!

    我举着信发疯般冲出窑洞,对着夜空,对着繁星狂呼:“天哪,这究竟为什么!”

    意想不到的沉冤,意想不到的平反,感谢党中央英明,有错必纠;感谢党又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给了我二次生命。

    我绝没想到,虽然宣称全部平反,但只有轻描淡写的三个字“不适宜”,还把原来整的黑材料全部照录下来,这就给后来文革中那些“造反派”以可乘之机,借口“虽然平反但事实存在”继续对我加以迫害。

    我决定春节后去厂里交涉,坚决要求复职,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

    写到此不禁想起离开劳教队时,我曾和马铎互留地址,约定回乡后保持联系。他后来没回河南老家,她有个妹妹在新疆农一师,引荐他去了农一师海拉尔航运队,工作是砍伐树木并用木筏运出去。工作虽然艰苦,但有饭吃,还挣工资。他曾写信叫我去,但我被三百多元路费所困没能成行。现在想来真有点后悔,那时若筹措路费去新疆,不但可免返乡颠沛流离之苦,文化大革命也许能躲过一劫。直到一九七八年中央下发文件全面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要求销毁一切黑材料,彻底消除所有诬蔑不实之词,当年被劳教的青年都回到化工厂等待彻底平反,我们才在厂招待所再次相见。马铎、李庆、陈静等几个曾高唱国际歌的年轻人难友相聚,都已过不惑之年。二十年坎坷,各自有苦难言。

    真是:

    沉冤四载突昭雪,梦醒心犹怀悸怯;

    前路漫漫村不见,不知何处可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