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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断水

    月光朦胧,照耀这空荡荡的一方天地,那四人已走了。

    晚风习习,熊全身阴冷,只觉得一股股寒气穿过全身,却是无法凝神固气。

    那四人阴力聚在一起,竟也不弱,阴气透骨的痛苦逐渐的吞噬熊的意识。

    他叹息一声,握紧身边的泉水剑,忽然觉察到另外一个人的气息。

    没来得及查看,他就已失去意识,昏倒而去。

    城西晚林,一片片枝叶吱吱作响,忽然一个黑影闪身而至。

    月光下,只见这人身后背着一柄断刀,银白色的长发散乱,黑衣贴身,两段长袖却异常宽大。

    这人左右看看,才走到熊面前,盯着熊看了许久,才蹲下托起熊的身子,一个纵跃闪入黑暗。

    火,大火!

    一场无边大火忽然就降临在这片安宁的故土上。

    火光冲天。

    熊躲在一个角落里,或者说是一个墙角的暗格里,眼睁睁的目睹眼前一切的发生,他已只能看着。

    他没有闭上眼睛。

    也许闭上眼睛,他也就不用承受那么恐怖的回忆了。

    他看到。

    一个人浑身是火,已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另一些人正在大火中逃命,只是无处可逃,火光已蔓延开来。

    轰的一声,屋顶坍塌的主梁砸落下来。

    许多人痛苦地嘶吼着,乞求着,只是火海无情,瞬间吞噬掉他们脆弱的身躯,留下一具具发焦的尸体,触目惊心。

    熊注意到,那些尸体的眼睛居然没有闭上,竟然一直发着光,瞪着自己,眼中充满了憎恨与怨气。

    熊想闭上眼睛,却无论如何也闭不上了。

    他大叫,却叫不出声。

    他低头,却无法动弹。

    他已被封印在这片地狱一般,命中注定,他要一直面对这恐怖的炼狱。

    恍惚间,他只觉得火海那边,一个白衣人影缓缓走来,看不清面容,只是心中涌现出一种亲和无间的感觉。

    熊忽然发现,他能动了。

    然后他大叫。

    于是,他从噩梦中醒来,身上衣衫已经湿漉漉的,竟是流的虚汗所致。

    “你醒了?”

    一个柔和的声音传入耳膜,熊顿时清醒多了。

    他揉揉眼睛,想起身却觉得腰身酸麻无力,又是跌倒在床上。

    床边一个白衣人影立在那里,却不是逍遥子是谁。

    逍遥子看了熊一眼,微微一笑,又问道:“你醒了?”

    熊这时不知发生什么,只得回答道:“我醒了。”

    逍遥子笑道:“你总算醒了。”

    熊点点头,又摇摇头,挣扎着想起身却又倒下,不由问道:“师父,这里,这里是……”

    逍遥子柔声道:“这里是家,这里就是听雨楼了。”

    这里是听雨楼!

    熊想到昨晚,忍不住叹气道:“师父,我……”

    逍遥子已打断他,嘱咐道:“你刚刚醒,身体还很虚弱,喝下这碗药再躺一下吧。”

    逍遥子这样说,熊才觉得体内真气散乱无律,只得点点头,一口气喝完汤药。

    然后,他脑袋一晕,又睡过去了。

    逍遥子捏住熊的脉搏,只是点点头,脸上淡淡笑着,松了一口气,走出门外。

    门外一道柔和的阳光照射进来,照在泉水剑身。

    现在已是清晨。

    逍遥子回身,将泉水剑放在胸前,低声念着几句话,才又重新放在熊身边。

    门外是一片花园,百花争艳,鸟语花香,园间幽幽处,居然立着一座石亭。

    逍遥子若有所思,于园间小道缓缓而行,行至石亭才发现石亭里居然还有一个人。

    一个人,一柄刀。

    刀已断,人已白发。

    逍遥子咦了一声,唤道:“断水。”

    那人躺在栏杆上,抱住断刀,本来正凝视着远方,听闻逍遥子的话,才收回目光,应道:“逍遥先生。”

    这人就是断水。

    断水本是一名流浪刀客,一直游荡于江湖。他一直是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的来历,也没有人想知道。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他不追逐任何东西,也不会随便出手,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只是一个过客。

    这样一个人本就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断水明白,他喜欢这样,所以他一直关着心中的那扇窗。

    逍遥子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没有睡?”

    断水回道:“我睡不着。”

    逍遥子想到熊,说道:“这件事并不怪你,只能怪熊功力不够。”

    断水道:“我也有责任,只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出手。”

    逍遥子眉间一挑,似乎知道什么,只是没有把握,沉吟道:“九道山庄一向不以规矩办事,也许他们这样做只是打算引我出来。”

    断水一怔,忽又摇头道:“不是这样,一路上并没有人跟踪我。”

    逍遥子沉默。

    许久,逍遥子才又问道:“我让你跟着熊,可曾看出什么?”

    断水回道:“六扇门的江南枫来了,大眼睛属于另一个组织,不是九道山庄。”

    逍遥子沉吟着:“另一个组织……”

    断水道:“这些早已预料到,只是中途一段时间我跟丢了,一时间找不到熊的踪迹,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逍遥子略微惊讶,说道:“以你的轻功,居然跟丢了,难道是……”

    断水犹豫一下,肯定道:“不是他,那人很年轻,脚下步法有些古怪,只是一身黑衣遮面,看不清面容。”

    逍遥子道:“你觉得怎样?”

    断水道:“不敢确定,却又极似一种失传多年的步法。”

    逍遥子道:“说来听听。”

    断水目光盯着天上那顶太阳,幽幽道:“逍遥先生可曾听过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功法,多年前,星宿宫宫主创此功法,几十年独步中原武林。”

    逍遥子一惊:“难道是,凌波微步?”

    断水道:“不错。”

    逍遥子叹道:“凌波微步以飘忽见长,若非那人有意留下身影,确实难以追踪。”

    断水点点头,不再说话。

    二人也是凝视着不远处的听雨楼,许久不语。

    逍遥子忽然道:“你该去休息了,现在所有事情才刚刚开始,这里只是一个起点。”

    断水道:“我明白。”

    他抚摸着那柄断刀,沉声道:“只是我已歇够了。”

    逍遥子道:“七月十五已近,到时九道山庄一定出手,面对银,你有几分把握?”

    断水不用思考,直接说道:“六成,我有六成把握拖住他。”

    逍遥子面露微笑,说道:“不错,这就已足够。至于那名能使出凌波微步的黑衣人,我会让人查一查,无论他是谁,我都会将他带回来看一看。”

    断水皱眉道:“若他是九道山庄的人,就有些麻烦了。”

    逍遥子只是淡淡一笑,说道:“直觉对我说,那人应该不是九道山庄的人,南海星宿宫绝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的。”

    断水低下头凝视着刀锋,说道:“也许你是对的。”

    逍遥子笑道:“也许吧。”

    其实是与不是,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他们在乎的是九道山庄的庄主究竟是何人,他们也在探索九道山庄的真正幕后。

    百花旖旎,将空气也净化了许多。

    逍遥子深吸一口气,凝视着一头银发的断水,只留下一句话:“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所以我们每天必须明确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然后他就离开了。

    他相信断水明白自己的意思。

    断水自然明白。

    无论以前的经历怎么样,他尽量忘记,他一直坚持活下去,这柄断刀支撑着他。

    断水亲吻着怀中那柄刀,幽幽道:“我活着。”

    江湖中,随处可见无情的杀戮,当然也有一股股暖潮,只是隐藏在鲜血的身后。

    江湖人,能活着就已是一种福气。

    熊再次醒来,已是黄昏,片片晚霞映衬着广阔的天际。

    那么美丽。

    透过那扇窗户,熊已看的痴了,简单地调息一下,就走出门外。

    后院。

    这里是处于听雨楼后院的一排屋宇,穿过一片花园,依稀可以看见前面听雨楼上的辉煌灯火。

    灯火中,酒香,菜香,各种香味引人向往。

    熊正觉得有些饿,深吸一口气,沿着一条小道就往前面走。

    园间小道,中间是一座石亭。

    熊远远就已注意到一个身影,那人于石亭中一动不动。

    近前才看到这个人的奇怪模样,只见那人年纪并不大,却已是满头白发,怀中抱着一柄断刀,直挺挺的躺在栏杆上。

    这人自然就是断水。

    断水似乎就没有动过。

    这种姿势并不舒服,他躺在坚硬的栏杆上,一躺就是几个时辰。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呐!

    熊不知道,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人的行为有些怪异。

    听雨楼属于山流的一个据点,这个人应该也是山流中人吧。

    熊心里寻思着,一时竟没有说话。

    有没有一句话曾让你感动,有没有一件事曾让你流泪,有没有一个人曾让你铭记于心,谁都有,谁都无法避免,因为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生活。

    只要活着,就逃不开。

    听雨楼后院,石亭下。

    断水斜倚亭柱,沉思着,银发下的双眸暗淡无光,幽黑似夜,没有人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

    熊立在原地许久,却不知说些什么。

    许久,断水才回头,直视着熊,道:“有事?”

    熊一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莫名其妙的来到石亭,盯着一个大男人这么久,他能说些什么。

    断水见熊不答,沉声道:“离我远点。”

    听面前怪人这样说,熊不由有几分尴尬,这才抱拳一礼,苦笑道:“在下没有恶意,这,兄弟莫要担心。”

    断水道:“兄弟?”

    熊笑笑,询问道:“还不知朋友怎么称呼?”

    断水又道:“朋友?”

    熊眉头一皱,心道这人怎的疯言疯语的,莫非是头脑不太灵光?

    他指着断水,试探着道:“你,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果然那人一脸茫然,喃喃道:“我是谁,我是谁?”

    熊目中所见,长叹一口气,心道:“这人仪表堂堂,竟然真的是精神有问题,哎,世事弄人。”

    正自惋惜间,忽听那人问道:“你呢,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熊奇道:“我?”

    断水点点头,目中竟忽然闪过一道精光。

    熊笑道:“我自然知道,我是八号。”

    断水道:“八号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熊摇摇头,道:“八号是一个代号,代号就是我的名字。”

    断水道:“错了,代号就是代号,它可以代替你的名字,却永远无法代替你的名字,也无法说明你的身份。”

    熊道:“我的身份?”

    断水道:“是的,你的身份,最开始的身份,这可以追溯到你出生的那一刻,从那一刻开始,你的身份就已定下了,在以后的生活中,你的身份将会愈加饱满,只是最初的身份,才是你的本源所在。你,明白么?”

    这怪人忽然说出这一段话,熊一下子不知所措,真可谓怪人怪语,他怔怔道:“这,你是说……”

    断水打断他道:“我只想说,我是谁,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回答起来却并不容易。”

    熊回忆着自己的小时候,除了那场大火,一片空白,不由点头赞同道:“这的确不容易。”

    多年以来,熊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从街头行乞,到九道山庄,再到逍遥子,他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世。

    也许,他只是一个被贫穷的家庭抛弃的孩子。

    也许,他是一个被拐卖的可怜孩子。

    许多可能,只是他从来没有在意过,

    当你常年忍受饥饿与寒冷,忍受苦力与毒打的时候,你会想起这些么?

    熊不会。

    因为这本就是无所谓的东西,也根本不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一丝一毫的改变。

    他忍受一切不幸,也不是为了明白这些的。

    现在呢?

    现在苦难已结束,他是否已经需要寻找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本源了?

    熊一直不愿面对的问题,在这个黄昏,竟然被一个陌生的怪人再次提出,他怎能不烦恼?

    熊忽然抬起头,盯着断水,问道:“你是谁?”

    与先前一样的问题,同样的问题,却是不同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