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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和四个半男人:目录、自序和开头故事

    长篇小说《一个女人和四个半男人》目录、自序和开头故事

    目录

    自序

    开头故事:一个女人和四个半男人(短篇)

    续一:刘敏(中篇)

    续二:王守军(中篇)

    续三:张宏生(中篇)

    续四:李凤山(短篇)

    续五:赵河东(短篇)

    续六:王多多(中篇)

    结尾故事:大团圆(短篇)

    自序

    二00六年七月,心血来潮地把一个梦中的故事敷衍成了一篇小说,感觉良好,于是乎,凭借自己熟悉的生活,陆续写了后面的故事,有中篇,有短篇,紧密相连,独立成章,八篇合编起来,就有了这部长篇小说,历史跨度从一九五四年到二00五年,半个世纪之多,绝对忠于历史,符合生活原貌和文学创作规律,尽量多地继承和发扬中国文学的好传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历史,大概也对得起读者。

    可能有媚俗的地方。不媚俗有多少人愿意看?也允许一个想做文学新人的古稀老朽赶赶时髦嘛。

    于是乎

    二00八年八月二十六日

    一个女人和四个半男人之开头故事(短篇)

    故事中的人物

    一个女人:刘敏,分厂技术员。

    四个男人:张宏生,总厂厂长秘书。

    王守军,车间主任。

    李凤山,分厂工会干部。

    赵河东,总厂厂长。

    半个男人:多多,刘敏的儿子。

    一九五四年暑假里,某大学机械制造系刚刚毕业的刘敏听说自己被分配到了边远的某市,心情很不好,觉得那个陌生的城市离家乡太远,见父母一次不容易,因此,一连几天都郁郁寡欢地在校园里瞎转游。那天中午,突然有个陌生的男同学走到她跟前:“你是不是叫刘敏?非常幸运,听说你和我分配到了同一个城市?那咱们就认识一下吧,我叫张宏生,中文系的。”刘敏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哎呀,太好了,可有个伴儿了!我以为就把我一个人分配到那么远的地方了呢。”

    这个张宏生一个星期来一直在打听能够同行的伴儿呢,不过,他想找的是男伴儿,以便到了生地方后可以互相帮助,如果是女同学的话,就只能成为累赘,遇到跑腿、出力气的事儿她们会老找你帮忙,而你却很少能得到她们什么帮助。当有人告诉他有个叫刘敏的女同学也分配到了那个城市时,他并没有打算去认识刘敏。过了两天后他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偷偷地去观察一下刘敏,看有无可取之处。前天,在别人的指认下他从刘敏的身旁走了两趟,发现刘敏非常可取,甚至“可娶”。刘敏的眼睛是单眼皮儿,虽不生动、娇媚,但让人感到亲切、温顺,皮肤白净、细腻也肯定很光滑,身高可能超过一米六四,乍一看跟自己一米六八的个儿头差不多,体态微胖,给人以质感,进而想到即使从这个女同学那里得不到什么帮助,但至少能捡到“便宜”。所以,他今天就主动来认识刘敏了。特别是刘敏刚才由衷地一乐,那洁白、整齐的牙齿,配上微红的脸颊和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儿,几乎让他晕倒,更加庆幸自己主动来认识刘敏的决定是多么伟大、正确。

    两个人几乎没有商量,便一起走到一处有墙荫又有树荫的一个长条水泥凳子上坐了下来。刘敏急不可耐地诉说自己这几天的苦恼,张宏生听了后就宏观而辩证地劝解她:“凡事都有利、弊两个方面。分配到家乡,离家近,亲友多,遇到事情好有人帮忙,可要是出了不光彩的事儿呢,传扬起来也快,自己难堪,也让亲友难堪。到一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固然孤单、寂寞,但身心自由,没有人管,没有人问,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是一种享受。……”

    刘敏听了张宏生的一番话后很有些开窍,心里宽慰了很多:“乍一见到你,还完全像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大男孩儿,戴这么大一副近视眼镜像是偷的你爸爸的,想不到你这么成熟,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好几年的中年人。你老家是在农村吗?”

    张宏生答:“对。我来自中原农村,但从没有干过农活儿。我排行老四,全家人最疼我。我父亲是个小学教师,我妈是地道的农民,爷爷、奶奶更是农民。全家人都支持、鼓励我独立闯荡社会,不让我恋家。我爷爷有一句口头禅:一个人要想在社会上混成一个人物,男人一定要敢闯,女人一定要敢浪。……”

    刘敏惊奇地“啊”一声,没有再接话茬儿。她听了“女人一定要敢浪”这句话后心里很不舒服,更觉得这话从一个充满学生气质的年轻人嘴里吐出来很不可思议。她没有反驳张宏生。刘敏不想伤害他的面子,因为两个人要到同一个城市去工作,好歹是个伴儿,伤了和气不好。但张宏生很快摆出了要“交女朋友”的架势,弄得刘敏很为难,不敢答应,又不好意思拒绝。张宏生却是信心十足,纠缠不休。张宏生抓住了刘敏害怕孤单的弱点,又赶上学生们纷纷离校的时候,两个人不免“浪”了几回,致使刘敏怀了孕。

    刘敏怀孕是在机械厂为新分配来的大学生、中专生、技校生和新招的学徒工统一进行体检的时候发现的。医生对这件事没有张扬,因为“未婚先孕”这类男女作风问题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个不小的问题,一个新来的大学生有可能会因为这件事而面临不给安排工作的危险,那个年代为这类事受到党纪、团纪、政纪处分的很多,甚至还有被开除公职的,所以好心的医生只是提醒刘敏或者“打”掉,或者赶快结婚,不宜拖着。

    刘敏没有“打”掉孩子,因为她早就听同学说过,人工流产也是有风险的,伤了身体会影响以后怀孕。但她也不想和张宏生结婚,因为她不喜欢张宏生的学生气质,跟自己走在一起像个小弟弟似的,更不喜欢他过于成熟、过于“城府”的做人态度。尤其让刘敏生气的是,自从张宏生被安排为总厂厂长赵河东的秘书后,就趾高气扬起来了,几乎不理她这个分厂技术员了。当刘敏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时,张宏生不咸不淡地说:“打掉吧,不丢人,新来乍到的,没有多少人认识你。”把刘敏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这事儿不能闹,越闹越丑,还有可能影响两个人的前途。

    刘敏的父亲是个老共产党员,先后三次教导她“出门在外要依靠组织”。一次是送她去县城上高中的时候说的,一次是送她去上大学的时候说的,第三次是上个星期在来信中说的。刘敏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经过几天的考虑后,她决定实践一下父亲的教导。除此之外,她也确实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张宏生的家教则是“出门靠朋友”,而他这个曾经的刘敏的朋友实在是“不够朋友”,现在竟视刘敏如路人,远远地看见她后就赶紧绕道躲开。

    刘敏的“组织”就是机械加工分厂的技术室女主任姜素云,党外“民主人士”,从来没有写过入党申请书,准确地说就是刘敏的顶头上司,技术上是专家,多面手,待人接物却像个大姐姐、老嫂子,人缘特别好。有一天刘敏去了姜主任家,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怀孕的过程和目前的处境全盘作了汇报,请求“组织”上帮帮忙,给想个万全之策。这位主任大姐说,“万全之策”就是赶紧找个对象结婚。刘敏说行,但一时能找到合适的对象吗?主任大姐说,你先回去吧,我刚才在脑子里已经考虑了三个人选,过两天我给你回话。

    第二天,姜主任先是分别找了一个未婚、一个离异的两个小知识分子如实地介绍了刘敏的情况,让他们考虑愿意不愿意娶这个大学生做媳妇。未婚的那位说,他不愿意找一个文化程度高于自己的人做妻子,怕伺候不了。离异的那位对怀着别人孩子的刘敏很有顾忌,不愿意娶一个感情已经不单纯、不单一,又很不容易做到单纯、单一的妻子为伴。他说:“养一个孩子倒不是大问题,如果这孩子越长越像他的生父,当妈妈的脑子里就会永远抹不掉她的‘前对象’的形象,每想到此,我的心里就会永远是酸酸的。姜大姐您应该理解这种尴尬吧?”姜主任说:“理解,理解,感情这事儿确实不能勉强。”

    姜主任办事很周全,也非常善解人意。她找昨天想到的这三个“侯选人”的谈话顺序是精心安排了的。她所以先找这两个人谈话,一是想尽量给刘敏找一个文化档次相近的对象,二是估计到这两个人不接受刘敏的可能性较大。为了对各方面负责,她必须把刘敏未婚先孕的情况如实告诉男方,为了将来各方面的人际关系考虑,这位好心的大姐不能说破刘敏怀的是谁的孩子这个最大隐私,并一再嘱咐这两个小知识分子一定要为刘敏未婚先孕的事情严格保密,直到终生。当然,谈话是分别进行的,他俩彼此之间也互不知情。

    姜主任找的第三个人是由学徒工成长为车间主任的王守军。王守军心灵手巧,多么难干的钳工活儿都能拿下,人称“王全活儿”━━什么活儿全都能干的意思,可是,他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准确地讲是不愿意言谈,不和任何一个女性单独接触,甚至先后带过几个女徒弟也从没有单独教过手艺,给人以不近女色、坐怀不乱的印象,所以,四十来岁了还没有找上对象。但是,他爱看晚会,专业的、业余的演出他都爱看,每次都是从头看到尾。那天是个星期六,下午,离下班还有十五分钟的时候,姜主任在钳工车间找到了刚刚脱掉工作服的王守军:“王师傅,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脱掉工作服了?”王守军“嘿嘿”一笑,红着脸说:“从太原过来一个晋剧团,我得赶紧买戏票去。”脑筋灵活的姜主任立即放弃了与王守军下班同行的打算:“麻烦王师傅也给我买一张票,我也爱看戏。多少钱一张票?”说着就赶紧掏钱。王守军右手五指朝下煽动了两下表示“算了”:“买了票您让孩子到单身楼找我去吧。”姜主任说:“七点十分你在二号街坊我们的楼下等我吧,我准时下楼。”王守军一想要和姜主任同行十五分钟的路程去看戏,心里就觉得尴尬,所以,赶紧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七点二十五分我在俱乐部右边台阶上等您吧。”姜主任笑了笑说:“行。”转身下班回家了。

    在看戏的过程中,姜主任发现王守军很懂戏,他的微笑、激动和叫好是和舞台上美的身段、美的唱腔、独特的技巧和剧情高潮同步的,和其他戏迷们的反应是一致的。散戏时,姜主任让王守军在行人稀少又有路灯的某处等她一下,她明白告诉王守军“大姐要给你介绍个对象”。

    长话短说,这桩婚事被姜主任给撮合成了,三个星期后在单身楼的《职工之家》的大房子里举行了还算热闹的婚礼,幸福的刘敏还应工友们之请唱了两首歌,让大家享受了一次难得的耳福。洞房就设在王守军的原宿舍里。一个月后,有一对双职工调走,腾出的一间半房分配给了王守军。那时候实行的是福利分房制度,又是论资排辈的,王守军工龄长又是中层干部,所以两个人很快走上了居家过日子的正常生活。

    半年后,刘敏生下了一个胖儿子,取名“多多”。王守军虽然知道这不是自己的亲骨肉,但绝对尽职尽责,悉心照料,孩子健康地成长着。王守军的内心里始终有点儿疙疙瘩瘩的,他婚后的冷静处事和婚前的内向性格倒是保持了一致,人们从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变化。王守军想把孩子凑够“五男二女”,刘敏也很愿意多生孩子,生不到五男二女能生到三男二女也行啊。那时候还没有“计划生育”一说,只有北京大学有个叫马寅初的教授提出过“要控制人口”的建议主张,还遭到毛主席的批判,说马教授是“新马尔萨斯主义”,整个社会的生育问题完全是自然状态,普通人想多生孩子更是中国人的传统文化心理。但是,他们始终没有怀上第二个孩子。这是否跟他们的夫妻生活平淡无奇有关,也很难说。他们一周同床(那时候还没有流行“做爱”一词)两次,雷打不动,例行公事,到时间就干,干完就睡,没有“前戏”,更没有“后戏”,没有花样,体位、姿势不变,也从不更换场地,以致让刘敏变成了性服务员,得不到任何精神上的快乐,婚后不到两年,同床成了刘敏的苦差事。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一般人都不知道、更不懂得用人体润滑液,再说市面上也不容易买到这类用品,致使刘敏每次“受刑”时不得不咬紧牙关,几次大憋气,否则就挺不过去。刘敏一直非常感激王守军收留了她,更感激王守军愿意承认自己是多多的父亲,但精神上的空虚,家庭文化的单调,肉体上的折磨,让刘敏越来越痛苦难耐,常常偷偷地以泪洗面。

    刘敏枯燥、痛苦的家庭生活让见多识广的工会干部李凤山洞察到了,就几次动员刘敏多参加工会组织的文化娱乐活动。刘敏没有拒绝,先后在职工俱乐部的晚会上唱过两次歌,很受欢迎。由于刘敏的字写得很漂亮,常被李凤山请到工会帮忙出板报、复写材料、刻钢板(那时候电脑还没有发明出来,打字机也很不普及)。时间不长,刘敏就开始讨厌李凤山了。李凤山爱用耳语的方式跟刘敏说话,说完后总要加一句“你的头发味儿挺香的”、“我就爱闻你的头发味儿”之类的话。李凤山的消息很灵,厂里发生的一些风流韵事他总是最早知道,然后耳语给刘敏听,常常故事还没有讲完呢他先龇着四个大黄牙大笑起来,让人很不舒服。李凤山经常询问刘敏的家庭生活,尽管什么情况也没有得到,仍然用很知情又很同情的口气动员刘敏“多出来散散心,比如到俱乐部跳跳舞什么的”。刘敏说我不会跳舞。李凤山就说,我教你,现在就可以教。刘敏说,我不学跳舞,我不习惯让别的男人搭着肩、搂着背在众人面前瞎晃悠。李凤山说,你还是大学生呢,还这么封建?起来,我先教你跳四步舞。说着就去扯刘敏的胳膊。刘敏站起来狠狠推了李凤山一把:“你给我躲远一点儿!”然后就急步走出了工会办公室。

    刘敏回家后把李凤山的行为说给王守军听,问他怎么办。王守军淡淡地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看着办。刘敏见丈夫是这个态度,一下子从头凉到脚底。这事儿要是换了别人的丈夫,大概不外乎有这样几种回答:一、别理他,以后躲着他点儿;二、下次他再这样你就狠劲儿地骂他,或者煽他两耳光;三、下次他再这样你就向领导反映;四、我明天去把他揍一顿,教训教训他,看他还敢不敢欺负我老婆;五、学跳舞就学跳舞,这有啥?你自己小心着他点儿就是了。让刘敏心头发凉的是丈夫不冷不热、不疼不痒、没有倾向,既没有表现出对妻子的信任、放心,又没有表示出怕妻子吃亏和不放心的态度。这还是自己的丈夫吗?

    有一天晚饭后多多非要让爸爸、妈妈带他出去玩一会儿,回来后被在俱乐部把持大门的李凤山看见了,追了上来:“刘敏,刘敏,到里面看看别人怎么跳舞吧,开开眼。跳舞这事儿有这么一个规律:头一回圈儿外站,第二回试试看,第三回是跳死了算。来来,你进来看看。”刘敏回头看丈夫的意思,丈夫竟平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表示。李凤山更绝,竟然始终不看王守军一眼,全当是刘敏一个人出来散步,奔过来就拉扯刘敏的手:“进来吧,进来吧,别忸怩了!”四岁的多多不干了,跑上前来用双手狠劲儿地推了李凤山一把:“坏蛋,不准拉我妈妈的手!”刘敏这时也气恼了,狠劲儿甩掉李凤山的手:“去你的吧!连个屁大的孩子都不如!”俯身抱起多多大步流星地先回家去了。王守军慢慢转过身来,踱着方步,十分平静地也回家了。

    王守军刚一进家门,刘敏就怒气冲冲地大叫起来:“王守军,你还算个男人吗?”

    “怎么啦?”

    “人家欺负你,你怎么连个屁都不敢放?”

    “谁欺负我啦?”

    “李凤山当着你的面儿拽你老婆,那不是欺负你、污辱你?你怎么连点儿羞耻心都没有?”

    “这跟我有啥关系?那是你和李凤山之间的事。”

    “你,你,……”气得刘敏终于把想了半年多的问题提了出来,“咱们离婚吧。”

    王守军面无表情地回答了一个字:“行。”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办理离婚手续依据的是1950年颁布的《婚姻法》,虽有调解、逐级往上转报等等的程序,但由于没有后来的1989年最高人民法院出台的关于离婚案件的《若干问题意见》中“分居已满三年”的限制规定,这两个人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经过了调解、等待等等那时候必须走的一切程序之后,终于离了婚。刘敏和儿子多多搬进了单身楼原来王守军的宿舍里,只能用煤油炉子做饭。机械厂几个大的分厂都有自己的单身楼(那时候大型企业单身多,现在七十岁上下的退休职工那时候差不多都是单身)。机械加工分厂的这个单身楼(习惯上都叫“机加单身楼”)共五层,上面两层住女单身,下面两层住男单身,中间的第三层以一个大的活动室(习惯上称“职工之家”)为界,左边几间住男单身,右边几间住女单身。就是说,跟刘敏为邻的几间宿舍里住的全是男单身,好在年龄都偏大,或是中层干部(包括工段长),或是技术人员,多数是有妻子的,只是在乡下或在外地工作。刘敏以这些人为邻比住在一、二层相对安全些,但仍然都不方便是肯定的。最让刘敏恶心又头疼的是,单身楼是李凤山常来常往的地方,因为他分管单身职工的文化娱乐活动,不定期地在“职工之家”组织棋类、牌类比赛和举办小型舞会是他分内的工作。刘敏重新住进单身宿舍的头两个星期里,有几次她通过楼道进出水房时明显地判断出“职工之家”里传出的浪笑声是冲着她来的。刘敏成了李风山这些人胡说八道的消遣对象。从第三个星期起,总有人去敲她的门“邀请”她到“职工之家”里去学跳舞。后来有人悄悄告诉刘敏,李凤山等几个牌友和舞迷曾打了赌,谁能请动刘敏学跳舞,大家就凑份子请这个人下饭馆;谁能把刘敏“弄”到手并能向大家汇报细节过程,每汇报一次,大家更要请这个人下一次饭馆。刘敏害怕了,觉得自己掉进色狼窝里了,不很快嫁个人或找个靠山的话,早晚要受害。

    总厂厂长赵河东的妻子因肝病去世了。赵河东的妻子生前是总厂厂工会的女工委员,在维护女职工权益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深受全厂女职工的爱戴,火化那天,全厂女职工几乎都去参加她的追悼会了。第二天,七八个女单身到厂长家帮助大清洗,该消毒的消毒,该清洗的清洗,所有被褥都拆洗了一遍。刘敏是这几个人中唯一曾有过家庭的人,整个活动虽然不是由她发起,但她却成了事实上的指挥者。在这两天的活动里,刘敏暗暗下定了一个决心:一定要让赵厂长成为她未来的丈夫,即使做个情人也干(在那个时代有此大胆想法,可见其决心之大)。她急需一个保护人。所以,她边指挥大家干活儿,边设想这个家庭未来各方面的安排问题。

    第三天,她一个人去了赵厂长家,边做前两天的“收尾”工作、完善“未尽事宜”,边向厂长提出建议:“赵厂长,我知道,在大嫂住院期间,您耽误了很多工作,您要是放心的话,把家里的钥匙给我一把,我帮您做几天家务,您去办公室处理工作。如果有些文字资料上的事情需要帮忙的话,我也可以帮着干。”

    赵厂长十分感激:“也行,也行。家务么,这两天你们几个帮忙处理得差不多了,文字资料上的事儿确实有几件急用的需要很快办完。这样吧,这个星期我不在家住了,我要住到办公室去,你把你儿子多多接来一起帮我看几天家。下午,我让秘书张宏生给你送资料来,你帮我干两件事:一是把各分厂调度室送来的生产进度表给汇总一下,下个星期一部里召开生产电话会议要用。二、供应处的人几乎都被派出去采购和催货去了,你把各分厂材料厍报来的缺货情况也设计个明细表给汇总一下,我好给派出去的人追加任务,等他们陆续回来后再派出去既耽误时间,又浪费出差费。八月底部队就要来人接货呀,向国庆十周年献礼的任务可耽误不得啊。等一会儿我到办公室就给你们姜素云主任打个电话,通知她总厂临时把你借用几天。”

    刘敏更是高兴:“赵厂长,没问题,这些事儿我都能干。”

    当天下午快下班时,赵厂长领着张宏生送资料来了。赵厂长所以和张宏生一起回来,一是因为落了几个文件在家里,二是要带几件生活用品,三是让张宏生认识一下刘敏,以后有什么事好来往。在从厂部往家走的路上,张宏生告诉厂长,他认识刘敏,“不就是机械加工分厂的技术员刘敏么?我认识”。两个人进屋时,刘敏刚把这两天晒干了的衣物、拆洗过的被褥分门别类地往衣厨里归置完。刘敏看到赵厂长身后的张宏生时,微笑着点了点头,说了声“你好”。张宏生回了一声“你好”后说,“你们这几天辛苦了”。直奔写字台寻找文件的赵厂长谁也没有看地说:“你们认识就好,你们认识就好。宏生,你先把资料放到床上,等一会儿给小刘交待一下怎么填写汇总表的事儿。”忽然想起一事的样子站直身子问:“小刘,你没有把多多接来?”阳台上(全厂只有正副厂长们住的这栋楼有阳台)立即传来一个四五岁孩子的声音:“妈妈,您在跟谁说话呀?”刘敏大声喊着答:“多多,是你赵伯伯回来了!”赵厂长向阳台看去,多多也正出现在阳台门口,脸上汗浸浸的,红扑扑的,天真地微笑着,赵厂长立刻奔过去:“多可爱的儿子呀!”刚要抱起多多,见多多两手沾满泥土,也就停止了欲抱的动作,“多多玩土了吧?快让宏生大哥哥帮你洗一洗。”刘敏赶紧从另一间屋里走出来:“我从公社菜地里撮来两簸箕土,让多多往花盆里装土呢,准备养两盆花儿。”赵厂长说了一句“想不到你还有些‘小资’情调呢”,转身对直瞪瞪地看着多多的张宏生说:“宏生,你把小弟弟抱到厨房帮他洗洗手去。”刘敏赶紧走上前抱起孩子:“别,别,别麻烦小张插手了,我来给多多洗。”张宏生这时红着脸把多多从刘敏怀里“夺“了过来,先在脸上狠狠地亲吻了多多一口,接着说:“小弟弟,走,大哥哥帮你洗手去。”

    这是张宏生第一次正式见到自己的儿子,骨肉亲情油然而生,嘴里虽然顺着赵厂长给安排的辈分关系说着“小弟弟,大哥哥帮你洗手去”,内心里说的却是“儿子呀,让爸爸帮你洗手去”。

    赵厂长一边说着“宏生,别看你没有结过婚,我看你倒是很喜欢孩子的“,一边俯下身继续在写字台里寻找他的文件。

    张宏生前两年交过一个女朋友,是赵厂长给介绍的,交往了两年多“吹”了。赵厂长没有细问“吹”的原因,只是安慰张宏生说:“没关系,等我有机会再给你介绍一个。”

    赵河东在总厂办公大楼的年轻人中有一个“赵大叔”的外号,被人当面叫的时候不多。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呢?据人们分析,赵河东对年轻人一向和蔼可亲,关怀备至,如同大伯、大叔;他在布置工作任务的时候,也如同长辈对待晚辈,没有商量的余地,让你干什么你就得马上去干,不允许你讨价还价,事实上也没有什么价钱可讲。赵河东的原则或叫观点是:生产进度、产品质量是硬指标,谁都不能讨价还价。赵河东跟党委书记包志澄的关系处得非常好,因为他对党委书记抓的工作从来不提意见,没有建议,大前提是你的政治工作不能影响生产进度,不能损害产品质量。党委书记据此也形成一条原则:党委抓的所有工作,一律不跟生产进度、产品质量发生冲突。这样一对互不干扰的搭档,关系当然处得非常好了。

    赵河东五十来岁了,没儿没女,因为妻子不能生育,不少人一再建议他们抱养一个孩子,这两口子的观点惊人地一致:宁可没儿没女,绝对不抱养别人的孩子。妻子去世后,刘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也明显地感受到了刘敏对他的用心,也听说了刘敏跟王守军过得不开心、离婚后又在单身楼常受干扰的情况,内心愿意选择刘敏。但他有顾虑,觉得“多多”有点多余,严格管教,怕人们说他虐待养子;放宽管理,一怕人们说他对养子不负责任,二又觉得对不住孩子的生父王守军。在赵河东眼里,王守军是个非常优秀的车间主任。

    在刘敏就要回分厂上班的头天晚饭后,她向厂长郑重其事地表明了态度:“赵厂长,您好好考虑一下,您看我能不能代替去世的嫂子来伺侯您、陪伴您度过后半生?”

    赵河东诚恳地说了对多多的种种顾虑。

    刘敏说,我们可以再生自己的孩子。

    赵河东说,不行。正因为多多不是亲生的,所以,咱们真要结了婚的话,就不宜再生孩子了。

    刘敏问,为什么?

    赵河东说,不同父母的孩子之间的关系不好处,父母也不好当。

    刘敏问,那您说怎么办?我一切听您的安排。

    赵河东说,小刘,你容我再考虑几天,你也好好地慎重地考虑考虑。小刘,我跟你说,给我这样的厂长做妻子很不容易,麻烦事儿很多。生产任务紧了就不能在家里住,还经常出差,即使住在家里,也是办公事居多,不能帮你做家务。厂长的妻子在家里要经常接待来访的职工,没有很高的性格修养是很难做到平等地对待每一个来访者的。要能拒收一切礼物又不伤人面子更需要高超的艺术手段。

    刘敏对厂长更加肃然起敬起来:您放心,这一切我都能做好。

    赵河东说,还有,过去几乎每个星期六我都要带着妻子到小宾馆陪苏联专家跳几圈儿舞,部里来了人有时也得陪着去跳舞。

    刘敏惊奇地问,您也会跳舞?

    赵河东说,在苏联实习那两年学的。

    刘敏站起来:赵厂长,您教我跳舞吧,我现在就学。

    赵河东摆了摆手:别。我不在家里教你跳舞,到星期六我带你去俱乐部学跳舞吧,在舞场上学跳舞学得快。天不早了,我送你和多多回单身楼吧。赵河东走向在一旁翻看“小人书”的多多,帮他把十来本“小人书”归置了一下:“多多,走,赵伯伯送你回单身楼去。”

    多多扭着身子说:“我不回单身楼,我要住在赵伯伯家。”

    赵河东收回了拉着多多的手。

    刘敏平静地嘱咐了一句:“多多可要听赵伯伯的话。”

    赵河东送刘敏下楼了。多多一个人乖乖地继续翻检只会看画、不会认字的那些“小人书”。

    到了星期六晚上,赵河东真地带着刘敏到俱乐部跳舞去了,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赵河东此举等于向全厂宣布了他和刘敏的恋爱关系。

    刘敏在单身楼的生活再没有人去骚扰了。

    不久,刘敏和赵河东领了结婚证,没有请客,没有举行什么仪式,一个三口之家过起了幸福美满而又十分充实的生活。“王多多”仍是王多多,“赵伯伯”仍是赵伯伯,三个人在称呼上没有任何改变。说他们的生活“充实”,是因为刘敏充当了赵河东事实上的秘书,承担了全部家务劳动,赵河东有时间看杂书了,文化消遣的内容多了起来,多多获得了缺失了很久的父爱,显得活泼、机灵又懂事。

    张宏生却有了深深的失落感,工作量少了,精神上的孤独感与日俱增,特别是被亲骨肉叫作“大哥哥”,其内心的别扭简直无以言表。

    赵河东当初为什么给张宏生和多多安排了这么一个“辈分”关系呢?因为机械厂太大了,八九千人,大部分不认识,面熟而叫不出名字的人很多,能叫出名字而不知其来源、背景的也不在少数。赵河东不知道张宏生和刘敏是一起分配来的,更无从知道他俩过去的关系。刘敏因精神痛苦而过早地变成了中年妇女的模样,张宏生的学生气质却没有多大变化,背后又常常把赵河东叫作“赵大叔”,赵河东又始终认为多多是王守军的亲骨肉,所以,很自然地让张宏生当起了多多的“大哥哥”。

    “大哥哥”张宏生的文字工作量少了,为赵厂长跑外勤的事儿却增多了,接触刘敏和多多的机会也随之增多。他曾尝试着跟刘敏叙旧情,被严词拒绝,不敢硬性纠缠,转而千方百计讨好多多,拉拢多多,一方面是亲情上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报复。报复谁?报复刘敏还是报复赵河东?他自己也说不清。

    张宏生老领着多多到到单身楼去玩儿引起了赵河东的不满,多多每次从单身楼回来从来没有空过手,有水果、糕点、高级糖,甚至鞋袜,还有儿童玩具等等,什么都往家带,问他是谁给的,多多一律回答说“是大哥哥给的”。赵河东怀疑起了张宏生跟刘敏母子的关系。

    赵河东和刘敏的感情关系出现了裂痕。

    赵河东把张宏生打发到铸造分厂当工人去了,说是“下放锻炼”。赵河东对张宏生的报复仅此而已。

    王守军没有再娶,而且非常后悔跟刘敏离婚。王守军对刘敏如今的生活状况越来越牵挂,想起多多来更是心堵,泪流。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这孩子抚养到四岁呀。这种感情上的牵挂非当事人是无法体会的。从法律上说,王守军是多多的父亲,他有权利去看孩子或接孩子回来小住几天。赵河东曾两次跟王守军打招呼:“老王,你怎么不去看看多多呀?”王守军“嘿嘿”一笑:“看啥呀?孩子在赵厂长那里我放心。”

    多多经常自己跑到单身楼去找“大哥哥”张宏生玩儿一事,王守军也是知道的,进而判断出多多可能是张宏生的骨肉。

    当王守军听说赵河东和刘敏的关系已经很糟糕甚至赵河东最近在半夜里还打过刘敏一次时,王守军心疼得要命。十天后,具有高超钳工技术的王守军偷偷地做了一副双筒的高倍望远镜,半夜里摸到厂长楼的对面那栋楼的楼道里向赵河东家里观望,竟看到了这样一幅可怕景象:赵河东用对折的皮带指着刘敏命令她站到床上去,接着命令她脱光衣服,然后赵河东用皮带抽打刘敏的后背、屁股和大腿,刘敏则丝毫不躲闪,只用双臂护着头、脸。王守军赶紧离开楼道,跑向赵河东这栋楼准备救人至少要制止这种残忍的打人行为。刚跑到赵河东的楼下,抽打停止了,从赵家的窗户里传出赵河东低沉而恶狠狠的呵斥声:“多多又跑到哪儿去了?他到底是谁的孩子?你和张宏生究竟是什么关系?……我可以替王守军抚养孩子,但要是张宏生的孩子我决不接受,你明天就给我滚,你和多多再不要进这个家了!我不能让一个不诚实的人做我的妻子。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骗子。……”后来听到“咣当”一声,好像是赵河东带上门走出了卧室。

    王守军更关心的是孩子。既然多多不在家。他就急忙去单身楼核实一下多多是不是在张宏生那里。男单身睡觉普遍较晚,当王守军走到单身楼前时,见住在一楼的张宏生的宿舍里还亮着灯,又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张宏生从门外进来,把双手端着的一个什么重物放到地上,然后指着旁边下命令:“多多,上床!“多多从旁边走进画面,站到床上去。张宏生又命令:“脱衣服。”多多脱光了衣服。只见张宏生走上前去,把多多抱下来……王守军看明白了,张宏生在给多多洗澡呢。几分钟后,张宏生又把多多抱到床上去,用一条大白毛巾把多多擦干净后,命令:“睡觉!”张宏生端起浴盆去倒水,回来后见多多还在床上站着,问:“怎么还不睡?”

    “大哥哥还没有给我当马骑呢。”

    “今天晚了,不能给你当马了。”

    “就骑五分钟?”

    “不行。”

    “四分钟?”

    “不行。”

    “三分钟?”

    “也不行。”

    “两分钟?”

    “两分钟行。”

    张宏生爬到床上去,让多多骑到背上,然后,多多“驾,驾”地用右手拍打着张宏生的屁股很开心地乐着,张宏生跪着只能在不大的床上转圈儿,口中“一、二、三、四”地数着数。当数到一百二十时,张宏生说:“两分钟到了,睡觉。”多多不情愿地从张宏生身上下来,勉强躺了下去,还嘟囔了一句:“大哥哥今天数得也太快了呀!”

    第二天,王守军病了,还住院了,是工会干事李凤山陪护着他去的医院。

    附记:

    以上是二十多年前在梦中梦到的一个故事,背景好像是一九五九年我刚从部队转业到工厂时候的事,当时在梦中就决定把这个故事编成电影剧本或写成小说,拟下的题目是《艰难的选择》,醒来后则改为《一个女人和四个半男人》,并及时地用两页纸记下了故事梗概,塞进一个塑料皮儿笔记本里。二十多年来所以没有写,一是没有腾出手,二是忘记了这个梦。五天前偶然在塑料皮儿笔记本里见到了记着梦中故事梗概的这两页纸,便心血来潮地敷衍成了这篇小说。

    这一篇于2006年7月20日完成手写稿

    7月27日完成打字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