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朦胧,照耀这空荡荡的一方天地,那四人已走了。
晚风习习,熊全身阴冷,只觉得一股股寒气穿过全身,却是无法凝神固气。
那四人阴力聚在一起,竟也不弱,阴气透骨的痛苦逐渐的吞噬熊的意识。
他叹息一声,握紧身边的泉水剑,忽然觉察到另外一个人的气息。
没来得及查看,他就已失去意识,昏倒而去。
城西晚林,一片片枝叶吱吱作响,忽然一个黑影闪身而至。
月光下,只见这人身后背着一柄断刀,银白色的长发散乱,黑衣贴身,两段长袖却异常宽大。
这人左右看看,才走到熊面前,盯着熊看了许久,才蹲下托起熊的身子,一个纵跃闪入黑暗。
火,大火!
一场无边大火忽然就降临在这片安宁的故土上。
火光冲天。
熊躲在一个角落里,或者说是一个墙角的暗格里,眼睁睁的目睹眼前一切的发生,他已只能看着。
他没有闭上眼睛。
也许闭上眼睛,他也就不用承受那么恐怖的回忆了。
他看到。
一个人浑身是火,已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另一些人正在大火中逃命,只是无处可逃,火光已蔓延开来。
轰的一声,屋顶坍塌的主梁砸落下来。
许多人痛苦地嘶吼着,乞求着,只是火海无情,瞬间吞噬掉他们脆弱的身躯,留下一具具发焦的尸体,触目惊心。
熊注意到,那些尸体的眼睛居然没有闭上,竟然一直发着光,瞪着自己,眼中充满了憎恨与怨气。
熊想闭上眼睛,却无论如何也闭不上了。
他大叫,却叫不出声。
他低头,却无法动弹。
他已被封印在这片地狱一般,命中注定,他要一直面对这恐怖的炼狱。
恍惚间,他只觉得火海那边,一个白衣人影缓缓走来,看不清面容,只是心中涌现出一种亲和无间的感觉。
熊忽然发现,他能动了。
然后他大叫。
于是,他从噩梦中醒来,身上衣衫已经湿漉漉的,竟是流的虚汗所致。
“你醒了?”
一个柔和的声音传入耳膜,熊顿时清醒多了。
他揉揉眼睛,想起身却觉得腰身酸麻无力,又是跌倒在床上。
床边一个白衣人影立在那里,却不是逍遥子是谁。
逍遥子看了熊一眼,微微一笑,又问道:“你醒了?”
熊这时不知发生什么,只得回答道:“我醒了。”
逍遥子笑道:“你总算醒了。”
熊点点头,又摇摇头,挣扎着想起身却又倒下,不由问道:“师父,这里,这里是……”
逍遥子柔声道:“这里是家,这里就是听雨楼了。”
这里是听雨楼!
熊想到昨晚,忍不住叹气道:“师父,我……”
逍遥子已打断他,嘱咐道:“你刚刚醒,身体还很虚弱,喝下这碗药再躺一下吧。”
逍遥子这样说,熊才觉得体内真气散乱无律,只得点点头,一口气喝完汤药。
然后,他脑袋一晕,又睡过去了。
逍遥子捏住熊的脉搏,只是点点头,脸上淡淡笑着,松了一口气,走出门外。
门外一道柔和的阳光照射进来,照在泉水剑身。
现在已是清晨。
逍遥子回身,将泉水剑放在胸前,低声念着几句话,才又重新放在熊身边。
门外是一片花园,百花争艳,鸟语花香,园间幽幽处,居然立着一座石亭。
逍遥子若有所思,于园间小道缓缓而行,行至石亭才发现石亭里居然还有一个人。
一个人,一柄刀。
刀已断,人已白发。
逍遥子咦了一声,唤道:“断水。”
那人躺在栏杆上,抱住断刀,本来正凝视着远方,听闻逍遥子的话,才收回目光,应道:“逍遥先生。”
这人就是断水。
断水本是一名流浪刀客,一直游荡于江湖。他一直是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的来历,也没有人想知道。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他不追逐任何东西,也不会随便出手,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只是一个过客。
这样一个人本就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断水明白,他喜欢这样,所以他一直关着心中的那扇窗。
逍遥子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没有睡?”
断水回道:“我睡不着。”
逍遥子想到熊,说道:“这件事并不怪你,只能怪熊功力不够。”
断水道:“我也有责任,只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出手。”
逍遥子眉间一挑,似乎知道什么,只是没有把握,沉吟道:“九道山庄一向不以规矩办事,也许他们这样做只是打算引我出来。”
断水一怔,忽又摇头道:“不是这样,一路上并没有人跟踪我。”
逍遥子沉默。
许久,逍遥子才又问道:“我让你跟着熊,可曾看出什么?”
断水回道:“六扇门的江南枫来了,大眼睛属于另一个组织,不是九道山庄。”
逍遥子沉吟着:“另一个组织……”
断水道:“这些早已预料到,只是中途一段时间我跟丢了,一时间找不到熊的踪迹,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逍遥子略微惊讶,说道:“以你的轻功,居然跟丢了,难道是……”
断水犹豫一下,肯定道:“不是他,那人很年轻,脚下步法有些古怪,只是一身黑衣遮面,看不清面容。”
逍遥子道:“你觉得怎样?”
断水道:“不敢确定,却又极似一种失传多年的步法。”
逍遥子道:“说来听听。”
断水目光盯着天上那顶太阳,幽幽道:“逍遥先生可曾听过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功法,多年前,星宿宫宫主创此功法,几十年独步中原武林。”
逍遥子一惊:“难道是,凌波微步?”
断水道:“不错。”
逍遥子叹道:“凌波微步以飘忽见长,若非那人有意留下身影,确实难以追踪。”
断水点点头,不再说话。
二人也是凝视着不远处的听雨楼,许久不语。
逍遥子忽然道:“你该去休息了,现在所有事情才刚刚开始,这里只是一个起点。”
断水道:“我明白。”
他抚摸着那柄断刀,沉声道:“只是我已歇够了。”
逍遥子道:“七月十五已近,到时九道山庄一定出手,面对银,你有几分把握?”
断水不用思考,直接说道:“六成,我有六成把握拖住他。”
逍遥子面露微笑,说道:“不错,这就已足够。至于那名能使出凌波微步的黑衣人,我会让人查一查,无论他是谁,我都会将他带回来看一看。”
断水皱眉道:“若他是九道山庄的人,就有些麻烦了。”
逍遥子只是淡淡一笑,说道:“直觉对我说,那人应该不是九道山庄的人,南海星宿宫绝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的。”
断水低下头凝视着刀锋,说道:“也许你是对的。”
逍遥子笑道:“也许吧。”
其实是与不是,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他们在乎的是九道山庄的庄主究竟是何人,他们也在探索九道山庄的真正幕后。
百花旖旎,将空气也净化了许多。
逍遥子深吸一口气,凝视着一头银发的断水,只留下一句话:“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所以我们每天必须明确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然后他就离开了。
他相信断水明白自己的意思。
断水自然明白。
无论以前的经历怎么样,他尽量忘记,他一直坚持活下去,这柄断刀支撑着他。
断水亲吻着怀中那柄刀,幽幽道:“我活着。”
江湖中,随处可见无情的杀戮,当然也有一股股暖潮,只是隐藏在鲜血的身后。
江湖人,能活着就已是一种福气。
熊再次醒来,已是黄昏,片片晚霞映衬着广阔的天际。
那么美丽。
透过那扇窗户,熊已看的痴了,简单地调息一下,就走出门外。
后院。
这里是处于听雨楼后院的一排屋宇,穿过一片花园,依稀可以看见前面听雨楼上的辉煌灯火。
灯火中,酒香,菜香,各种香味引人向往。
熊正觉得有些饿,深吸一口气,沿着一条小道就往前面走。
园间小道,中间是一座石亭。
熊远远就已注意到一个身影,那人于石亭中一动不动。
近前才看到这个人的奇怪模样,只见那人年纪并不大,却已是满头白发,怀中抱着一柄断刀,直挺挺的躺在栏杆上。
这人自然就是断水。
断水似乎就没有动过。
这种姿势并不舒服,他躺在坚硬的栏杆上,一躺就是几个时辰。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呐!
熊不知道,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人的行为有些怪异。
听雨楼属于山流的一个据点,这个人应该也是山流中人吧。
熊心里寻思着,一时竟没有说话。
有没有一句话曾让你感动,有没有一件事曾让你流泪,有没有一个人曾让你铭记于心,谁都有,谁都无法避免,因为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生活。
只要活着,就逃不开。
听雨楼后院,石亭下。
断水斜倚亭柱,沉思着,银发下的双眸暗淡无光,幽黑似夜,没有人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
熊立在原地许久,却不知说些什么。
许久,断水才回头,直视着熊,道:“有事?”
熊一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莫名其妙的来到石亭,盯着一个大男人这么久,他能说些什么。
断水见熊不答,沉声道:“离我远点。”
听面前怪人这样说,熊不由有几分尴尬,这才抱拳一礼,苦笑道:“在下没有恶意,这,兄弟莫要担心。”
断水道:“兄弟?”
熊笑笑,询问道:“还不知朋友怎么称呼?”
断水又道:“朋友?”
熊眉头一皱,心道这人怎的疯言疯语的,莫非是头脑不太灵光?
他指着断水,试探着道:“你,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果然那人一脸茫然,喃喃道:“我是谁,我是谁?”
熊目中所见,长叹一口气,心道:“这人仪表堂堂,竟然真的是精神有问题,哎,世事弄人。”
正自惋惜间,忽听那人问道:“你呢,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熊奇道:“我?”
断水点点头,目中竟忽然闪过一道精光。
熊笑道:“我自然知道,我是八号。”
断水道:“八号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熊摇摇头,道:“八号是一个代号,代号就是我的名字。”
断水道:“错了,代号就是代号,它可以代替你的名字,却永远无法代替你的名字,也无法说明你的身份。”
熊道:“我的身份?”
断水道:“是的,你的身份,最开始的身份,这可以追溯到你出生的那一刻,从那一刻开始,你的身份就已定下了,在以后的生活中,你的身份将会愈加饱满,只是最初的身份,才是你的本源所在。你,明白么?”
这怪人忽然说出这一段话,熊一下子不知所措,真可谓怪人怪语,他怔怔道:“这,你是说……”
断水打断他道:“我只想说,我是谁,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回答起来却并不容易。”
熊回忆着自己的小时候,除了那场大火,一片空白,不由点头赞同道:“这的确不容易。”
多年以来,熊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从街头行乞,到九道山庄,再到逍遥子,他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世。
也许,他只是一个被贫穷的家庭抛弃的孩子。
也许,他是一个被拐卖的可怜孩子。
许多可能,只是他从来没有在意过,
当你常年忍受饥饿与寒冷,忍受苦力与毒打的时候,你会想起这些么?
熊不会。
因为这本就是无所谓的东西,也根本不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一丝一毫的改变。
他忍受一切不幸,也不是为了明白这些的。
现在呢?
现在苦难已结束,他是否已经需要寻找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本源了?
熊一直不愿面对的问题,在这个黄昏,竟然被一个陌生的怪人再次提出,他怎能不烦恼?
熊忽然抬起头,盯着断水,问道:“你是谁?”
与先前一样的问题,同样的问题,却是不同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