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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伊万诺夫靠在树干上蹭着他火辣辣的痒得难受的背,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每当在某个地方欣赏大自然时,我就禁不住想起那些我永远都去不了的国家。大卫,想象一下,假设这不是波美拉尼亚,而是马来亚的森林。看看你周围:你很快就会看到最珍稀的鸟类从你身边飞过,那是艾伯特王子城(4)的天堂鸟,它头上有一对蓝色旗帜般的长羽毛。”“Ach,quatsch。(5)”大卫气恼地答道。

    “用俄语应该说‘erundá’这个词。当然,这是瞎扯,我们不在新几内亚的群山中。不过,关键是要运用一点想象力。如果——但愿别发生此事——有一天你失明了,或是坐牢了,或者你在极端艰苦的情况下不得不去执行一项令人生厌并且没法完成的任务,那时你再想起今天我们在这个普普通通的树林里散步,你或许会感到一种——我该怎么说呢?——童话般的美妙。”

    日落时分,深粉色的云朵在海面上涌起。随着天色渐暗,云朵似乎被涂上了一层锈色。一个渔夫说第二天会下雨,但第二天早晨却晴朗得出奇。大卫不断催促他的家庭教师快点,但伊万诺夫却感到身体不舒服。他只想躺在床上,追忆遥远岁月里模模糊糊的零星事情。往事如烟,脑海的岸边突然闪亮,就会记起。有些是愉快的事情,也许很久之前真的发生过,也许在生活的视野中和他擦肩而过,也许只是在最近见到过。但他不能专心致志地想过去的事情,不知为何,过去的事情总是游移不定,时而友好神秘,狡猾地朝他靠近,时而又狠心地远远滑走,就像眼睛里透明的小点,在玻璃眼液中从一个斜角移向另一个斜角。唉,他必须起床了,必须穿上袜子。那双袜子满是窟窿,倒像是一副花边手套。离开房间时,他戴上了大卫的深黄色太阳镜——太阳在蓝绿色的空中昏昏欲睡,洒在门廊台阶上的晨光也抹上了一丝落日的色彩。大卫裸露着琥珀色的后背跑在前面,每当伊万诺夫叫他时,就极不耐烦地耸耸肩膀。“不要跑。”伊万诺夫疲惫地说道。他戴了太阳镜,视野受到限制,便担心撞上突然驶来的汽车。

    街道睡意沉沉地延伸向大海。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太阳镜,也不再惊讶夏日怎么穿上了土黄色的制服。在街道的拐角处,他突然隐约想起了什么——一些特别舒适而又陌生的东西——但它们瞬间又消失了。狂暴的海风吹得他胸部发紧,昏暗的旗子都朝着一个方向剧烈舞动,尽管那个方向什么也没发生。到了沙滩了,感觉到飞溅的海水了。他觉得耳朵被塞住了,当他用鼻子使劲吸入空气时,脑袋里便嗡嗡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击着耳膜。伊万诺夫想,我这辈子还没活多久,日子过得也不好,不过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这个陌生的世界是美丽的,此时此刻我也可以感受到快乐,只要我还能够想起那些美妙的,美妙的——什么来着?那是什么来着?

    他蹲下身坐在沙地上。大卫开始忙着用铁锹修缮一面沙墙上有点垮塌的地方。“今天是冷还是热啊?”伊万诺夫问道。“不知怎么的,我说不上来。”过了一会儿,大卫扔下铁锹说道:“我要去游泳。”“再坐一会儿,”伊万诺夫说,“我需要整理一下我的思绪。大海又不会跑掉。”“求你了,让我去吧!”大卫恳求道。

    伊万诺夫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身子,看了看海浪。巨大的海浪汹涌澎湃,附近不见一个游泳的人,只有左侧很远的地方有十来个带着橘黄色帽子的头在海面上跳动,被海浪很整齐地推向一侧。“海浪这么大,”伊万诺夫叹了口气说道,“你可以嬉水,但不能去深度超过七英尺的地方。七英尺大概是两米。”

    他又垂下头,托起一边脸,满怀痛苦地回忆起生活中无数的悲伤和快乐。他的鞋子里灌满了沙子,于是用手慢慢地将鞋脱下来,之后又陷入了沉思。那些游移不定的透明小点又开始在眼前飘来飘去——他是多么多么渴望能够回想起那些——突然,他听到了一声尖叫,赶紧站起身来。

    海岸远处黄蓝色的波浪里闪过大卫的脸,他的嘴大张着,如同一个黑洞。他急促地喊了一声,之后人就不见了。一只手露出来片刻,之后也消失了。伊万诺夫匆匆脱去衣服。“我来了!”他大声喊道,“我来了,要坚持住!”他在水里扑腾着,感到脚下失去了立足点,冰冷的裤子紧紧地贴在小腿上。他觉得大卫的头又露出了片刻。这时一个波浪打来,伊万诺夫的帽子掉了,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了。他想摘掉太阳镜,可是他心烦意乱,海水冰冷,冻得他虚弱麻木,眼镜硬是没能摘下来。他意识到波浪退去时把他也拖到了离岸很远的地方。他一边游,一边放眼找大卫。他感到自己被紧紧地裹在一个冰冷刺骨的袋子里,心脏也绷紧到了极限。突然,一样东西飞快地闪过他的脑海:快速滑过钢琴琴键的手指——这正是他一上午一直在努力回忆的东西!他从海里走出来,来到一片沙滩上。沙滩、大海、空气,都呈现出一种奇特、暗淡、模糊的色彩,一切都彻底静止了。他隐约觉得黄昏已至,大卫已经消失很久了。他感到了他从尘世生活中懂得的东西——悲伤的滚滚热泪。他全身发抖,对着灰白的沙滩俯下身来。他把自己紧紧地裹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斗篷上有一个蛇形的铜扣。这种扣子他在一个同学身上见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秋天。他觉得太对不住大卫的母亲,不知道如何对她讲。这不是我的错,我已经尽全力去救他了,但我不擅长游泳,而且我心脏也不好,结果他就淹死了。但这么想着想着又出现了偏差,他再次环顾四周,看见自己正孤身一人站在荒凉的薄雾中,身边没有大卫。于是他这样理解:要是大卫没有和他在一起,那就说明大卫没有死。

    直到这时他才摘下了那满是水雾的眼镜。昏暗的雾气立刻散去,眼前是缤纷的色彩,耳边是各种声音——海水奔涌,狂风怒号,人声鼎沸——大卫站在那里,清澈的海水刚没过他的脚踝。他不知做什么好,害怕得浑身发抖。他不敢解释说他没有溺水,不敢说他刚才在水中的挣扎只是开个玩笑罢了——远处那些人还在潜水,在水里搜寻,然后用鼓起的眼睛对视一下,又潜入水中,露出水面时还是两手空空。岸上的人朝他们呼喊,让他们再往左边找找看。一个戴红十字臂章的人沿着海滩跑过来,三个穿着羊毛衫的人把一艘小船咔嚓嚓地拖过鹅卵石,推入水中。一个戴夹鼻眼镜的胖女人正把茫然无措的大卫带到一边——她是个兽医的妻子,她丈夫本来应该周五就到的,但因事不得不推迟了假期。波罗的海处处波光粼粼,渐趋稀疏的森林里有一条郁郁葱葱的乡村小路,路上横放着一些刚刚砍倒的白杨树,还没有枯死。一个满脸煤烟的年轻人在厨房的水龙头边洗脸,脸上渐渐现出白色。黑色的马尾鹦鹉飞过新西兰群山上的终年积雪,一个在阳光下眯着眼的渔夫正郑重其事地预测说,得等到第九天海浪才会托出尸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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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法语,剃须后引起的。

    (2) 德语,运动家。

    (3) 德语,啊,不行!

    (4) Prince  Albert,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第三大城市。

    (5) 德语,啊,瞎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