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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磨难 第十二章 劫后余生 (六)

    六、君子固穷

    我调回家乡后,政治上获得了解放,不再被人歧视。从前那些看不起甚至无故欺负过我的人,见面都哈哈一面大笑以掩饰其内心的尴尬;可经济上并没有翻身,依旧被人小觑。改革开放初期,人们致富的目标是“争当万元户”,那只是极个别靠经商或搞种植富起来的少数人,靠国家几十元薪金生活的工薪阶层连千元户也达不到。我养活着五口之家,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并先后上了学,因而渐渐显出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的窘相。

    太行山区属贫困地区,别的省都已取消粮食供应,山西省放开的最迟,我家粮食不够吃,曾经去磨坊买人家撒在地上的“铺面”吃。一九八一年农业社解体,包产到户,我家分得四亩多地,我和妻起早搭黑拼命耕种,除了种责任田还上山开荒,生活才渐渐有所改善。别人难以想象我怎么种得了那么多地,对我来说一年四季没有星期礼拜,没有节假日,别人赶会看戏过大年,我总是在地里干活。我不单是农民,还肩负着教学任务,非假日要回校上课。

    为搭柴棚猪圈,我大年初三就上山砍椽子削苫条,大雪天在山野跋涉,遍山没有一个人影,心理很害怕,唯恐碰上野猪山豹等猛兽,就靠一把斧头壮胆。有一次拉着一车木头下山,力小扛不住,摔倒在小平车下,幸好车把戳了地,才没有从我身上碾过;又一次在十几里外梁峪沟撬石头,不防巨石从我脸前擦身倒下,我的命真大,没被它砸倒。若死在那久无人走的山沟,十天半月不会有人知道。我住房由一间续成两间,又由两间续成三间,都是这样“屎壳郎滚粪球”,一点一点滚战成功,后来还砌了院墙,安了大门。龙儿自幼长得泼实,十岁就开始帮我干活。有一次父子俩在河滩抬一块大石头,竟把扁担压折。虽然我让了他一大截,也足见他幼时吃苦耐劳。

    那时有政策照顾教师子女,教龄满二十年的教师子女报考中师可降低二十分录取,许多教师的子女都藉此考入中师。我无缘沾光,我不是老教师,我等同于刚参加工作的年轻教师。那年女儿初中毕业差几分没考上中师,我给她报了个委培农校,收到录取通知书却贷不出款,只得放弃农校上了高中;高中毕业又考上委培大专,一入学就要交七八千元,我没钱送她走。她在那儿不停地哭,反复念叨:“明知道没钱去念,我为什么还要报委培!”我在一旁愁破头却毫无办法。我调回县里没几年,在当地少朋寡友,亲戚也没几家,且都是穷亲戚,告借无门哪!无奈只好对女儿说:“你爸无能不能供你上大学,俺孩别念了,再过几年嫁个受苦人,当家庭妇女吧——农村家庭妇女多的是,他们不也照样活的挺好。”

    她哭得更伤心了,大声喊道:“当家庭妇女我就是不能活!”

    那年龙儿已师专毕业在马村中学教书,他从学校回来见状下决心帮妹妹上大学。他说:“让她去念吧,咱父子分头去借,定能凑够她的学费。”

    就这样,他向同学老师借了三四千元,父子俩凑够学费他把妹妹送到郑州。别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学,都是父母亲自送到学校,我的三个孩子读大学我一个没去送。九七年飞儿考到四川联合大学也是他独自踏上千里之外的求学路,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飞儿入学后来信说,他在成都下了火车,学校派车去接,见别人都有家长陪伴,唯有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心里也不是滋味。但孩子很懂事,他说在第一次班会上班主任让每个同学讲出自己心目中最崇拜的人,有说是爱因斯坦,有说是华罗庚,轮到他时,他说:我最崇拜的是我那又瘦又小的爸爸,前天他背着厚重的人情债和沉重的金钱债微笑着送我上了火车……

    时光流逝,岁月如梭,不觉龙儿已二十六岁,到了谈婚论嫁的极限年龄,可是谈了几个都没成,大多数有工作的姑娘都不愿嫁给教师。根本原因还是嫌教师地位低,无职无权,何况我家又穷。好容易有个小学教师愿嫁他,全家喜出望外。那几年女子出嫁要的彩礼不再是自行车、手表、缝韧机,已升级为摩托、电视、洗衣机三大件,可家里没有一分钱积蓄,拿什么娶人家?父子俩拼命求借,凑来两万多元,才于那年腊月十六把媳妇娶回家。谁知没过几天就闹开家庭矛盾,原因是媳妇不愿分担娶她欠下的债务,要把外债全推给公公,而我又没有偿还能力。娶过媳妇还了紧急债务我手里已空无分文,眼看春节将近,又面临“好过的日子难过的年”的尴尬;何况飞儿年后即将高考,假如他考上而又没钱送他走,我将以何面目见人?

    我五内俱焚,又一次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已绝食三天,准备结束生命。恰在此时,省政府指示粮食局以五毛钱的价格收购农民的玉米,且不准打白条,保证农民都能过年。得着这消息,我忍着虚弱的身子把玉米棒全部剥完,卖了六百余斤,拿到三百多元粮款。年能过得去了,心里略觉轻松,才又开始进食。但我必须再找份活干,否则仅靠那四百多元工资怎够女儿和小儿子读大学用。于是我年前又跑了一趟省城,希望亲戚朋友帮我找份工作,结果白跑一趟。那次我在太原街头看到有家饭馆招杂工,便进去应聘。老板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说不要老汉,我说保证把活儿干好。他说:“话不是这么说,我招个年轻人,他干不好我可以骂他,你一个老汉我又不能骂,你还是到别处看看吧。”我只得扫兴而回。

    春节过后他正愁找不到活,恰逢县城春庭食品厂招用伙夫,村里有位妇女在厂里当会计,她推荐我去给七八个工人做饭兼烧锅炉,每月工资三百元。又是一次是绝处逢生,刚过十五我就高兴地去了。

    那是一间既脏又乱的黑屋,上面没有顶棚,砌在门口角落里的灶台有一米多高,填煤端锅需踩着一尺厚的石凳才够得着。最初是村里一个残疾男子去应聘,他有一只假腿,一看到那盘高不可攀的灶火就打了退堂鼓,这才轮到我去。我虽不缺胳膊不缺腿,却是瘦弱无力,硬吃糕半斤,只能勉强应付。中午吃面条要擀面,五六斤面放水多了太软,和太硬我的麻糠胳膊擀不动,真是赶鸭子上架。好在过几天老板娘拿来一个河捞床解决了问题,此后就天天吃河捞,河捞面可以和的软点。

    刚干三天传来四婶去世的消息,四婶就是磨兰他娘,按乡俗我需回村帮忙埋葬;恰遇那天厂里要做面包,我得烧锅炉,就去向老板请假。老板说:“刚来几天就请假,你不看今天做面包?那好,你走了我再用个人吧。”我生怕丢了这份差事,就说那我不回去了。因我没有回去帮忙惹恼了磨兰和众弟兄,扬言我家办事时必定“等住”,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只有哑巴吃黄连,苦水往肚子里咽。

    祸不单行,刚过十五新媳妇因我表示无力偿还债务闹事,跑回娘家要离婚,龙儿催我接下外债唤媳妇回来。我不能接哪,飞儿马上就要高考,他若考上我没钱供他念,对得起谁?对不起孩子,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父母,也无颜面对世人,我不如去死!

    两石相夹,无人解救,我独自睡在那间伙房兼卧室的黑屋子里,连续几夜嚎啕大哭。他恨自己命苦,恨自己无能,心里隐隐有一种娶了媳妇没了儿的感觉,那是怎样的悲哀!

    不久村里又一个大婶死了,其时我和那几个工友已混熟,找了个男工替我做午饭脱身回村帮忙。出殡那天我把大婶直送到坟头,趁众人埋殡跑到父母坟前大哭一场,向娘亲诉说内心的悲苦:娘,你原不该生我,不该让我来这世界承受无尽的难苦。上次你来唤我我没有跟你去,你若在天有灵,听到我的哭诉快来接我吧。我这无尽的苦难我已无法承受。娘,让我跟你去吧!……

    然而“千古艰难惟一死”,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向命运屈服,向现实屈服,没有选择死。在龙儿再三跪求下,我接下部分债务,和妻一同去亲家家里承受人家的数落,低声下气把媳妇接回家,使他们夫妻破镜重圆,后来生了两个大胖小子。

    在春庭食品厂干了三个月,因效益不好裁减了几个工人,老板说吃饭人少了无需专人做饭,让他们自做自吃吧,我就“下岗”了。回到家听说县化肥厂用临时工捣焦炭,我去了。焦炭相当硬,需用八榜锤甩开砸。正当三伏天,我穿一条单裤,溅起的碎块打到小腿上,满腿流血。干了不多几天厂里从河南招来一批廉价劳力,把我们辞退了,我又一次“失业”。恰好那年县里重修东河桥,我找见河北的包工头要求跟他上工,他嫌我年纪大,说:“我怕你榆社人骂我,说我用不下人欺负老头子。”我死缠硬磨,工头终于动了心,问我能干啥,我说啥都能干,工头说:“那你拉沙吧。”

    他们正做预制板桥梁,我的任务是给搅拌机供沙。每搅拌一斗灰泥需用两车沙两车石子两袋水泥,沙比石子好铲,我一人一辆平车紧张点满能供上。就发愁倒,空斗时好倒,满了以后就需把平车扛立起来才能倒进去。供石子是两人一车,他们总是抢着推过来,就像在比赛,我的第二车准落后,灰斗里已堆满石子,我艰难地把一车沙扛起,那个搅拌机司机看我太吃力有时就过来帮一把。

    打完桥梁我又失业了。过几天村里有人给我找了另一份活:给林县工头当小工盖房。他们见我头发已花白对我的年龄产生了怀疑,问我多大年纪,我五十八说成四十八,他们不相信又问那个村邻,他说:“他是少白头,年轻时头发就白了。”我才没被辞退,但因语言障碍有时听不懂他们的话就要挨骂。他的工作是和灰运灰,河南家叫铲灰是扯灰,开始我以为是嫌灰硬,正在加水重调,那边骂开了:“早就说扯灰扯灰,磨磨蹭蹭干你妈B甚!”慢慢听懂了也就不挨骂了。有一次工头在架上要我递件工具,听不懂是要什么东西,满院子转找不着,工头急了,骂道:“你眼瞎啦,不看就在你脚边?”原来他要的是泥页(他们叫灰抹子)。

    我就这样在人们的辱骂声中生存。从前在政治斗争中没有尊严,如今在经济大潮里同样没有尊严。但我活的也有意义,终于把三个孩子都培养成大学生,我觉得值!

    我打工期间正值飞儿考上大学,我把打工的钱结算回来,加上工资,又向亲友借了些,才送他入了学。以后我每年都打工,打工挣的钱用于维持日常开销,工资分文不敢动,给飞儿攒着,到下学期开学时取出来让他带去交学费。凤儿毕业上班后就开始帮我供弟弟上学,不断给他寄钱,直到他毕业。

    年龄一年年增大再没人用我当小工了,我就在街边摆台球。台球案十分笨重,一起一落需两个人抬,有时我帮别人抬起支在凳上了,别人却迟迟不和我抬,只顾自己找平,好快点招人挣钱。此时有利的摊位已被别人抢光,我只好把球案安在偏僻的角落,待我安好球案别人已赚了一大笔钱,我那里则无人问津。城管大队把所有摆台球的人都集中到一起,因此竞争很激烈,尤其是争场地,占个优势地盘就能多挣钱,我竞争不过他们。这期间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气,不只受“顾客”的气,也没少受台主的气。真是一言难尽,省略不写吧。所幸我大难不死、受尽凌辱,终于完成了为人子为人父的双重任务,此是后话。

    正是:

    政治魔影方消退,穷困恶神又缠身;

    承前启后成大业,问心无愧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