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那个人 > 十二
    一天下午,我的一位年轻同仁邀请我晚上去他家吃酒。在我们学堂,同仁之间相互邀请吃酒很少见,如果邀请吃酒八成都是有事相求,基本上都是地位低下者邀请地位高者。据这位同仁说,他这次只邀请了我一个人。我想,我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邀请的地方,于是,我预先包了一个红包以备不测。

    果然,这位仁兄之所以邀请我吃酒,是他过生日。在我们学堂凭他的资格,过生日也只能邀请我了。

    这位仁兄的家居住在镇中心,和我们学堂大约有五六里之遥,这位仁兄见我给了他生日礼物,异常兴奋,一个劲派我喝酒,我本来不胜酒力,哪里承受得了他热情相劝?不觉就喝大了。是晚,我就留宿他家。

    半夜时分,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这声音尖锐而又若有若无。我仔细辨别这声音,好像有人在用笛子吹奏《广陵曲》。

    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悠扬的曲子就是《广陵曲》。是后来一个有很深音乐素养的老者告诉我的。据他所说,这首曲子已经失传了,仅仅留下曲名。后世的音乐家们依据原作者的生平、性格、学养附会了这首曲子。附会的曲子也得到了认可,就流传了下来。

    自从T师爷执政以来,所有民众都被要求听、唱《光辉进行曲》。《广陵曲》被视为没落腐朽的曲子而受到从未有过的冷落,如今,在我们部落能够会《广陵曲》的人寥寥无几了。

    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小镇,半夜三更居然有人吹奏《广陵曲》,这太不可思议了。能够吹奏《广陵曲》的人一定不是凡人,这个不凡的人为什么不可理喻的半夜三更吹奏呢?难道不怕影响民众睡觉?

    我带着情绪爬了起来,喝了一杯凉开水。继而,我被这笛音感染了。这笛音尖细、辽远,直沁人的灵魂深处。仿佛这笛音是从远古传来,仿佛逝去久远的祖先在这笛音里复活,并向我发出呼唤。

    这样的笛音绝不是普通的竹笛发出的,应该是骨笛发出的。我在小时候听过一个神秘的流浪者吹奏过骨笛,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早在八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就用鹰类的翅骨造出了可以调音的七孔骨笛。也称为鹰笛。我想,骨笛还是叫鹰笛好。这不仅因为骨笛是鹰类的翅骨制成,更因为骨笛发出的声音和翱翔天际的雄鹰是多么的相像。

    我们的祖先依凭这笛音在广袤的大地上结集、狩猎,呼啸、狂奔;他们依凭这笛音围绕着熊熊的篝火载歌载舞,谈情说爱。

    如今,早已罕见的鹰笛声音在午夜响起,这声音引发了一阵混乱的响动,好像有许多人在作忙。我猜想一定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慌忙趴到临街的窗户前,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面窥探,我看见许多人冲出家门,朝街道上结集。

    我想,这些朝街道上结集的民众,一定都是极其敏感的民众。他们承载着祖先的血脉和灵魂,听到这笛音,仿佛听到了祖先的召唤。

    不管他们正在睡梦中还是醒着,当他们听到这笛音时,就像士兵听到了结集号一样,都一下子跳起来,奋不顾身地冲到屋外。他们有的穿着完整的衣服、有的仅仅穿一条裤衩、有的甚至赤身裸体。

    他们跑到街道上集合,然后,开始跳起了莫名其妙的舞蹈。根据我的偷窥,这种舞蹈和我们《部落舞》有点相像,或者说就是一群醉汉、梦游者在跳变形的《部落舞》。他们如痴如醉、忘我而疯狂。

    他们有少年、有青年、也有老年人。有男性,也有女性。这样的一群人,有的是裸体、有的仅仅穿一条裤衩,穿完整衣服的又五花八门,有的半新不旧、有的破烂不堪,有的男人穿着女人的衣服、有的女人穿着男人的衣服,总而言之,看上去混乱无比。可是,他们的步调和节奏却如同机械一样一致,简直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其中,少年和老年基本上都是一直跳舞,而一些壮年就不是自始至终在跳舞了,他们跳一段时间以后,男女之间好像对上了眼,于是,男女之间常常伴随着音乐的节奏,互相做着猥亵的动作,有的男女甚至互相抚摸、亲吻,搂在一起。

    我也仿佛听到了来自远古的召唤,产生了冲出去和他们一起舞蹈的冲动。就在这时,我的肩膀被人按了一下,我扭头一看,是我的同仁,他一脸的茫然和悲伤,他轻轻地对我说:“千万不要出去,千万别弄出声响。”

    要知道,在我们部落,裸体出现在公共场所是极其非礼的行为,何况,他们的行为是如此的不堪入目。这是对传统礼法的藐视、对其他人的不敬。

    一个保安人员,在午夜见到这样的情形,十分骇异。而他的一个堂妹居然就只穿一条裤衩在舞动的人群当中。他对这样的一群舞者无比愤慨,对有这样伤风败俗的堂妹羞愧难当,熊熊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烧,再加上职责所在,还有,这些民众平时对他总是逆来顺受,所以,他就大义凛然地冲到这群舞者面前进行制止。按他的预想,随着他的一声断喝,所有的舞者都一定会被镇住,有的大惊失色,有的羞愧万分。然后,作鸟兽散。他也就完成了一项英雄壮举。等到第二天上班,他就去上级那里汇报,等待嘉奖。

    始料不及的是,这样一群舞者,听到他大声喝骂的声音,先是一愣,紧接着,一齐冲上来,容不得他争辩、求饶,就将他活活打死。

    我和我的同仁都惊骇了!这也太疯狂、太野蛮了吧!我又生出要冲出去的冲动。我的同仁告诉我,这样的午夜舞蹈已经有好几个晚上了,这是一种魔障。他的祖母告诫他不要参加、不要传说,否则,不仅会祸及自己而且会使事件愈演愈烈。顺其自然,过几天这些人就会平静下来,停止午夜舞蹈,一切恢复正常。镇上的老人都这样告诫后代,所以,民众对这午夜舞蹈都讳莫如深。不想,居然发展到这步田地,把一个人活活打死。

    打死人不是一件小事,何况,打死的是一个镇上任命的中级保安员。镇上就安排调查这起事件。询问了几户人家,没有一个人承认参加过这样的集会舞蹈。傍晚时分,镇长做出决定,安排六个精明强干的保安人员,午夜去侦查,看谁参加这样的集会舞蹈,第二天再将参加的人抓起来审问。

    这六个保安人员,非同寻常,他们在暗地里观察这群舞者,并记录下他们当中大部分人。这群舞者居然没有发现他们。

    第二天,镇上将记录在案的人,逐个抓起来审问,还是没有一个人承认参加那样的集会舞蹈。这些人不承认,让所有人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因为他们的态度非常恳切,也认为那样的舞蹈很羞耻,自己绝对不会参加的。况且,这些人有的是遵纪守法的楷模;有的是老实巴交的店员;甚至,有的还是劳动模范和舍己救人的英雄。像他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参加那样的集会舞蹈呢?当审问到死者的堂妹时,她竟然因为实在承受不了这样的羞辱而要去投河自尽,幸亏被人及时拉住。因为她实在是一个平时和别人说话都不敢抬头的害羞姑娘。

    审问只好不了了之,镇长决定将这起事件上报。

    后来,京都社会研究院也派了好几个专家参加调查,最后得出结论,这群人得了一种罕见的怪病,属于癔症的一种。

    因为,这群舞者人数众多,既不能将他们斩尽杀绝,也不能把他们全部抓起来坐牢。而且,只要不干扰他们,对社会的影响也不是太大。最后,决定对这样一群人,不管不问,任其所为。只是,镇上一再提醒民众,不要出于好奇去观看他们舞蹈,更不要参与其中。这样的人极其敏感,你不是他们的同类,假如冒充混进他们的舞蹈队伍,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并将混入的人打死。

    这样的提醒很及时也很必要的,因为,我就想过要混入他们的队伍一探究竟。我不相信这样的一群人,会无缘无故到街上跳舞。凭我仅有的一点心理学知识,我认为这其中必有原因。

    在他们午夜狂舞时间,我不敢接近他们。在白天,我课余时间,我宁愿徒步七八里的路程去接触我知道的午夜舞者。白天他们都很正常,接近他们不会有任何危险。通过一段时间的了解,我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没有得到。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那个死者的堂妹,她经常做自己是公主的梦。

    我的调查也只好不了了之。我想到了在“阿特兰蒂”教过我的一位先生,他是一位博学的人,在“阿特兰蒂”期间,我问过他许多问题,从来没有难住他的。我给他写了一封请教的信。

    在我们部落有规定,和部落以外地区和国家通信是要受到审查的,特别是在以前,这样的审查非常严格。如今,这样的审查制度依然存在,只是,在寄信的时间,给邮政部门具体办事人员一点小费,这样的审查又是很容易通过的。这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

    很快,我的先生就给我回信。他在信中讲了一个大同小异的奇事:

    塔兰多在欧罗巴东南海岸,这里阳光酷烈,空气热得就像从电吹风里面吹出来一样。由于这样的气候,塔兰多人敏感、多疑,脾气火爆。在这个地方生长着一种叫塔兰泰拉的蜘蛛,脾气也极其火爆,动不动就咬人。我见过好几种蜘蛛,无论大小都是胆怯的,怕人的。而这种塔兰泰拉蜘蛛,当它感觉自己的领地受到侵犯、自己或子嗣的安全受到威胁,它会主动向入侵者发起攻击。

    人一旦被这种蜘蛛咬了,就会得一种叫塔兰泰拉的病。这种病一般在每年最热的七、八月间发作。在太阳升起的时候,病人会突然感到好像被蜜蜂狠蛰了一下,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冲到屋外,跑到街上,在集市上疯狂地跳起舞来。

    据亲眼见过这种怪病发作的两位医生和一位长老记载,这些毒蜘蛛的受害者聚集在一起,他们幻想穿着华美的衣裳,戴着名贵的项链和其他饰品。他们是那样的鲜艳夺目,光彩照人。他们无法忍受黑色,一看见黑色,他们就情不自禁地叫喊起来,看见穿黑衣服的人就动手,呵斥他们走开。

    他们大量饮酒,引吭高歌。有的手握木制的宝剑,形同侠客;有的用鞭子互相抽打;更有甚者,他们在地上挖洞,像猪一样在泥里打滚。

    当地的人们认为,要治好塔兰泰拉病,音乐和舞蹈是唯一的方法。一旦音乐停止,他们不再跳舞,他们就会在很短时间死去。

    这些病人一般要跳舞四到六天。通常,他们从太阳升起的时候开始,一直不停地跳到中午。有时他们也会停一下,但不是因为疲乏,而是他们感觉到乐师的演奏走调了。乐师们赶忙调整,他们继续跳下去。

    中午,这些病人停下来,躺在床上发汗,然后擦干身体,喝一点肉汤。大约下午一点,最迟两点,他们又开始跳舞,直到夜幕降临。

    这样一连数日,病人精疲力尽了,病也就暂时好了。但是,第二年七八月间,病人体内的毒素还要发作,于是,大戏重新开演。

    后来,塔兰泰拉病忽然像流逝的时间一样消失了,再也没有人得这种怪病。有好事的科学家对当地的塔兰泰拉蜘蛛进行详细的检查,并做了人体试验,发现这里的塔兰泰拉蜘蛛根本就没有任何毒性。不过,这种怪病确实存在过至少一个世纪。

    有一位医生认为:塔兰泰拉病纯属虚构。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排遣痛苦,是得了某种抑郁疯狂症。这位医生还解释说,塔兰多地区在那个世纪,一直受到外来文化的压迫,只能通过发病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等到他们跳自己舞蹈不再是犯罪的时候,他们的病也就不治而愈了。这个医生的研究结果,只能说是一家之言,并没有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可。

    我的这位博学的先生对我提出的问题没有给出正面的回答。加之,据我了解,镇上午夜舞蹈事件已经结束,我的好奇心也淡下来,于是,我也就将其置之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