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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机1

    是夜,努黛一夜未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无论如何,困意迟迟不来。倒是梅格拉在角落里睡得正香,完全没发觉小主人失眠了。

    她一骨碌翻下了床,从床底下摸出了那只装着短刀的木盒子,轻轻打开。

    暗夜中,银制的刀柄冷光时隐时现,就如天上的月亮一般清冷。努黛的右手握上了刀柄,车怙残留于刀柄的暖意已然尽数消失,唯有和积雪一般永远不变的冰冷。

    这一别,今后只怕是再不会遇见了。他有他的家业,她则有她推脱不开的婚事,想到此处,努黛不禁叹了口气,不住抿着嘴。

    忽然间,帐子外隐隐传来了走路时的沙沙声,努黛心中一惊,迅速将短刀放入盒子中盖好放入被窝,而后紧接着躺下闭上眼睛,佯装睡着。

    没过多久,只听父亲轻声却仍旧有力的脚步声在帐子中响起。

    父亲粗糙的大手拂过了她的脸颊,有些痒痒的。恍惚之间,她似乎听见了父亲轻轻的叹息声。

    奈何眼下,她只想父亲尽快走,她不愿再见到他。

    “丫头,你没睡吧?”心中正在不住下逐客令时,父亲竟是发觉了她分明是在装睡!他声音压得极低,显然是生怕吵醒了正在睡梦中的夏拉。

    她一动不动,佯装在沉睡,眼皮连动都未动。

    “别装睡啦,你睡觉时可是有很轻的鼾声呢。”父亲的声音并无多少威严,更多的是叫努黛有些心软的无奈。

    半晌,她还是睁开了眼睛,在暗夜中看见了父亲那双为慈爱所盈满的蓝色眼睛。他的右手轻轻整理着她的刘海,而后将她一把打横抱起。

    父亲的怀抱与以前无异,和温热的牛奶一般叫她心生温暖。自打母亲不在后,这个温暖的怀抱,便成了她最大的依靠。可是而今,她只觉着这个怀抱,很快就要将她无情地抛弃。

    突厥草原上白日温暖,到了晚上却是冷意袭人。

    父亲将她抱回了汗王大帐。帐子中的烛火并未熄灭,照得帐子一片亮堂堂。父亲将她放在了自己的床上后,在她身边坐下。床上的大毡垫上,绣了一苍狼狼头,那正是突厥阿史那家族的族徽。

    努黛低头把玩着自己手腕上的珊瑚链子还有银镯子,不想抬头看父亲。

    “努黛,我们得谈谈。”沉默片刻后,父亲先发声了,略显苍老的声音中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听着父亲这般,努黛心底更不是滋味。父亲戎马一生,击破了北方最为强悍的柔然,而今贵为突厥可汗,正值壮年,可今日听着,竟是像极了老迈的老者。

    “你要我嫁谁便是谁,反正我不会逃婚给突厥丢人,大不了被那高纬活活欺负得了!”她抬起头,瞧着父亲那双忧虑在不住流动的蓝色眼睛,还是硬硬赌气这么说了。

    谁让他要这般玩弄自己?活该!她得让他不好受,尝尝滋味儿!

    父亲无言以对,伸出手轻轻捋着她的刘海,欲言又止。

    “你这小丫头,现在嘴巴越来越厉害了!”父亲笑着摇了摇头,可努黛如何看不出父亲的笑何等勉强。

    “难道不是?”她冷声道,她可不想就这么对父亲放下脾气,“反正回头我嫁到了大齐,任凭高纬如何欺凌,反正你人在突厥,哪儿还顾得了我?”

    不知不觉中,她的眼眶已经红了,话语中的哭腔已然不争气地露了馅。

    “努黛……”父亲将她紧紧搂在胸怀,轻轻拍着她小小的肩膀,“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哪儿有当父亲的任凭女儿被欺凌坐视不管的,何况我又是突厥大汗,若是这么干了,岂不被突厥子民所不齿?”

    父亲的话语犹如春日的阳光,将她原本如雪山积雪般凝固的泪水化开。豆大的泪水不住滚落,打湿了父亲的衣襟。

    “呜……你骗人!你分明就是不要我了才要让我嫁去大齐!”努黛再也忍不住,竟是呜咽起来,很快便在父亲怀中哭成了小泪人。

    “努黛,别这样别这样,哪儿有父亲不要女儿的道理?甭胡思乱想了,父汗给你道歉不成么?”父亲毫无素日里的孔武有力,细声细气地哄着她,声音是那般温柔。

    “父汗……我不要嫁高纬……我不要嫁去大齐……呜……”哭腔中,苦苦的哀求全然击退了原本的小脾气。

    父亲轻轻拍着她的背,长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就这么搂着她,任凭她这般放声痛哭。

    “你是不是念着这几日和你相约的鲜卑人?”父亲轻声问着,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只随时会受到惊吓的小鹿。

    哭泣声骤然间停止,努戴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父亲。倒不是父亲真说中了她的心事,只是她全然没想到,父亲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你难道真以为我会放心你一个人就这么溜出去?”父亲轻轻为她擦拭着面上的泪水,“若是他敢对你不利,暗处的侍卫自然会冲出来救你。”

    努黛的双唇抽搐着,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着。哎,父亲毕竟还是疼着她,何况,这草原上,只要父亲想知道的事儿,他就不可能不知道。

    “父汗……”她低下了头,“我……”

    “罢了,你到了这年纪,情思萌动再寻常不过……”父亲笑了笑。

    “父汗!”这回轮到努黛无奈了,“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你呀!”父亲面上的凝重与无奈终于消散了些许,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在她的眉心处一点,“你可是我亲闺女,你那点小心思我还瞧不出么?”

    “父汗!我和那鲜卑男人没有半点男女瓜葛!”努黛这回说话可硬气了,“不过当个酒肉朋友罢了!何况他在长安早有妻儿家室,我就算动了心,又能如何?他马上就要回去,也不知道我是何人,我能如何?”

    就算她动了心,就算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父亲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父亲打量着她,仿佛想瞧出她面上可有任何撒谎之色。

    “看你这样子,倒不像在唬我。”父亲整理者她鬓角的碎发,努黛则眨了眨眼,继续道,“他都有了家室,我可没法忍受去当个小妾呢!”

    父亲轻轻呼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幸亏你没动了心,要不然,我就更不知该如何了。好了努黛,有些正经的,我今天得告诉你了。”

    一听见“大齐”,努黛便没了听下去的念头,撇了撇嘴,侧过头去,看着父亲毡垫上那苍狼的图案。

    父亲见她又是一副不搭理样,只是叹了口气,开口缓缓道:“努黛,这些话我本不想告诉你,只是看你这几日借酒浇愁,想了想,还是告诉你。不过你可记着,这些话除了你我,你不可让其他人知道。”

    “我明白。”努黛头都没有抬,就这么伸出手,抠着毡垫上那只苍狼的耳朵。

    “丫头,”父亲几乎是附在她的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为低,不欲再让任何人听见,“我并不打算将你嫁去大齐,你可明白了?”

    就像是密布乌云之间投下的阳光,好似梦幻,却又是再真实不过。这回,努黛可是比方才更为惊奇了。

    都说君无戏言,可父亲已然向大齐显出了联姻的想法,他先前已然悔婚,再悔婚,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不错,大齐土地比大周更大,地盘也更好,可一来,我其实并不想让大齐当亲家,二来,我断不能把你送去高纬手中。”父亲的语气严肃万般,又颇有几分平日的威严,却又不失温和。

    努黛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就这么一眨不眨瞧着父亲,却是全然找不出一丝一毫在戏弄她的痕迹。

    “明面上瞧,大齐国力更甚,反观大周,实权尽数在大冢宰宇文护手中,那宇文邕不过傀儡皇帝而已,可就是这般,我更不会随意去联姻。突厥若是想打入中原,最好的,自然是明面上支持大周,待到大周可与大齐势均力敌,两虎相争,落个两败俱伤,我们才有法子去占些便宜。”从小到大,父亲从未与她说过多少政事,今个,算是极为难得了,“只是我不会马上就答应大周,还得造些波折,个中原因,我暂且不告诉你,等到你再大些再说,你才会明白。”

    可努黛自幼长在突厥王庭,政事她终是会听见不少。

    北周现在眼瞧着,可谓是一片风声鹤唳。周文皇帝宇文泰病逝前,因为诸子年幼,特将政事交由侄子宇文护。宇文护立宇文泰三子宇文觉为皇帝后官封大司马,然而宇文觉对宇文护专权极为不满,意图反了宇文护,结果反被宇文护先发制人,将宇文觉废黜后幽禁,并最终将其毒死。

    早在宇文觉先前,大周两位元老重臣赵贵与独孤信便意图谋杀宇文护,被告发后赵贵被立即处死,而曾跟随宇文泰打天下、战功赫赫的独孤信最终被赐死。

    宇文觉死后,宇文护立了宇文泰庶子宇文毓为帝。宇文毓聪慧好学,极有主见,却因此为宇文护所忌惮,后宇文护买通其厨子,让其在食物中下毒将宇文毓毒死。这宇文毓死前写下遗诏,立其弟,宇文泰四子宇文邕为帝。这宇文邕和两位兄长大不同,完全不管事儿,为宇文护马首是瞻,甚至对得罪大冢宰之人加以严惩,俨然一幅窝囊废的模样。

    “父汗……”努黛靠在了父亲怀中,父亲则不住抚摸着她的脸颊,“这些我管不着,只要你别把我嫁给高纬就行……”

    “放心,我断然不会失信于自己的女儿。”父亲拍了拍她的背,而后抽出了他腰间的短刀,在手心中一划,“父汗以此为誓,若是背誓,我任凭上天责罚!”

    血珠顺着父亲的掌心不断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