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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坐花轿新麦嫁起明 临出阁凤桂送闺女

    刘青玉担任口埠村村长的消息不胫而走,他的家里一时间热闹了起来,那都是村里的一些贫苦人来他这里主动要求登记的。消息也传到了村北包子铺刘三育的耳朵里,他琢磨着刘青玉终于是咸鱼翻身了,如今干了村长到了好时候,六年前和自己的儿子刘起明订的婚事别再黄了,那可是自己花了两袋高粱米定下的事。

    他算计着那个新麦儿满十八岁了,也该到了婚嫁的年龄了,遂跟刘起明商量,择个日子把新麦娶过来。刘起明满口应承,说:“爹!诸事由你做主,这事儿你老看着办就是了!”那年,刘起明二十岁。

    那天,刘三育领着儿子就去了刘青玉家,还没忘了提上两纸包的白面包子。

    “亲家,两个孩子都大了,你看,咱们是不是张罗着把孩子们的婚事给办了!”刘三育看着凤桂说。

    他知道这个家刘凤桂当家做主,所以亦只是照着凤桂说话,跟崔马村的那个刘孝文一个来路。

    “没问题!你们什么时候娶,我们什么时候送,就等着你家的花轿来抬了!”凤桂满口应着,回答的很是干脆。

    刘三育瞅瞅凤桂,目光带着崇拜,还有感激。他很敬佩眼前的这个女人,说话办事果然是信用爽快,那一刻,他对自己原来生出来的那丝小心眼而感到自惭。

    九月初八,良辰吉日,天色微亮,刘青玉家门口停了一台六抬轿子,门口围了一大众人,大家伙儿都交头接耳,唧唧嚓嚓,他们是从扈家官庄赶过来迎亲的人。扈家官庄离此五里有余,他们是刚过丑时即从扈家出发,琢磨着辰时过门,五里的脚程走个来回怎么着也得一个半时辰,都是掐着点儿来的,过门的日子时辰是专门找人从黄道吉日上查的,可是耽误不得。

    管事的在刘青玉家门外的那棵小槐树上挂好了一挂鞭炮,划根火柴点燃了,堵着耳朵捉紧跑开,那挂鞭炮噼里啪啦响了起来,震得树上发黄的树叶噗噗直落。鞭炮响过之后,新郎官就该叫门了。

    “傻站着干什么?快叫门啊!”迎亲的队伍里有人提话。

    刘起明胸佩红花,嘿嘿傻笑,往前跨两步,走到门边,抬手敲门,嘴里还低声叫着:“开门啊!开门啊!”

    门内早就聚满了新麦儿的弟弟妹妹们,其声嘈杂,一句接着一句。

    “你这是喊谁开门呢!也没个称呼啊!嘻嘻!”九岁的刘继忠的声音。

    “是啊!是啊!不会连声爹娘也不会喊叫吧!”六岁的刘继孝接话。

    “哥哥!我也要红包!”三岁的刘继结奶声奶气的声音。

    “靠后,靠后,你个小不点儿要什么红包,一会儿开了门踩了你,咱娘又要揍我了!”刘继孝拨拉着三弟。

    门外的刘起明也不喊。他喊啥呢?一帮鼻子都没擦干净的小舅子们堵门,喊了给谁听?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纸包,一个一个地从门缝里塞进去,脸贴在门缝上,小声哄着那帮娃儿:“小弟弟们,别闹了,开门吧!这娶亲可是有时辰的。”

    其实,那些红纸包也没包了多少钱,都是些一分二分的纸币。

    凤桂就站在这帮孩子们的身后,站在那棵凤桂树的底下,正是桂花盈香的时节,朵朵金黄挂满枝头,簇拥在肥大的叶片之间,仿若绽开的笑脸,微微颤笑。

    凤桂今天也穿的很是新鲜,特地穿上了她当年成亲时候的那件大红的棉袄,那鲜艳的红色映衬着她的脸庞,看上去显得年轻了许多,其实,她也并不大,不过才三十八岁,只是这么多年生活的艰辛,岁月已经在她的额头刻上了些许浅浅的纹道,而且,两鬓还泛起丝丝的白发。

    她手里捏着一朵桂花儿,瞅着门口哄闹的景象,看着门内吵吵闹闹的儿子们,她的脸上微微荡着轻笑,眼前又晃动起了二十年前的一幕景象:那年,她十七岁,也是一帮孩子们堵在门内,那是她的弟弟们,金桂、银桂、铜桂、铁桂。“姐夫,红包,红包!呵呵!”

    她不会忘记那档子事儿,是她亲手打开的院门,望着门外眼神痴痴的刘青玉,她一脸愤怒,双目喷火。那时候,她没听到这“噼噼啪啪”鞭炮的声响,听到的是乒乒乓乓敲锅砸盆的声音,如今的生活是好了,娶亲都能放放鞭炮听听这脆响的声音了,而且也不用再坐驴拉耙车,可以坐坐颤巍巍的花轿了。

    “坐花轿”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那颤悠悠的轿杠颠着,那一群雄壮的汉子围着,坐在里面肯定很舒服,很惬意,很有感觉,肯定比坐在耙车上闻着驴屁股的那股子骚臭味儿强多了,刘青玉答应过我等以后日子好起来,再让我坐坐花轿的,可这只是一句说笑话而已,谁家闲得难受坐花轿玩儿,也没有两口子娶两次亲的事啊!凤桂琢磨着,自嘲地笑笑。

    内屋的炕头上坐着刘新麦,她今天穿着焕然一新,一身的大红色。逃儿和举儿正忙着给她化妆打扮,梳云簪、挽髪鬏、描弯眉、涂红唇,一通忙活下来,逃儿手里捏着那张刚刚涂完嘴唇的红纸,端详着新麦的俏脸儿,嬉笑着说:“姐姐,你的小嘴唇儿真漂亮!”

    举儿手里捏着那根燃烧过的火柴梗,她是刚刚给新麦描完眉毛,眨巴着眼睛瞅着新麦儿两道弯弯的月牙儿眉,也赞叹了一句:“姐姐,你的眉毛真漂亮!”

    新麦笑笑,左右瞅瞅二人:“妹妹,你们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夸你们的手艺呢?”

    “反正都漂亮,姐姐长得漂亮,俺俩涂抹出来的才漂亮!”举儿嘴甜,笑着说着,又抬眼看着逃儿:“是吧?二姐!”

    “是是!”逃儿连连应着,目光却一直没从新麦的脸上摘下来。

    “行了!你俩就别逗引我了!我今天走了,成了人家的媳妇,以后这个家可就来的少了,咱们的弟弟们还都那么小,爹娘把他们拉扯到这么大可真是不容易,我走了以后,你俩可要挑起这副担子,替爹娘分忧才是!”新麦儿的语气恳切,还有了一丝顾虑。

    “姐姐,我舍不得你走!”逃儿突然抱住了新麦的肩膀,声音有些悲怮。

    举儿偷偷摸了摸眼泪,故作开心地说:“好了好了,姐姐大喜的日子,你们俩这是干嘛呢!再说姐姐嫁的村子又不远,不过才五里路,我们若是想姐姐了,腿儿着也就去了,姐姐若是想这个家了,两袋烟的功夫也就回来了!”

    举儿的一席话,姊妹二人遂不再轻泣,新麦推开还趴伏在她的肩膀上抽搐着的逃儿,伸出一只手抹了抹她脸上的泪滴,关切地说:“二妹!咱们姊妹三个之中属你的脾性绵,做事也缓慢,为此,姐姐没少打你,你可不要怪罪姐姐啊!”

    “不会的,不会的!”逃儿连连摇着头,抹着眼泪回道。

    举儿却笑了,看着新麦儿说:“你可真是说对了,我觉得你的脾性就随咱娘,火急火燎的,二姐的脾性就随咱爹,绵绵乎乎的,就是挨欺负的性格。”

    新麦瞅了举儿一眼,伸出手在她的腿上拧了一把,说:“鬼丫头,就你会说,那你这个甜言蜜语的性格又随谁呢?”

    “哎吆!”想是被拧疼了,举儿跳了起来,扮了个鬼脸,既而又笑着说:“我随我自己,呵呵!”

    新麦瞅着她滑稽乖巧的样子,不仅也乐了,又扭头瞅着还抹着眼泪的逃儿说:“二妹,以后多跟着三妹学学,嘴巴甜一点儿,就会少挨爹娘的骂,也讨人喜欢!”

    “知道了,姐姐!”逃儿慢悠悠的回了一句。

    姊妹三个正说着话,门帘一掀,凤桂进来了,她瞅着坐在炕沿上的新麦儿,说:“大丫,都准备好了吗?时辰差不多了,这门儿也快打开了!”

    “准备好了,娘!”新麦儿回了一句。

    “嗯!”凤桂点点头,眼睛一瞥,看见坐在新麦旁侧的逃儿,脸上还挂着泪痕,说道:“哭个啥子嘛!大喜的日子!”

    逃儿没搭话,只是脑袋一偏,背对着门口,抬起袖子拭了拭脸庞。

    新麦瞅着凤桂:“娘!我可要走了,弟弟妹妹们还都这么小,你可就多受累了!”她的声音也有了些哽咽。

    凤桂紧走两步,一把抱住新麦儿的脑袋揽进怀里,话音打着颤儿:“大丫,别哭!娘也舍不得你啊!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娘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早就生了儿子了!”她轻轻拍了拍新麦的脑袋,柔声细语,“如今的日子终究是好了,你成亲能放炮仗坐花轿,娘的心里敞敞亮亮的。”

    “你们这是做什么啊!姐姐只是出嫁,又不是出家,搞得这么悲悲戚戚,跟生离死别似的!”举儿语气高亢,还带着不耐烦,突然冒了这么一句。

    凤桂回头瞅着她:“去去去,说的什么话!”

    此时,院子里轰隆隆直响,传来杂遢的脚步之声,想是迎亲的已经进了门。

    继忠第一个跑进了内屋,急躁躁地喊着:“姐姐,姐姐,他们进来了!”

    凤桂闻言,又拍了拍新麦的肩膀,遂转身出了内屋。新郎官迎娶新娘子,她作为岳母大人的身份待在这里总是不便,况且也不符合当地娶亲的风俗习惯,她要和刘青玉坐在堂屋的正面大椅上接受女儿女婿的叩拜大礼才对。

    刘青玉早就坐在堂屋东侧的正位木椅上,斟着茶咋吧着舌头交叠着双腿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凤桂看着他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了点儿火气:“起来!”

    “干吗?”刘青玉陡然收起了得意的神情,放下了手里的茶碗儿,且不由得站起了身子,瞅着凤桂懵懵的问了句,心里暗忖:难不成她想坐在这里?那可就麻烦大了,须知这个位置可是一家之主坐的位子,倘若她要坐在这里,一会儿让接亲的人看了还不贻笑大方,我刘青玉现在好歹也是一村之长,如此可就没脸做人了。

    刘青玉呆呆的瞅着凤桂,眨巴着眼睛,好像在等待着她的命令。

    “没事!坐下吧!”凤桂朝着他压压手。

    刘青玉瞪了凤桂一眼。什么毛病这是?看着我坐在这里她心里还不得劲儿是怎么滴!他心里这么思量着,遂又重新坐下,脸上多了些正份儿,少了些刚才的得意劲儿。

    凤桂在方桌南边贴着偏房门口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是副位儿,这张椅子本来应该摆在方桌西侧的,可是因了堂屋的狭小,实在是摆不开,便摆放在了方桌南侧。

    凤桂刚刚坐定,屋门就被推开了,刘起明当头走了进来。这娃儿嘴巴还是很甜的,看着刘青玉和凤桂施了一个礼,笑嘻嘻地说了一句:“爹!娘!女婿来娶亲了。”

    “嗯,嗯!”刘青玉笑着应着,站起了身子,“去吧去吧!大丫内屋等着呢!”他是很喜欢这个大姑爷的,小伙子长得英俊,脸常挂笑,看着顺眼。

    凤桂本来也是瞅着刘起明微微笑着,眼睛余光一扫,见刘青玉竟然站立了起来,遂慢慢旋转脑袋瞅他,目光冷峻。

    刘青玉虽是乐得心里开花,但注意力绝不敢从凤桂那里挪开,凤桂的脑袋一转,他立马就盯着她的眼睛,见她的双目投过来一道犀利,遂呆呆然有些不知所以。凤桂眼神上下瞅瞅,看看他的眼睛再瞟瞟他的大腿,刘青玉这才明白凤桂的意思,慌忙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凤桂那意思,你怎么这么稳不住身架子?这新来的姑爷给岳父岳母行礼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作为长辈,却站起身来迎接,难不成你还要跪下给女婿磕两个?现在凤桂有些后悔,真应该让他坐在这里,而那个正位由她来坐。

    迎亲的那帮人有十几个,进屋就瞅青玉两口子的行举,刚才二人的眼色交递岂能逃过他们的眼睛,或是都看出了门道,禁不住鼓着嘴打着喷笑。有一个人还趴在另一个人的耳朵上窃窃轻语:“看来,这个村长大人是个怕老婆啊!”

    “是啊是啊!一个眼神就老实巴交了,可见平常是习惯了,嘿嘿!”

    二人交头接耳,凤桂岂能听不到?她轻咳了一声,吓得那两人便不再言语。

    “去吧!”凤桂朝着刘起明说了一句。刘起明才抬步进了西偏房。

    他掀开门帘,瞅着炕头上坐着的新麦,傻呵呵地乐着。自从二人在包子铺订了亲事,到现在也有六年的时间了,六年来刘起明也是第一次见到新麦儿,那时候她只不过是个十二岁的黄毛丫头,又只是打了一个愰眼儿,所谓女大十八变,如今看上去,却见她出落的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一副俏模样儿。

    举儿瞅着看懵了神儿的刘起明,笑着说道:“姐夫,我姐姐跟了你,你以后可得好好待她!”

    “妹妹说的是,倘若你对我姐姐不好,我们姊妹可饶不了你!”逃儿接了一句,她就是这样说话,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听不听的顺耳,语气硬邦邦的,带着闷闷的腔调。

    “知道知道,我把你们的姐姐娶回家,当菩萨一样供起来。”刘起明笑着回应。

    “吆!想不到姐夫还是个嘴甜的人!”举儿油腔滑调,“还等什么,快抱着上花轿吧!”

    “嗯!”刘起明应着,弯腰将新麦儿抱了起来,逃儿早就站在偏房门口,一只手掀起了门帘,刘起明弓腰出了门口,小两口向着堂屋的刘青玉夫妻施了礼,刘起明又抱起新麦出了屋门,跨过院门,把她放在了院门外早就停好的一架六抬大轿上。

    所谓的“六抬大轿”,比八抬大轿少了两个人,轿前是四人抬杠子,轿尾两人扛轿杠。

    迎亲的人又噼里啪啦放了一通鞭炮,刘起明早就跨上了一匹绑着红绸的高头大马。

    刘继忠和刘继孝也早就爬上了一辆铺了大红被褥的马车,小兄弟俩在车上嘻嘻哈哈地打闹着。这里的风俗,姐姐做新媳妇,弟弟们要去相送的,不论年龄大小,今天兄弟俩可是座上宾,所以扈家村的刘家也专程雇了马车来请。

    三岁的刘继结站在马车旁侧,朝着车上的两个哥哥摆手:“哥哥,哥哥!我也去,我也去!”

    “你去干吗?人家又不伺候奶水!”老大笑着回道。

    “呜呜!我也要去嘛!”老三哭了起来。

    “咱娘不让你去!我们也没办法!”老二说了一句。

    凤桂走了过来,抱起了三岁的继结,哄着他:“三儿!你还小,不能去,娘带你回家拿好吃的!”又扭头瞅着马车上乐呵呵的兄弟两人,嘱咐着,“老大!到了那里长点儿眼色,看好你的二弟,你俩今天可是贵宾,别在你姐夫家里只顾着玩儿忘了正事,可叫人笑话!”

    “知道了,娘!你就放心吧!”老大回道。

    管事的走到凤桂的身边,轻问了一句:“亲家母,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要没什么事,我们可就起程了!”

    “走吧!”凤桂说了一句,退后了一步身子。

    管事的大喝了一声:“起轿唠!”六个轿夫一起弯腰,共同用力,把轿子稳稳当当抬了起来。那人又喊了一声:“兄弟们!都把轿子颠起来!”

    “好嘞!颠起来!”六个壮汉齐齐应着,都双手紧紧攥住搭在肩头的轿杠,腿打弓、腰凝力、肩膀扭、那顶披红挂绿的轿子便颤悠了起来,发出吱吱悠悠的响声。轿夫们一边颠着轿子,一边齐整整地打着号子:“嘿吆!嘿吆!”

    坐在骄子里的新麦儿一只手紧握着轿帮,另一只手掀开了一侧的轿帘儿,脑袋探出半边儿,朝着身后看,凤桂就站在门口,抬起一只手朝着她挥了挥,然后抹了抹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