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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消失在黄昏 (11、12、13)

    十一

    “圆规”把奶妈骂走的那天,“圆规”不知因何对我格外地好。她给我炒黄豆吃,还给我煮鸡蛋。她说:你答应我,不告诉你妈我兄弟来,我就不告诉你妈,你奶妈来。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交易,但只要不挨妈妈的铁巴掌我就欣然同意了。“圆规”竟是圆而不规,以后和她兄弟还不断有类似的交易。她施给我一点小惠,她兄弟来一次。粮食见月不够吃。妈叫嚷这里面有鬼!“圆规”就带着惧色看我。而我信守诺言,守口如瓶,从来和妈不是一伙儿的。

    可惜的是,“圆规”的兄弟来过无数次;而奶妈却再没有来过,这就令我吃亏。

    我天天都去大门口等待奶妈,尘土一层又一层地落在我头上,脸上,睫毛上。渐渐地睫毛沉重起来,一眨眼,睫毛上的尘土就刷刷地往下落,一摸脸,脸上像撒了一层沙。小小的身子和土路浑然一体。像平空托起的小土堆。我等啊等,小鸟睡了又醒;大路上的人稠了又稀:我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黄昏,迎来了一个又一个黎明,可只是没有等来奶妈:每每一无所获的黄昏降临,我便含着失望的泪水去领略那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凄凄切切充满着遗弃感的夜晚;每每黎明到来我便装了一心扯不断的思绪去大门口实现那夜里编织好的美梦……

    阳光舔干了叶片上的露珠,小鸟飞上飞下忙碌着筑巢,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雏咕咕地觅食。万物生灵各有一方天地,而我却像被人遗弃在角落里的抹桌布,孤独无助,无人问津。谁说少年不识愁?我过早地经受了感情的磨砺,幼小的心灵拥挤了过多的思念,大门口那块被我磨光捂热了的石头融进了悠悠的愁肠。

    撕破我层层思念的,竟是无数等待中的一个黄昏——

    在期待的冥思中,我的身上仿佛长了翅膀,轻飘飘的腾空一纵,便翩翩飞翔起来。鸟儿为我欢唱,大树为我祈祷,风儿慈祥地助我前行,穿过大山,越过峡谷,在广阔无边的空域里飞呀飞,飞着去找奶妈。突然,暴风雨来了,劈头盖脑,电闪雷鸣。我全身失去平衡,一头栽进了万丈深渊……我一阵痉挛,猛地睁开跟睛,天幕上已残留下最后一抹晚霞。而我额头上冰凉冰凉地滴落的居然是奶妈的泪水。奶妈干柴似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发出丝啦丝啦触电似的响声。我惊喜地跳起来喊:

    奶妈——

    奶妈手一颤,惊起了一脸惧色。慌慌张张塞给我—个烧饼急急地走了。

    我以为是我的视觉出了误差,我使劲地揉揉眼睛,看清那千真万确是我日夜思念的奶妈,便紧追不放:

    奶妈——

    奶妈——

    奶妈不回头,奶妈一直往前走。

    我拼命喊:奶妈,你等等我啊……

    奶妈不等我,奶妈依旧匆匆地往前走,我总是追不上她。我“哇”地一声哀嚎,搅乱了黄昏,惊飞了栖息的鸟禽,拽回了所有人的目光却没能拽回来奶妈。

    奶妈幻影般地消失在人海里,消失在黄昏……

    为什么,为什么单在我打盹的时候来?为什么来看我又不跟我说话?为什么我等待了无数个晨昏换来的居然是如此的残酷?

    如果说我每天都有无数次期待和无数次失望的话,那么这个黄昏给了我的却是一世都抹不掉的绝望!

    十二

    我开始恨奶妈了,因为我证明了她彻底地遗弃了我!

    可我又不能很好地和妈妈相处。每每妈下班回来,姐妹们必会围着妈兴高采烈地转,只有我躲在远远的地方悄悄地看,每每在这时候我就想起奶妈家的种种,想起奶哥、奶姐对我的忍让,也每每在这时候我的泪珠儿就一串串地滚落。爸和妈私下说,把我领迟了,跟家里生分了。

    “圆规”就趁机挑拨:你妈偏心,不待见你。

    于是我和“圆规”的关系就更“铁”。

    不知是我和“圆规”的“密谋”还是别的原因,家里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饭越来越稀。爸回来的时候,妈就发牢骚:瞧瞧这圪垯的县委们哪个像你,成天下乡,下乡就得家里给你兑粮票。别人家能吃上白面,咱家连苞米面饽饽都吃不上了。你就不能在家里消停几天,管理管理这个家?

    爸说:我主管农业嘛,不下乡能了解真情况?杀了半天浮夸风,杀得一些干部好像有经验了,为了点虚名名,饿死也说是撑死的。长期不下去,老百姓还没意见?哪还有功夫消停。

    妈不吭声了。因为她也是党员。一定是党性的威力震慑住了她。呆了会儿又说:我看还是换个保姆吧,我总觉得粮食有鬼。

    你总是疑神疑鬼。孩们一天大似一天都增饭了。用人就得信人,乱猜疑不好嘛!

    不知是爸具有领导者的风度,还是单纯,他对人永远有善良的信任。

    妈逮不住证据,也没有争辩。于是两个人就为生计问题苦苦合计。爸说:不行就预支下个月的工资。

    妈说:下个月呢?

    爸说:不是还有下下个月嘛!

    两个人言明,是要补贴议价粮。

    每每这时,“圆规”就异常的慌乱,把我叫到一边去盘问:你爸说甚了?你妈说甚了?我就把听来的一一相告。“圆规”就颇殷勤地以爸为中心转圆圈。

    爸爸走后,妈妈给我们添了营养,每晚回来必给全家每人一个饼子。这成了所有孩子的惟一兴趣。“圆规”很贪吃,一个饼子不消几口就消受了。姐姐因为学习好,除去消灭她那一份,妈妈的份额多半都作为“奖学金”供她享用。三妹真鬼,她总是把饭装得肚儿圆圆的,省下的饼子第二天再一个人吃。她吃的时候,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嘴还发出“啪叽啪叽”的香甜,故意馋别人。大家看着她啧嘴直淌口水。三妹偶尔分给姐姐一点,别人统统靠边站。

    后来我也偷偷学起三妹来,等三妹吃完之后,我就开始馋她们,连姐姐都得靠边站。姐姐就撺掇弟妹们不跟我玩。哼!只要我有吃的,不玩就不玩。

    可是我这个小小的举措被“圆规”那双贪婪的眼睛发现了。每天晚上大家吃完饭散伙之后,“圆规”就给我讲鬼的故事。她说,一般来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鬼也有各不相同的样子。饿死鬼,青面獠牙,见小孩就抓,抓了就吃。

    我紧缩脖子,钻进被窝里,浑身掠过一层冷意,我紧紧地盯着“圆规”,只有“圆规”可以壮胆了。可是,“圆规”的脸仿佛幻化成了青面獠牙。我使劲闭住眼睛。“圆规”继续讲,吊死鬼只有三尺高,穿着红袄袄伸着丈把长的舌头,淌着鲜红的血……

    我捂住耳朵不听。

    “圆规”说:不讲了,不讲了,你知道就行,小孩子晚上要早睡,要不鬼就会来抓……

    我害怕极了,每晚带着恐惧入睡。

    可是等到半夜我起来撒尿时发现饼子不见了。“圆规”说一定是鬼吃了。

    我急得哭起来。“圆规”说:不敢的,不敢的,一哭就把鬼惊了。

    我只好含着眼泪住了声。

    以后,我不再留饼子馋人了。可是“圆规”说,你不留饼子给鬼吃,鬼饿了就会吃人的。我害怕鬼来吃了我,于是又每天留着饼子给鬼吃。

    十三

    家里出事了。

    爸被打得血肉模糊地爬回来。全家人惊得缩成一团。妈一边替爸拭洗,一边掉泪,爸紧紧地盯着妈的脸,伸起手颤颤地沾去妈脸上的泪。爸的目光里有着无限的爱怜,那火热的目光能把妈整个儿的人融化。爸轻唤着“淑云”。我这时才知道妈原来有如此好听的名字。爸说:“文化革命”开始了,这是群众运动,掌权的人都要进行“洗澡”。天有不测风云,万一我有什么意外,你要挺得住,不要死心眼,你怎么做我都不怪你,你还小啊。

    妈唏嘘地哭起来。

    我奇怪,爸怎么还说妈小呢?许多年过后我才知道,对于生活历程来说妈确实还小,妈当时才只有三十一岁呢。

    爸紧紧地抓着妈的手,并不管我们姊妹几个都在场,那样子好像生离死别似的:

    淑云,我抗美援朝回来,把你从东北带到山西,你那会儿才十九岁,到这里什么都不习惯,什么都生疏,以后……唉!不过不用怕,日本人,国民党,美国佬的枪炮都没把我怎样,莫非这条命还死在自己人手里:爸爸说完这话的时候,其实目光就充满了许多的迷惘。

    妈止住哭:放心吧,我也是党的人呢。

    爸听了这话就乐观起来,并且把目光落在姐姐身上。

    姐姐朝爸爸慢慢走去,目光里带着严格的审视:爸,你是走资派吗?

    小将们是这样叫我的吧。

    那你到底是不是走资派?

    听党的话,照党的指示办事,谁知怎么就走了“资”。

    老师说,走资派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只管回答:你自己是,还是不是。

    爸就否定地说:不是!

    姐姐就放松目光,不再审视爸。爸轻拍着姐姐的脑瓜:嗬,小脑袋有了小思想了。不知因何,爸遍体鳞伤却看上去一点都没有疼的表示。爸用手压压姐姐的肩膀:你是老大,以后要帮助妈做事,为她分忧。姐姐坚定地点点头,那神色有些任重道远。

    我也慢慢地蹭过去。爸是很少跟我们在一起的,要不是受伤,全家人是捞不到团聚的。我觉得我是老二,爸也该给我说些什么。可是爸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我身上,却是向小弟招招手:儿子,过来。

    弟弟是家里惟一的男婴。当“圆规”将弟弟推给爸爸的时候。弟弟的神色竟出现陌生感。爸爸不管这些,再陌生也是他的骨血,他不大关心感情上的事。他把弟弟拥在怀里狠狠地亲吻了一阵说,十年后就是一条汉子。不知因何,打过仗的人连亲吻都是与众不同的。小弟被爸亲得直咧嘴。一旦被爸放开便逃难似地闪开了。

    三妹和四妹并不打算跟爸在感情上有什么瓜连。

    可是我想,我觉得倘若爸爸亲吻我,我一定感到很骄傲。我不怕爸的强硬,我喜欢自己被人爱,尤其是爸!我于是不动声色地站在最显眼的地方企图引起爸的注意。可是爸摸摸三妹的头轻唤着“黄毛妮”,这是爸对三妹的爱称。拧拧四妹的脸呢喃着“小胖妮”。每一个孩子都有他自己的称呼。爸目光里充满了爱怜,他欣赏着,观望着,好像每一个孩子都是一首未开掘的诗。可惜三妹和四妹并不经意。

    我恼了,我紧咬着下唇,紧锁着双眉,眼里满含着泪水,静静地怒视着爸。许久许久,我突然使足劲儿地喊了一声:侉汉汉——

    这一喊冷不丁把全家人吓了一跳。爸这才注意到我。一声“侉汉汉”好似唤回了爸的某种意识,他不禁为这个称谓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神里充满了意外:呀,我的犟闺女怎么掉泪儿了,谁惹的?来,过来爸看看。爸边说边拉我的手。我执拗地甩开爸爸的手,坐在小板凳上手捂着脸伤心地哭起来。我一千遍一万遍地在心里说:我不要你亲,我再不要你亲!

    我从来没有当着父亲真正地因他的伤害而哭过。粗心的爸爸,只会握枪柄打仗的爸爸,一直对我的哭嚎莫名其妙,处于永远的困惑状态。也许他永远也想不出如此粗枝大叶的他怎么会生出如此感情细腻的女儿。爸也许有很丰厚的感情,那是属于另一种意义上,但他不懂得体察别人的感情。

    爸只当我是个小孩子并没有很介意,捞不着与我贴近也便作罢。

    三妹用指头捅捅我的脑袋,恰如其分地嚷了一句话:鼻涕猴,眼泪猴,爸爸不疼,妈妈不爱!

    我呼地站起来,一掌就让她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没等三妹意识过来,我又一个飞脚踢过去,也让她成了个眼泪猴的角色。“圆规”急忙上前去扶。

    妈妈厉声喝道:怎么伸手就打人,把手伸出来!

    我就不给她伸。

    伸出来!

    我双手往后一背,头猛地扭向一边,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副英勇就义的英雄气概竟把父母逗笑了。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

    妈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不屈服的孩子,从不认错,要有人领孩子,我非把你先送了!

    我咬着下唇,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没想到我的赌气,爸的不经意,竟使父女俩失去了一次真正贴近的机会,成了一生一世的遗憾。谁也没想到以后日子连着日子那么长的岁月居然再也没有找到这样的机会。就连妈妈的气话都弄假成真了……

    爸被抓走了。

    接着是一股巨大的“绿潮”拥进家里,家里所有东西被翻了个底儿朝天,据说这“绿潮”叫红卫兵!红卫兵很厉害,连被子,枕头都扔出院外,粗瓷碗都没留下一个。

    我亲眼目睹了这一惨状,我恨透了这股“绿潮”。

    姐姐管理着弟妹们在一旁哭。

    “圆规”和别的人一样站在旁边看热闹。

    妈昂首怒视。

    我这时发现妈竟是极美、极漂亮的。虽然脸有些苍白,嘴唇有些紫青,眼圈深陷着并且有些微黑,可活脱脱像个完美的雕塑,丰润的体态,两条粗辩子松散地搭在胸前,鬓角上有两缕自来卷发,翘翘的柔中带几分强,凄美绝艳,惊世骇俗。见过巾帼英雄的形象吗?那就是我妈!

    妈被迫把所有的箱子打开,“绿潮”拥向东,妈必会被推到西;“绿潮”拥向南,妈必会被搡到北。妈默默地承受着,并没有企图反抗的意思。我突然心疼起妈妈来。我于是挪到妈身边和妈同站,手里抓了个墨水瓶。等“绿潮”又搡妈,我照准其中一个“绿潮”劈头砸去,打在他的额头上,洒了他一身黑。这一砸引起一片惊呼:

    老田,田主任!

    田主任捂住额头,墨水和血水直流而下。于是他发怒,抓住我的头发拼命地打。我的脸贴在他腿根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手一松,又一个“绿潮”扑上来,他有幸把手腕喂给我,我又一次饱了口福,他惊叫,于是调动所有的战斗力来围攻我。

    妈一把将我拽到身后,力图用自己的身体卫护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小生命。母女俩同仇敌忾英勇应战。然而,寡不敌众,我鼻子出血,嘴发麻,额头上起了黑紫包。但我依旧咬着下唇,握着两个小拳头,虎视眈眈想吞人。

    “绿潮”们打得不耐烦之后,浩浩荡荡地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