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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有一次他们俩正在品尝冰淇淋,维特根斯坦感慨起这个世界与他父辈的世界如何地不同──机器如何使得我们的世界疏离于他们。谈到他曾经听过的杜威讲座,论及教育应该培养什么样的人,他评论说:“我就是一个老派的人。”这个评论捕捉到维特根斯坦的某些重要的特异之处。在某种意义上,他有一颗保守的心灵。对于二十世纪的技术进步和科学发展丝毫不以为然。他鄙视那种道德进步的观点,以及那种认为世界比以前更好的想法。他怀疑人类的未来。他关注人类个体的生存细节,对于抽象的人类或通行的运动没有兴趣。他为克尔凯郭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吸引,因为他们分享着同样的想法。……

    摘自《维特根斯坦谈话录1949--1951》

    一、在广场上

    那个人边走边冥想,不知不觉来到了广场中间。有一个人匆匆走过,无意中轻微地触碰了他一下,他感觉到了,似乎还听到了一声“对不起”。他从深深浸淫他的冥想中浮现出来,想回应一句“没什么!”恍惚之间,刚刚那个说“对不起”的人已经隐没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好像周围每一个人都是他,好像周围每一个人都不是他,他不知道该对哪一个说了,只好将已经半张的嘴巴闭上,茫然四顾,内心有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掠过,就像中秋清晨的湖面,有薄薄的、淡淡的雾气掠过。他继而生出一丝莫名的烦忧,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不安。这烦忧、这不安都存在于一种忽隐忽现的感伤的氛围之中。之前的生活、之前的际遇已经深陷海一样的回忆不能重生,他自从回来就一直为逝去的自己伤怀。想想,现在一切尚好,有什么让他烦忧呢?又有什么让他不安呢?

    此时,又有一个人在无意中轻微触碰了他一下,这一次,他看清了触碰他的那个人,那个人朝他微笑致意,这微笑就像夜空中的烟花,一下子照亮了他,笼罩着他的悠悠忽忽的情绪也随之烟消云散。他的精神得以解脱,眼前忽然一亮,他这才清晰地意识到广场是一片茫茫的人海,而他就置身人海之中。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镇上十天一次的大集市。

    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想看看天上的太阳。此时,日上三竿,太阳并不那么耀眼,给人丝丝缕缕的温暖和娟好静秀的光明,在太阳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一片白云静静地向南漂移……他望了一眼天空,发现太阳完好地在蓝色的天空中发光,他心安了许多。接着,他又感觉自己有点荒唐可笑。他无奈地摇摇头、笑了笑,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出想看看太阳的念头,又为什么望了一眼太阳就感到心安。难道他内心深处在为太阳的安好而担心?这不是杞人忧天吗?也许,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把太阳看作自己的守护,太阳不仅把古老的生机和温暖的能量融入自己的身体,也给了自己灿烂的光明。

    人在他的眼前来来往往,因为他没有关注人群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必要,虽然这些人和他近在咫尺,他也没有看清他们,只看到一个个的轮廓、一个个淡化到几近透明的影像。就像他在看一幕古老的有关人群流动不息的皮影戏,更谈不上将这些人的影像留驻脑海了。

    那个人忽然就有了莫名的孤独之感,因为,他感觉整个广场、乃至整个世界都在上演一部虚幻的大戏,在这部虚幻的大戏里,人们仿佛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在茫茫地游走。可是,他并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那么茫茫地游走。他不能理解这样的大戏,他想找一个能够给他答案的人,他再一次茫然四顾,发现自己被虚幻的大戏包围,所有的人都是演员,观众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个人强烈地意识到这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不是他的同类。其他所有人都属于模糊的一类,而他自己一个人则属于清晰的一类。继而,他又生出莫名的恐惧,担心这与他不是同类的人海会将他深深地淹没,以至于在世界上、在时间的过往里不留下一丝痕迹,就像他从来没有出生过一样。

    那个人生出了大声呐喊的冲动,希望这大声的呐喊能够引领自己飞翔到广阔的天空,摆脱即将被淹没的危险。这样,他就能够与这些不是同类的、模糊一片的人海明显地区分开来,就像自由自在的海燕在大海上翱翔。

    那个人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界限分明的、真正清晰的人,一个有高度辨识特质的人,一个一眼就能够看出的不同于其他人的人。他最终并没有大声呐喊,因为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样的呐喊不仅不能引领他飞翔,相反,他呐喊出的声音也将和人海汇合成一片,形成更大的海潮,将他自己更深、更彻底地淹没。

    那个人下意识地用双手搓搓脸,这样简单地搓两下,就揉碎了他脑海中所有的胡思乱想和那些不可名状的情绪,他的脑海变得波澜不惊,心境平和下来。

    那个人开始观察流动的人群,有的人匆匆从这里朝那里走动,有的人又匆匆从那里朝这里走动。各个方向都有人来,各个方向都有人往。显得混乱不堪,没有一点规律。有的人看上去气宇轩昂,有的人看上去萎靡不振;有的人看上去正大光明,有的人看上去鬼鬼祟祟……这庞杂、纷乱的人流让他感觉无法把握,他又有了恐惧,心烦气燥起来,他想:假如我有巨大的魔力,我一定要把这庞杂、纷乱的人海变得纯粹、整齐,井然有序。想到这里,他一下子惊呆了,完全被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惊呆了。

    那个人继续想,我是接受过“阿特兰蒂”新式教育的人,怎么还和历史上那些疯狂的魔鬼有一样的想法?历史上几乎所有丧心病狂、惨绝人寰的杀戮都起源于这样的想法,他们要把世界变得纯粹、整齐,井然有序。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一直也以为纯粹、整齐、井然有序是人类美好的生存状态,是人类的天堂。恰恰相反,这是人类罪恶的渊薮,是人类的地狱。

    那个人因为自己有要把世界变得纯粹、整齐、井然有序的念头而感觉羞愧,也感觉对不起教他的温和有礼的先生。他的先生一再告诫他,你可以改变自己,却不能妄图改变世界,因为上帝没有赋予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擅自改变世界、改变他者的权利。

    广场的庞杂、纷乱,抑或世界的庞杂、纷乱,都是因为我这个感受者内心的胆怯、羸弱的缘故。历史上那些武功盖世的英雄豪杰,他们表面上不可一世,气吞山河,骨子里有几个不是胆怯的鼠辈?假如他们的内心不是那么的胆怯和羸弱,而是真正的勇敢、足够的强大,那么,面对庞杂、纷乱的世界,他们就不会感到恐惧,也就不会因为自身的恐惧而大动干戈。庞杂、纷乱何尝不是万象欣欣、丰富多彩?真正的人类英雄是那些面对庞杂、纷乱的世界毫无畏惧之心的人们,他们欣赏艺术作品一样欣赏这个庞杂、纷乱的世界。他们不会主动攻击任何一个异己,而是心平气和地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任由他者过他者喜欢的生活而不加干预。遗憾的是,历史并没有把这些真正的人类英雄记载,他们消隐在时间的过往里,仿佛人类在历史的进程中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英雄。

    这些道理他的先生都给他讲过,他也明白了这些道理。可是,当他感觉到没有安全感的时候,还是想到了要将不可控制的他者变得可控。这也许就是汉学先生教他的“知易行难”吧。想到这里,他无奈地边摇头边笑了一笑,然后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这些观感、这些胡思乱想过后,那个人忘记了为什么要来到广场,来广场做什么。还是仅仅经过广场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总之,他感觉自己来到这个广场莫名其妙,他努力想回忆起来到这个广场的缘由,无论如何也不能回想起来。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苦笑一下,落寞地、满腹狐疑地离开了广场……

    那个人就是我!

    二、我

    我在“阿特兰蒂”期间,曾经读过一位心理学先贤的著作。他在他的著作中给出结论:初生的幼儿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初生幼儿把自己和外在世界看成混沌一片,没有明显的界限。对于这个结论,在这位先贤的著作中我没有看到有根有据的证明,他的这个结论只能说是断言。我不是心理学家,单凭我个人的揣测,我一直坚信自我意识是与生俱来的,只不过初生的幼儿没有表达自我意识的能力。

    非常矛盾的是,我居然比这位心理学先贤更进一步认为,不仅仅是幼儿,世间有许许多多的儿童乃至成人不能分清楚自己和外在的界限,就这样界限模糊地过了一辈子。而我则不愿意这样,不论何时何地都不愿意和他者不清不楚地混为一谈。

    我一直都在寻求过自己内心的生活,一种自得的、内心可以彰显于外在的生活。我往往通过幻想或者实际行动摆脱已过、将过的现实生活──一种自失的、内心屈就于外在的生活。从我记忆力所能及的幼年,我就一直在努力、在挣扎。我也一直试图和周围的人划清界限,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他就是他。我既不想我被他者隐没而恍若他者,也不想隐没他者而恍若我更大。总之,我不想和别人搞得混沌不清,就像一团污泥。

    不幸的是,我始终没有挣脱现实条件的桎梏,不能逃脱外在的捉弄,我心里明明想着去做甲事,也想象做了甲事一定会很开心,由于种种原因抑或阴差阳错,偏偏做了其他事。我并不是说做了其他事,我就不开心。并不是这样的。有时候做其他事没有做甲事开心,有时候做其他事比去做甲事还要开心。我的意思是,做什么事情本身能不能带来快乐、于我是不是有意义是一回事,我能不能自由选择做什么事是另一回事。而我又一直油盐不进地认为,我一旦失去自由选择的权利就等于失去了自我,我就成了别人的影子,不真实起来。当然,我在幼年时期还没有能够这样表述的知识,不能够说清楚,可是,我的骨子里和现在是一模一样的感受。

    我的祖母出生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性格也比较随和,加上后来就剩下我这么一个亲人,她对我还是很疼爱、很依顺的,只有当她确认我做一件事情会有害时,她才会限制我的自由。她对我的限制,有的时候我也就默认了,有的时候我则不能接受,此时,我总会气恼而粗暴地顶撞她一句:“我欢喜!”每当我恼怒地说出“我欢喜”这句话时,我的祖母都会专注而狐疑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她不认识的怪物。这样看了一会,她就会无奈地摇摇头,咕哝一句:“随你怎么样,我不管你了。”

    在我们这里,“欢喜”这个词有特定的读音和内涵,和通常的读音和内涵不尽相同,“喜”通常读第三声,在我们这里读第二声,发“习”音。“欢喜”通常是快乐、喜爱的意思,表明一种态度或状态。在我们这里则不仅仅表明一种态度或状态,更强调即将的行动,一种其他人无权干预的自由行动。在我们这里“欢喜”具有极大的力量,当某人的行为受到千万条理由阻拦的时候,他只要说出一句“我欢喜”,这千万条理由瞬间就被击溃,变成一团毫无意义的碎片,在空气中无力地漂浮,直至委于尘埃。也就是说,“我欢喜”这一条理由,胜过其他无数的理由。从“我欢喜”在我们这里具有特定的意义和力量,说明我们这里的文化还是极其尊重人的个性自由的。

    如今,在我们这里,“我欢喜”这句话,已经没有人说了。它消隐于历史的演变之中。每当一个倔强的人(基本上都是青少年)说出“我欢喜”之后,都会招致这样的责骂:“我叫你欢喜!”伴随这句责骂还有一顿暴打。最终,“我欢喜”成了一种会招引灾难的咒语而被抛弃。

    我经常猜测,自由选择并不是一种知识,而是人的一种天性,就像婴儿不用教就知道吮奶一样,人不用教就知道自由选择。人对自由选择的渴求和婴儿对奶的渴求一样都是天性使然。我自始至终认为,能够自由选择的自我才是真正的自我。

    我的选择权一直被种种似乎合情合理的理由剥夺了,这才是我一直感觉憋屈的原因所在。进而,也是我感觉我不是我的原因所在。我就是这样一直背负着外在强加给我的一切,屈从于现实的奴役,过着自我分裂的生活。

    我从来都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可我又经常想象上帝是如何对人类的生活进行安排的。为什么对我作这样的安排,而对别人又作那样的安排。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吗?才使上帝作如此的安排?

    我独处时,我会因为内心的纠结而辗转反侧,甚至,痛心疾首。一次,我照着镜子,看着镜子中的人,好像镜子中的人不是我自己,而是一个面目和我完全一样,又和我毫不相干的一个人。看着镜子中的这个人脸上似乎还有麻木的笑意,我忽然恼羞成怒起来,顺手抄起一方镇纸朝镜子砸去,镜子碎成几十块碎片散落地上。

    镜子的碎片大大小小、七零八落,在灯光的照映下,发出色彩斑斓的光,在这色彩斑斓的光中我也看到了大大小小、七零八落的自己,我不可名状地悲从中来,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两手抱着头,嘤嘤地哭泣起来。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只有回避自己,才能获得内心的安宁。称自己为“那个人”也是我回避的方法之一。这样的回避可以说都是掩耳盗铃。掩耳盗铃去偷窃固然要失败,而用于自我疗伤却能够发挥作用,因为掩耳以后自己毕竟听不见铃声了。

    直到我遭遇人生中的一件又一件事情之后,我才彻底从这种身心分裂的状态解脱,获得了身心和谐的愉悦,然而,此时的我和之前的我已经判若两人,甚至,可以说后来的我走向了之前的我的反面。

    开始,我对自己的反动偶尔还有一丝遗憾、一丝愧疚,这一丝遗憾、一丝愧疚形成一股将我拉回去的力,可是,这力在巨大的现实利益面前显得太微不足道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渐渐地,我对眼下的生活习以为常了,偶尔回忆起以前的所思所想,感觉那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荒唐。也就是说,我之前奉为圭臬的神圣理念成了我眼下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