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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磨难 第九章 突遭劫难 (四)

    六、冒名上访

    父亲的平反阻力重重。当他第二次去五中时红卫兵组织已分成两派,以王平为首的一派同意给他平反但不掌权;另一派“红字号”坚决反对,还把他的铺盖抢走,把他赶出学校。他的被褥毛毯后来全部丢失。

    父亲被赶出学校,哥哥虽近在咫尺却不敢收留,否则也会遭到批斗。父亲流落街头,晚上在火车站候车室过夜,铺一块破绒毯席地而卧。看着六十多岁的老父亲遭此罹难我心如刀绞,却无力解救,只能每月寄二十元钱(我那时是四级工每月工资四十九元六角)再买二十斤黑市粮票供他生活。

    我在忠义胡同二十一号继母的大门前徘徊。这里曾是父子们向往的安身之所,也是我和莉花热恋之处。如今房子已被无偿没收换了主人,我连大门都不敢靠近,想到这一切就如万箭穿心。社会竟会倒退到如此野蛮的地步,人身、财产没有任何保障,自由和尊严随意被践踏,这样的局面何时到头?

    父亲在石家庄露宿街头两个多月仍无平反希望,眼见国庆节来临天气渐凉,我劝他回村等待。父亲走前在阳泉住了十多天,父子俩去平定城游览。三十多年前他正官运亨通,穿大氅戴礼帽,出门坐黄包车躺“架窝”,也曾威风一时。现在竟落得如此境地,时光流转,山水依旧,物是人非,怎不令人触景生悲!

    我认为父亲的问题理应平反,因为“逃亡地主”之说纯属子虚乌有;说他是“历史反革命”也站不住脚,他的问题早有结论是“一般历史问题”。他之所以在文革中出事与他的高工资不无关系,那些年轻教师每月只有三四十元工资,他第一次工资改革就定为中教二级每月八十五元,又人老体衰工作能力减弱,怎不令人嫉妒?尽管他待人宽厚,不论谁来求借都有求必应。但在那人人争当“红专”手,不择手段实行政治倾轧的年代,谁还会手下留情。文革初期政治教员、支部成员秦峰首先向红卫兵公布了他的档案材料,并带领“红小兵”向他发起猛烈攻击。

    支持父亲平反的红卫兵组织名叫“五中红旗”,负责人王平的父母文革初期也受过冲击。我去他家拜访,受到全家热情接待,谈到父亲的问题,他们说:“我们认为田老师的历史问题不在公安六条(文革期间公安部发布的划定历史反革命的六条标准)划定的十种人之内,应该给予平反,但另一派组织是清一色的‘红字号’,他们极力抵制,暂时难以解决,只能等待。”

    一九六八年三月得知“五中红旗”夺了权,我决定让他们出具证明去北京文革接待站上访。但两派武斗正激烈,王不在家,他妈说他住在石家庄师范大学。去了师大,只见宿舍楼所有的门窗玻璃早被砸碎,窗户都用砖头堵死,楼门口两个卫兵持大棒站岗。我自报是五中田老师的儿子,找王平,卫兵才放行。见面后王说学校公章在家里,但他不能回去,叫我自己写好介绍信让他妈给盖章。我返回他家时他妈上街了,只有他七八岁的弟弟在家,我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妈回来,就拿桌上的钥匙打开抽屉找到公章在介绍信上盖好,然后动身赴京上访。

    我和一个朋友柴宗同行。柴原是化工厂厂部一名“小鬼”,五八年因“挪用公款”(据说是修马蹄表的钱,也就是十几块吧)被送劳教,释放后在阳泉建筑公司当工人。有一次我俩在太原街头邂逅相遇,谈起往事同“病”相怜,遂开始交往,这次我邀他一同赴京他欣然答应。

    中央文革接待站设在天安门东侧,全名叫《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秘书厅文化革命联合接待站》。在接待站华北组,我假冒石家庄五中的“教师”王平,柴宗则充当“五中红旗”的学生代表。我们向接待员——一位解放军军官——介绍了学校两派组织对待父亲平反的态度,谈到父亲的历史问题和他们遣送的依据,并出示了有关证明(成分证明和历史证明,都是我通过板坡村文革主任药邻开出),要求中央支持“红旗”组织给田老师平反。接待员听罢我们的陈述说:“你们反映的情况如果属实田老师肯定应予平反,但不能操之过急,要做好对方组织的思想工作,争取协商一致办理。”我说:“可是他已被赶出学校流落街头,生活无着,回村又没有住房,因此大队才出具证明支持他平反。这个问题需要尽快解决,正因为对方坚持己见无法取得一致我们才上访。请你们写个意见,他们相信中央,这样才容易取得一致意见。”我坚持要带中央信件,接待员终于答应给石家庄市公安局遣返办公室去信。他写道:兹有你市“五中红旗”王平柴宗二同志前来反映田复生老师的遣返事宜,据他们所谈情况和所带证明材料,他既不是逃亡地主也不是历史反革命,中央认为应予平反,建议你们给予办理户口。

    这次上访非常成功,达到了预期效果,我心里十分高兴。回到石市立即去找王平,连夜写好给公安局的平反材料和给原籍的平反信件,盖了学校公章,第二天一同去遣返办交涉。工作人员说要等几天,经领导研究后才能签发准迁证。我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好消息了,遂把所有事项委托给王平办理,返回阳泉上班。

    不料风云突变,另一派组织知道后登报声明“五中红旗一小撮坏头头抢章夺权,原五中校章宣布作废”,公安局拒签准迁证,一番辛苦奔波,反给我带来一宗“替父翻案”的弥天大罪。

    正是:

    亲人遭难心不忍,枉费心机事不成;

    一旦狂风卷土来,又是无端罪一宗。

    当我再去王平家取平反材料时,“五中红旗”已随着“狂人公社”的瓦解被迫解散,王平躲避追捕逃往外地。前不久石家庄的两大派组织在中央打官司,陈伯达一句“狂人公社是反革命组织”判了它死刑,立即土崩瓦解,头头们东逃西散躲避抓捕。后来一直没有王平的消息,吉凶难料。

    五中军管后我从王家拿到那些证明信件去和“支左”部队交涉,王连长说:“要相信党的政策,以后形势稳定一切问题都会妥善解决。”他要我把材料留下,一旦上边有指示就研究解决。我替父平反心切,不顾冒名上访会授人把柄之虞,把全部材料留在学校。

    后来我又两次赴京上访,因没有介绍信未被接待,两次都绕道天津找过陈英。第一次正逢她被另一派追捕(大约她是某派组织的头头)逃回北京,没能见着;第二次坐夜车,天明来到日纬路44号大杂院,在21号门前立定敲门,陈英睡眼惺忪开门探出头问道:“你找谁?”我说:“就找你。”

    她没认出我,警觉地问:“找我有什么事?”我说:“没什么事,专程来看你。”

    她终于认出来了,惊呼道:“哟,是田生玉,快进屋吧。”又回头对屋里喊道:“爸,你看谁来啦。”

    陈老师夫妇在这场动乱中也受到冲击,后来刘芳惨遭迫害致死。那时受迫害的人见面都羞于启齿,唯恐别人耻笑。陈老师没有提他和刘老师的境况,只说闲暇无事来看望女儿,并告诉我安华在四川綦江县一个煤矿。我回阳泉后立刻就给他写信,他来信说也正被对方组织抓捕,逃亡在外。陈老师问起我父亲,我也只说退休回家了,不愿直陈实情。其实双方都心照不宣,只是竭力避免触及那个问题,免得大家都不愉快。

    寒暄过后陈英要去上班,让她爸陪我上街吃早点,我推说已吃过饭,要去找一位亲戚而离去。陈老师一定要我中午回来吃饭,我上街给陈英六岁的儿子买了些糖果食品,回去草草吃过午饭就告辞。我来的目的是要偿还欠她的人情债——那年回乡资助的钱和粮票。我知道给钱她一定不收,给孩子买成礼物以了心愿。虽然她早宣布和我断交,我却又作一次不速之客突然造访,不知她作何感想。只见她小腹隆起又将有第二个婴儿出世,看她言谈举动与前判若两人,已是一位老练的少妇,说话不冷不热,以往的温情似已抛却九霄云外外。分别时再没有热烈的语言,更没有热情的握手。热情也好,温情也罢,已专注到一个人身上,成为典型的贤妻良母,这就是女人的归宿!

    正是:

    亲情难断孝须存,舍命奔波事不成;

    妖妇兴风爹反目,好汉难禁枕边风。

    七、前世姻缘

    父亲来信说,村里给批了宅基地,要我回去商议盖房之事;再有关于我的婚事,有个姓吴的闺女有意嫁我,年方二十岁,相貌也不错,可回去与她见面。我想既然父亲不能平反,在村里盖几间房也算安了家,娶个农村媳妇再不用发愁没房住。我已到而立之年,除此别无选择,因此心中不胜欢喜,遂带了二百多元钱回去。

    到家后方知那个吴姓闺女正是游氏姨母之女,连家庄有名财主游金鏊的外甥女,泥河掌人名叫艳香。她的身世也很奇特,土改时他家定为富农,家产全被“清算,除一眼破窑和简单的灶具,真的是家徒四壁。她出生后本家邻里齐集窑洞祝贺,却见一领破席上只有一小堆烂套花并无婴儿,在众人惊奇的眼光和一再追诘下,他娘掀开套花她才露出真容;她三岁时出一次麻疹,高烧不退,已昏迷不醒,多方求治毫无转机,眼见没气了,他娘一把把她推到窗脚不管,单等他爹地里回来抛尸。她姥姥狠狠心,反正是死,索性拿人们常用的偏方试试。于是熬了一锅米糠水,待凉后把她放进盆内全身上下擦洗一遍,然后放炕上盖两层破被。奇迹出现了,一个时辰后听得被子里有微弱的呻吟声,被子也微微在动。揭开一角看,疹子出来了,随后慢慢睁开眼,孩子活了!

    艳香十七岁那年又得一场大病,因饥饿吃了本家嫂子一碗水煮干菜——小菜根,不久肚疼难忍,家人送到县医院,一时查不出病因。正要透视,又突然停电,她疼得在病床上直打滚,喊叫声惊动全院医生护士和病友,都围拢来看。医生判断是肠梗阻,决定开刀探查,刚进手术室来了电,经透视确定不是肠梗阻。后经中医调理,二十多天方才治愈,这些故事我当然是结婚后才知道,后来她又几次与鬼门关擦肩而过,也可谓九死一生。

    这门亲事由游家大妗做媒,我心中甚是欢喜。此前吴艳香先要跟一个大同民工结婚,在民政局恰遇大妗。大妗问她:“你跟了人家将来他调回大同你能不能跟人家回去?如若回去大同那么远你就舍得离开你娘?”说的她没了主意,先是不吭声,最后说了句“不回去”,婚就没结成。随后大妗就给我提,她娘也愿意,她家成分也高,不嫌我家成分不好,且对我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也算是“门当户对”吧。这“门当户对”的话只能现在说,若在当时说同样会受到批判。我的同学王忠出身地主家庭,找个媳妇也是地主出身,因闲谈中说了句“我俩是门当户对”而受到大字报围攻,说他夫妻是“臭味相投,狼狈为奸”。

    “文革”前有农村姑娘愿嫁我而我不敢娶,“文革”初被遣送回村一次后农村闺女都不敢跟我了。曾有人给我介绍过好几个,初见面都很愿意,过后一打听知道我曾被遣送回来立即就改口了,都怕本想嫁个工人享福结果再送回来当农民,丢人败兴,还不如彻根嫁个农民。

    我和艳香第一次在大妗家见面。她身材高挑,将近一米七的样子,圆脸形黑眼睛,不是十分漂亮但绝不丑陋;上身穿一件打补丁花格衬衫,下穿一条普通布裤,相当朴素,可见其家境贫寒。我俩就像早已认识,无拘无束地说着男婚女嫁的话。她说她只有一个哥哥,也快结婚了。谈了一阵她突然冒出一句:“这次回来就要娶吗?”这句“赤裸裸”的问话令我十分吃惊,接着是大喜过望,这不就表明她愿意嫁给我嘛。农村姑娘找对像原来如此痛快,全不似城市姑娘还要什么考验啦、培养感情啦,费许多周折。可这有什么不好,这种干脆利落的求偶方式实在无可厚非。

    不难看出,她是个泼辣大方的姑娘,我于是反问道:“你说呢?”

    “怎么能由我呢?”她说,“女孩子大了总要出嫁的,老呆在娘家也不是个常法儿。我哥快结婚了,我个性强,嫂子进门后日子长了恐闹矛盾,我还是早点离开好。不过一切还由你决定。”

    我想到几次回乡的尴尬境遇,今后的命运仍难预测,我不应该欺骗这个坦率、爽直而单纯幼稚的姑娘。

    我问她:“你了解我吗,你不怕跟我受苦受难?”

    她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我就是可怜你,受苦受难总是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替你分担。我要永远陪着你,和你同甘共苦,白头到老!”

    她好像并不单纯,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而且什么条件都不提。那时农村姑娘出嫁要求彩礼是三大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她不要任何彩礼就提出跟我结婚,这样坚贞,这样一见锺情、心心相印,难道是前世姻缘?

    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我只把莉花退回的那身衣料送她作为定情礼,三天后就到公社登记结了婚,然后把二百元钱留给父亲盖房,又返回阳泉。

    正是:

    落魄不敢谈姻缘,不意痴女到身边;

    前世姻缘牵一线,儿孙绕膝享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