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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扁担轿庆安娶媳妇 政泽墓凤桂了心事

    来青梅见举儿不说话,却凑了过来笑吟吟地看着她:“举儿姐,你是不是相中了那个来庆安啊!不然,我去问问我家三叔?”

    举儿没回话,却是红着脸,把手里的木棒槌扔得更快了,棒槌交错相撞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把她身前的那面白布碟盖儿震得微颤不已。

    第二天一早,来青梅一看到举儿,就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昨晚我爹去问了,我三叔巴不得这门亲事呢!就是担心你娘会不会同意。”

    举儿笑了笑:“等你哥回来,俺俩见个面再说吧!”

    举儿话音刚落,青梅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薄薄的纸片朝着她伸了过去,脸上的表情还挺神秘:“举儿姐,看看!这是什么?”

    “相片?”举儿扔下手里的织花棒槌,伸手欲接那张照片,来青梅却故意把手缩了回去,倒在背后,笑着说:“这就是我哥哥的照片,想看吗?想看你得请客!”

    举儿瞅了瞅她,顿了顿神情,又低头捏起了面前的棒槌,表情冷淡:“不给我看拉倒,我本来就没打算看!”

    来青梅见她如此,便把那张相片放到了她面前的碟盖儿上:“谁说不给你看了!喏!好好看吧!”

    举儿这才捏起了那张照片端详:“喔!还是彩色的呢?”

    青梅笑着回应:“是啊!现在的人可真是厉害,照出来的相片都带颜色了!”

    举儿仔细打量着那张照片,见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穿戴着一身整齐的军装,背挎一杆长枪站在海边,看上去很是神气,看了一会儿,她笑着说:“你哥还真是变了大样子呢!比以前帅气多了!”

    来青梅会意地点点头:“是啊!这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刚拿到这张相片的时候,我都不敢认了呢!”

    过了几天,来庆安从部队探亲回来了,来青梅故意把他安排到了自己家里。

    举儿第一眼见他的时候,就觉得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变化可真是不小,浓眉大眼,身强体健,褪却了少年的那份顽劣,多了一份稳重,还扭扭捏捏得像个大姑娘,断然看不出五年前在北村交公粮那个时候的顽皮了。

    “还认得我吗?”举儿瞅着他,忽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着他。

    “认识,你是刘举儿!”他腼腆地笑笑,竟然跟女孩子一般双颊绯红。来庆安即使不认识也说认识,因为他来的时候,来青梅早就把举儿的一切告诉他了。

    “你是在哪里当兵啊!”举儿一边甩着手里的木棒槌,一边问着。

    “威海!”他挠着头皮笑了笑,眼睛却不断地瞄着举儿,她很美,圆圆润润的脸蛋儿,白白嫩嫩的肌肤,隆鼻秀口,一双灵动的大眼,他几乎是看得着了迷。

    这次短促的见面让来庆安心神不宁,他的脑子里满满的都是那个让他神魂颠倒的举儿。不得不说,举儿也对他有感觉,小伙子长得帅气,人也老实巴交的。

    老实巴交最重要,这似乎是那个年代衡量一个人好坏的唯一标准,因为那个时候天下刚刚平定,旧社会的阴影一直纠结在所有人的心里不能抹杀,那些命不久长的人都是些不安分的人,所以,做人一定要老实本分,只有如此,才能活得命长。

    那天晚上,凤桂说过要去打听来庆安的状况的,她也不敢怠慢,第二天,她便亲自跑到口埠东村去打听那个来来福州的家庭情况,这次她是上了心的,毕竟是闺女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

    来福州一共有五个孩子,全是男娃,来庆安是他的大子,艰难困苦的日子是熬过来了,可真是天大的不容易,没被饿死他就天天的烧香叩头。如今生活好了些,起码能吃饱饭了,这是他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晚上吃饭的时候,凤桂又开了腔:“举儿!我都打听实靠了,我不同意你俩的这门亲事。”

    “为什么?”举儿把那双大眼又瞪大了一些,碗里的地瓜片棒子粥也几乎要歪斜出来。

    “他家太穷了!连座像样的宅子都没有,而且一家人就挤在一座小房舍里,我可不能让你嫁过去受罪!”凤桂头都没抬,啃了一口窝头,语气决绝。

    举儿眨巴着眼睛,琢磨着应策,她把碗筷一扔,拿着马扎挪抇到凤桂的身边,双手挎住她的胳膊,撒着娇地说:“娘!我就是因为你,才看好那个来庆安的。”

    “你这丫头,怎么还关我什么事!”凤桂扭头看她。

    举儿笑着说:“你不是常说的一句话吗?穷无根富无苗,好日子是凭着自己的双手过出来的,只要两个人心往一处用,劲儿往一处使,还怕日子过不好吗?”

    凤桂最怕她这个了,她知道这个三丫嘴皮子贼甜,这么多年来,她打过新麦儿,打过逃儿,就是没舍得动手打过她,这丫头鬼灵精,不等得凤桂抬手打她,早就把娘的火气给哄得烟消云散了。

    “娘!我大姐嫁到了扈家官庄,一个月来不了一次,我二姐嫁的更远,一竿子打到了外省,成年累月也回不来,倘若我跟了那个来庆安,离着你就几步远的距离,想来看你就能过来,也省得我挂念娘,这是多好的事啊!”举儿滔滔不绝,甜言蜜语,把凤桂说的直迷糊。

    这些年来,凤桂一直是给别人讲理打谱儿的人,但是到了这个三丫这里就反了相,总是被她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如今,她被举儿说的似乎又有些心动了:“举儿!你若真是相中了那个来庆安,娘也不极力阻拦你,只是你自己要有个分寸,以后过日子犯了难可别怪娘没提醒你。”

    凤桂只是担心闺女的未来,但她不会极力阻碍闺女的亲事,因为当年她吃过这样的苦头,知道父母包办婚姻对儿女造成的伤害有多大。当年若不是爹极力阻拦她和李政泽的亲事,也许她嫁的人就不是现在的刘青玉,也许日子会过的比现在要好,也许……但那只是也许,未尝可知的事儿,谁也不晓得结果。

    七月十六的那天晚上,天上的那轮月亮又大又圆,明晃晃地映照着这片广袤的平原大地。

    村东蛤蟆窝里传来蛤蟆紧促的叫声,伴着树上偶尔的蝉鸣,以及不知名的杂虫的啼叫,这个夜就多了一丝喧闹。

    窜够了高的高粱棵子开始抽出青色的穗头,一棵棵密密麻麻地簇拥着、排列着,在徐风之中轻轻摆舞,一片片狭长的叶子紧紧拉着手,映着银白的月色,和着夜虫的嘈杂,仿若开一场巨大的万人盛宴的月光舞会,众人翩翩起舞,气氛祥和。

    村南冢子岭的那座大土堆上立着一对恋人的身影,他俩拉着手,眺望着这片充满活力的月染大地,仿佛也置身其中,成为舞会的一员。

    “我娘答应我们的事了!”举儿的语气很欢快。

    “是吗?嘿嘿!”来庆安傻笑了一下,憨憨的笑声代表着他的心情。

    “接下来你该怎么做呢?”举儿故意这么问。

    “怎么做?”他傻傻的问了一句,看上去有些木纳。

    “找人去我家送日子呗!你傻啊!”她的语气带着娇啧。

    “嗯嗯!”他闷闷地应着,许久,又回了一句:“可是……我家里实在是拿不出成亲的钱。”语气带着无奈。

    “聘礼钱你不用管,你只是准备成亲的钱就是了!”她说。

    “嗯!我回去跟我爹商量商量!”来庆安回道。

    八月初六那天,来庆安来刘青玉家娶媳妇了,他没有雇像新麦儿那样的六抬大轿,更没有请像逃儿那样的八抬杠子、鼓手喇叭。那天,他只是请了四个人,抬来了一顶扁担轿。

    所谓的“扁担轿”,就是一把绑了两根扁担的太师椅,椅子上还搭了一条红花布。

    即使如此,举儿依然没嫌弃,她并不在乎这个。

    举儿成亲的那天,远在江苏连云港的逃儿也没回来,只有新麦儿一个人给她化的妆。

    “三妹,没想到半年前你说的事儿竟然是真的,还真让你找到称心如意的相公了!”新麦一边给她涂抹红嘴唇儿,一边笑着说。

    举儿笑笑,那樱桃红唇翘成了一弯红月牙儿。

    “你这个丫头就是有谱相,我觉得咱娘都听你的,她这半辈子可听过谁的话奥!当年把我和你二姐卖了,唯独舍不得卖了你!”新麦又说了一套。

    “大姐!我想二姐了!”举儿突然话里有了悲腔。

    “是啊!逃儿一走就是半年,也不捎个信儿回来,你这成亲她也不一定能晓得呢!”新麦说。

    “前些日子我给她去了信的,她应该知道!”举儿说。

    “去了信也不一定能收到,她现在跟着你二姐夫到处跑,也没个固定的居所。”新麦儿一边给她搓着粉黛,一边说着。举儿能感觉得出来,新麦儿的手在她的脸上摩擦传递出来的那丝粗糙,那厚厚的泛着翅愣的手茧剌着她的脸颊有些难受。

    “大姐,你都做什么啊!手怎么跟搓板一样!”举儿问道。

    新麦儿笑了笑:“我跟你大姐夫做豆腐,这手天天冷水里泡着,就成了现在的样子了!”

    新麦儿和刘起明成亲已经五年多了,她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些年生活的艰辛,待嫁闺中小女人的那种娇柔已然荡然无存,更多的是趋向于凤桂的那种泼辣。

    “姐姐,这些年你可受苦了!”举儿话音有些颤儿。

    “傻丫头!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跟在爹娘跟前还能享享清闲,自己当家作主了就得操心受累了,你也马上是人家的媳妇了,你且自己过过日子试试吧!”新麦说着,轻叹了一口气:“现在我才觉得咱爹咱娘的不容易,我也不再怪他们当年两袋高粱米卖了我的事了!”

    凤桂进了内屋,看着炕沿上的姊妹二人笑了笑:“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娘!”新麦儿应着。

    凤桂点点头,脱鞋上炕,从木柜旁侧抱下了一床崭新的大红被褥,绸缎的被面绣着一对戏水鸳鸯,“举儿!这是娘给你做的新被窝,我也没什么可给你的,这就算是你的嫁妆了!”

    新麦儿看着那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眼睛露着欣赏,语气透着惊讶:“娘!这对鸳鸯是你亲自刺绣的吧?”

    “是啊!忙活了我一个多月呢!”凤桂笑了笑。

    “娘!你的手可真是灵巧,瞧这对鸳鸯,就跟活的一样!”新麦儿说着,嘴巴撅了起来:“娘可真是偏心,当年我和逃儿成亲的时候,你可啥都没送给我们呢!”

    “你们能跟举儿比?你们两家日子还算过得去,举儿家连花轿都雇不起,我能不倒贴她点儿嘛!”凤桂回道。

    娘仨屋里说着话,院子里嘈杂不已,想是娶亲的队伍进了院子,凤桂赶忙出去迎接了。

    今天,继忠四兄弟也没像以前两个姐姐的婚事那样“把门守户”,他们觉得这个三姐夫连花轿都穷得雇不起了,还哪有什么闲钱给他们塞红包呢!

    从这里到村东来家,不过是一里路的脚程,那顶扁担轿颤了不到半个小时也就到了,心高气傲的举儿就这么草草的办了婚事。凤桂看着那顶扁担轿,她觉得比她二十八年前坐驴拉耙车是强多了,起码不用跟在毛驴屁股后面闻那股子令人恶心的尿骚味儿。

    凤桂看着轿子顺着弄巷颤颤悠悠地向东而去,那一刻,她的心里有了一丝落寞的感觉,闺女在家的时候嫌人口多,嫌她们吵得慌,一眨眼的功夫全都走了,如今,连最小的丫头也离开了这个家,她一时觉得有些悲凉,孤独的身影站在门口呆了好久。

    转年五月,中央的八届三中全会通过了《农业发展草案》,政府开始大搞“大跃进运动”,提出“赶英超美”的伟大口号,劳苦大众似乎看到了希望,群情激昂,干劲十足。也就在那一年,口埠村成立了人民公社,农民所有个人土地上缴,凤桂家的冢子岭和蛤蟆窝的土地亦尽数归公。那年本来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老百姓们的收成却很少,一场从未有过的大饥荒又开始了,而且这次饥荒更持久更可怕,来势汹汹,甚至比鬼子统治中原时候的那次荒灾还要大,也就是在那些年里,人们把冢子岭的观音土都吃光了,就连家底殷实的张大婶子一家人都饿死了三口人。

    凤桂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刚刚看到的希望突然间就破灭了,如今天下太平,老百姓们却为什么吃不上饭了呢?她百思不得其解,不用说是刘青玉,就连她也看不透未来的形势了。

    这样的日子一熬就是五六年,转眼到了1965年,村民们刚刚开始吃饱饭,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又开始了,凤桂更有些迷茫不清了。

    那年开春,她力主刘青玉辞掉了村长的职位,转年秋天,她亲眼看着孙正义被红卫兵揪到台上批斗,半年后他被折磨致死了。凤桂不晓得孙镇长到底犯了什么罪过,也并不晓得所谓的“走资派”是个什么样的罪名,反正,从鬼子和反动派的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铮铮铁骨硬汉孙正义,就这么死在了那帮红卫兵的手下。更让她感到意外的是,主持批斗大会的竟是孙正义当年的生死战友来良贵。

    再后来,村子里的南牌坊北庙堂也被那帮红卫兵给拆掉了,也是那个胳膊上戴着红袖箍的来良贵领着砸的,凤桂始终闹不明白,要说活人得罪谁了还相信,可是这少说也有百年历史的死建筑物是招谁惹谁了?让这帮人这么发恨?

    “折腾吧!看看能折腾出个啥!”凤桂暗自嘟囔着,她不知道他们要闹腾什么,她也不晓得政府提出的十五年内“赶英超美”的口号有没有实现,但是在这未来十五年的时间里,她指引着刘青玉踏踏实实地干了几档子对于他们家来说的大事,他们接连盖了四座房宅,给她的四个儿子都娶了媳妇安个家。

    而凤桂和青玉却一直住在那两间破草房里,从成亲的那天开始算起,他们两口子在那里住了将近七十年,住了一辈子。也不晓得是凤桂对那座房屋有了感情,还是舍不得院子里那棵已经碗口那么粗的凤桂树。

    这些都是后话,故事返回来再从举儿办婚事的那个年代说起,举儿成亲后的第七天,凤桂从偏房炕头柜顶上搬下了那个小木盒,她抱着木盒就出了门,顺着弄巷一直西去,出了村子,穿过了一片火红火红的高粱地,向着赵铺村的方向而去,六年前孙正义对他说过的那番话在他的耳边回旋“他的骨灰运回来了,就埋在赵铺村东的那片老坟地里。”

    凤桂几乎是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的坟墓,因为那片杂乱的坟圈子里,只有他的墓前立了一块硕大的青石墓碑,其上篆刻了九个醒目大字:革命烈士李政泽之墓。

    中秋的太阳盈射着四周的这片熟透的高粱地,也辉亮着这座青幽幽的墓碑,凤桂摩挲着它,感受着太阳给它的温度,就像是感受着一个人微热的体温,那一刻,她的眼里滚下了串串泪珠儿。

    她放下怀里紧紧抱着的那个小木盒,于坟堆前跪下来,双手使劲抠搜着地上的松土,不一会儿就扒出了一个深坑,她把木盒盖儿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掀了个底朝天,“哗啦”一声,倒出了一堆方方愣愣的石头印章,那堆印章上面还有一个锈迹斑驳的双齿银釵。她双手捧土将那个坑填实,站起身来就走开去,走了几步却立住身子,呆立一会儿,仿佛思考了一段时间,又返身走到那里,将刚刚埋好的那堆土重新扒开,找出那根银釵捏在手里看了看,随即装进了口袋,然后再将土重新填进去,随即转身离去了。

    凤桂回到家的时候,夕阳已然悬挂,阳光透过院门缝隙在她的身上拉出一道狭长的光线,无数的飞尘在那道光亮中翩翩起舞。她伸手搭上门闩把手正欲开门,却突然间愣住了,她微微抽了抽鼻孔,轻轻闭上了眼睛,她嗅到了那丝熟悉的异香,喔!或许是院子里的那棵凤桂树开花了,她这么想着,拨开了门闩,双手握着门框,缓缓推开了院门。

    如血的夕阳正挂在墙头上,挥洒着一抹艳丽的光照,清澈的阳光透过凤桂树宽大的叶片愰着她的双目,那些细碎的光点儿在她的脸上随风跳跃,凤桂半眯着眼睛,凝神细看,那棵凤桂树上果然缀满了金黄色的瓣蕾,楚楚临风、神采奕奕。

    她笑了笑,朝着它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