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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磨难 第十一章 最后挣扎 (一)

    一、仍难抬头

    我一家四口又团圆了,可生活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去年年终结算除去口粮钱已所剩无几;今年又添一口人,虽然换了二叔当队长,在田明主导下,工分反又降低些,年终怕要倒欠粮款了。这次评工,我又因天真上了一大当,他们采取一个新办法:自报公议。田明假谦虚报了九分,但他是会计,又是党员,大家理所当然拥戴他上了十一分。轮到我时,我觉得只能比他报低点,就报了八分五。没想到田明首先发言说我“评八分五也不低”,说我干活舍不得出力,总偷奸;举例说“那次埋六爷打葬,村里弟兄都干活你却在一边和城关家烤火打扑克”,结论是“给自家干,还那样子,给农业社干可想而知了”。事实是六爷死在城里,东湾孙辈弟兄都去帮忙埋殡,和城关的人共同组成十多人的抬丧队伍;打葬时墓穴里放不开那么多人,只能轮流干,一部分人在下面干,一部分人在上面歇;歇的人无聊势必寻乐子,那天田明他也打扑克嘛。不管如何他带头污蔑压制我,自然是一呼百应,把我的工分定为八分五。

    倒欠口粮款犹可,问题是我还有外债。盖房欠的木匠工钱人家多次催要我没钱支付;家里没有买盐钱,我把山药(土豆)挑去卖掉,为此夫妻俩又起争执。那时山药也顶口粮,又圆又大的山药妻要留着吃,我偏拣大的卖,我怕小的不好卖。

    更令人发愁的是,眼看年节临近,这个年能否过得去还未可知。虽然俗语说“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事实上恐怕还是年难过,杨白老不就没能过得去年吗?

    父亲已经平反,既然我的罪过是为父亲“翻案”,现在他的案政府已经给翻了,我是否也应该平反?难道铝矿那些“总指”的头头赵福、亓隐之流就永远掌权?难道中央就不对“清队”中的冤案进行甄别?我决定去省城上访。

    在省府接待站我把父亲和我的情况向接待员作了详细介绍,他说:“既然你父亲的问题已经平反,相信你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你的材料我们会转到当地政府,你回去等消息吧。”

    听了他的话我好像在暗夜中看到了曙光,心中升起一线希望,感到全身轻松,一扫往日的愁容。

    一天夜里,艳香梦见两匹大红马向我家飞奔而来,我则梦到东边的柴棚失了火,火光映红半边天。夫妻俩睡不着,在漆黑的夜里喁喁而语,猜测梦兆,俗语道“火烧财门开”,又道“牛是亲人马是信”,此也许是时来运转的先兆?

    果不然,第二天就有两个铝矿的公差直奔我家,向我传达党中央关于落实政策的指示以及铝矿再次给我平反的决定,征求我对平反后工作安置的意见,我坚决要求回矿上班。

    不久铝矿第二次派人带着户口准迁证来接我回矿工作。他们还有个任务是调查我返乡四年的劳动收入,以便补发工资时扣除。因历年的分红账簿在大队会计那儿,他们只从小队会计田明那儿查到我当年的积累工,其余三年的账要我自己去大队开证明,说他们进城有别的公务,也可能是想在城里逛逛,我管不了那么多,只能受命去大队替他们完成任务。这样就给了我伸缩的余地,我完全可以借机讨巧,何乐而不为?我却没那胆量。

    我去药邻家时他正吃晚饭,因下年度要换会计他准备交接,已把历年的账本捆扎封存,不愿再费时翻找,就说:“你自己写好我给盖个章就行。”

    我说:“怕不合适吧?”

    他说:“有什么不合适,每年做多少工你自己很清楚,工分值更无大出入,每年总是七八毛钱,算一下就行嘛。”

    这本来是个机会,我可以少报点,补发工资时就少扣些。但我太胆小,唯恐回去人家说这几年在村里没好好劳动,不接受改造,将来再整黑材料。我已在无休止的运动中“三落三起”,几次蒙冤使我时刻胆战心惊,很知道“虽然平反但事实存在”有何等可怕。现在虽然第三次平反,保不准还会有第四次第五次。即使平反上班后我仍然心存余悸,一听说车间开大会就全身战栗,唯恐又在某个地方不慎被他们抓到把柄,直到宣布是生产会一颗心才跌到肚里。

    我如实填报了四年的劳动收入,就连第一年一元钱的高工值也没敢隐瞒,补发工资时扣掉八百多元。后来听说那个当初被视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彭举一分钱的收入也没报,四年工资照发。调查人问他为啥回村没参加劳动,他说:“你们冤枉老子,老子每天上访告状,哪有时间参加劳动。”他这种态度居然也没受任何惩罚。

    一九七三年金秋十月我又回到铝矾土矿,在人事科等待分配工作。这时赵福已经煤气中毒下了阴朝地府,亓隐也因有历史问题下了马。我的工作由保卫科长吕周安排。他见了我没说一句安抚的话,只冷冷说句“你还回白羊墅上班吧”扭头走了。那种盛气凌人的语气立即使我全身冰凉,意识到他对我的平反另有看法,言外之意是:你虽然平反,但仍和别人不一样,你是站在敌我矛盾的边沿,矛盾随时都可能转化;你必须处处小心,老老实实,不然预后很难设想……

    我去白采区报到,那个曾经坐阵指挥对我进行毒打的张安已升为车间书记,他更露骨地说:“你虽平反,仍须接受教训,平反不等于一笔勾消,完事大吉,你千万不要重蹈覆辙。”

    是的,虽然平反,但政治氛围没有改变,紧箍咒依旧在头上戴着,那些政治狂奴随时都会念起咒语,叫你痛不欲生。

    我的工作仍然是面对巉岩巨石,干着比在农村苦得多的重体力劳动,所幸有了固定的工资收入,每月四级工工资四十九块六毛钱,另有六元附加工资,妻儿的生活有了保障,心情毕竟轻松多了。以后五年多时间,妻子儿女多次来矿居住,也算补报了她当初嫁个工人的初衷,“风光”了几回。

    四年前对我施刑的那帮人我还得天天面对,他们虽然不敢再明目张胆欺辱,眼光却依然未变,始终认为我是他们的专政对象。我呢,虽然并没有忘记曾经的伤痛,还得装作若无其事,每天笑脸相向,心平气和与他们共事。

    开始上班时班长是杨平,他在文革中“出生入死劳苦功高”却没捞着“突击提干”的稻草因而情绪低落,嘴里牢骚不断,对我也就“手下留情”,没有过分压迫。第二年杨平调走,班长空缺,入矿不久的临县青工郝权自告奋勇领着大家干活,明显是想当班长。老工人张玺争不过,就骂他“喝(郝)XUN和尚上不了天,上了天也成不了仙”。但他最终上了天,几次主动去参加车间会议最终得到车间的正式任命。

    自他当上班长就没我的好日子过了,他对我特别歧视,在他眼里我仍然是监督改造的对象。别人工间休息能随便离开工地,我请假都难获批准;他把领发工具的任务交给我干,我每天扛着钢钎铁锤往返于修理车间,却另派别人领炮药,唯恐上边知道他“重用坏人”。后来偶尔让我去领两次又再三强调:“你千万不能自己进炸药库,让保管员送出门外你再拿走。”好像我一进去就会引爆炸药甘当现行反革命!

    尽管我处处小心谨慎,惟恐惹祸,仍免不了“天”降大祸。那时和我一同被揪住过牛棚的河南工人蒙陶当着副班长,他其实没有什么政治问题,只因出身地主,又心狠手辣,在老家打架结仇跑出来当了工人,因此“清队”时被揪。一日装汽车,我俩伙装一辆平车,他从不推车,总是由我推着满满一车石头上货台。我身单力薄,临近中午时已筋疲力尽,正窝着一肚子气,平车装满了,他命令我:“把那块石头搬上去,推走!”他每次都是以命令的口气这样说:“推走!”我忍无可忍反驳了一句:“你不能推?”这下子闯了大祸,他凶相毕露,一边怒狠狠推车一边编派我,说我干活耍奸不卖力,又捏造我说过这话那话,骂领导骂党员骂老工人(上纲为骂工人阶级)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恨不得一下子再把我打成反革命。此后连续两个多月他和郝权狼狈为奸勾结起来对我施压,每天班前班后开会批判。开始说是“歪风邪气”,不久上升为“坏人坏事”,最后汇报给张安上纲为“阶级斗争新动向”,整的我苦不堪言,在班组里抬不起头。

    有一天我主动去他家谈心,正遇郝权在,两个人又对我好一阵围攻。蒙陶的老婆人性(我又提人性!)好,看我被他们整得焦头烂额十分同情,责怪他说:“你何苦那样整他,何不放他一马?别忘了你们曾是难友,你也被人整过。”说得他良心发现回心转意,从此不但不再欺负我,还伺机替我说话,在班组帮我树威信,尽量帮扶我,我俩的关系不再那么紧张。我沾了他贤妻的光,他又何偿不沾妻子的光,使他一生少犯多少错误。男人娶个贤妻,一生受用不完,助你在人生路上不致迷失,助你奔向成功之路。

    我因长期为苦恼所困曾找过原赤卫队长王江,我想让他分析一下我和蒙陶的纠葛究竟属于什么性质。其时他已是保卫科副科长,听了我的阐述倒没有立即上纲上线,只是说:“怎么就你事多,别人回来都能安安稳稳工作,就你总要起点风浪。”阿弥陀佛,鬼晓得为什么我就不能平稳工作,我也想过平稳的日子啊!可不知为什么总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无风就起浪!

    一九七四年冬天艳香带着小女凤儿来矿,仍由任负帮我在王陇找一处房租住。任负以前向我借过钱,还钱时他让我找车间互助储金会出纳石贵,从他的储蓄金中扣除。这次又借我二十元钱却耍了赖皮长久不还,无奈我又让石贵扣下,他知道后竟翻脸不认账,告到车间说我无故扣了他的储蓄款。那天储金会负责人梁银把我叫去“三堂对案”,他问任负借没借我的钱,任说没借。梁说:“我不相信,没借他会扣你的,他怎么就不扣别人的呢。”任无法狡辩,又说借是借过但已还了。我问他何时何地还的,他说两月前在他宿舍还的。梁银说:“谁能证明你还了,举不出证人就是没还。”

    梁运用推理法秉公断案,显然是主持正义打击邪风。任败诉后又找到张安,张站到阶级斗争高度为他翻了案;属于“无产阶级”,而我是“资产阶级”,怎么能让“资产阶级”占了上风打赢官司。他下令让石贵从我工资中扣除二十元打入任负的储金,我生平又一次输了官司。

    那个时代人的社会地位与政治背景紧密相连,一旦政治上被搞黑搞臭,就打入了社会最底层,丧失了人格和尊严,只能任人踩在脚底,时时事事低人一等,处处吃亏还得忍气吞声,永世不得翻身。只要那条“阶级斗争”路线不变,我就永无出头之日,只能在人们的鄙视凌辱下苟延残喘,不知还能在人世走多远。

    正是:

    三落三起露曙光,诚惶诚恐仍凄怆;

    又逢调资落了榜,舍命抗争干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