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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哭泣的山梁 (20、21)

    二十

    妈妈说“给死”就是去看小兔、小猫还有小羊羔。于是我心里就十分的高兴。逢人就告,我就要“给死”了,“给死”那儿有小兔,小猫,还有很多小羊羔。听话的人也为我高兴,缩着脖子,捂嘴就笑。

    姑父本来是要马上带我走的,可妈说还要姑父跟我熟悉一半天,她也好准备准备。在这点点时间里,妈和姐对我十分的温和,事事都依着我,可是两个人都没有笑容。妈在给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姐姐尽把她的衣服塞进我的包里,我几次提醒她都不听。她边塞边掉眼泪。不知姐姐近来怎么总爱哭。小弟和四妹走的时候姐姐哭得泣不成声,并且在大门口目送很久很久……

    妈妈对每一个离去的孩子都面无表情,只是对带孩子的人说着许多动听的话。

    我是最后一个走的,妈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好像她脚下有永远也看不完的东西。

    我急着要跟姑父去看小猫,小兔,妈妈的心情到底如何,我可是没有深研细究。

    姐姐塞给我一块小米锅巴,哭得很厉害。平时我可是不喜欢姐姐,因为她撺掇弟妹们孤立我。可是这时姐姐哭得挺凄怆,我心就软了,怪可怜她的。

    姑父牵着我的手往前走,姐姐呜咽着喊:二妹,你真的愿意给死姑姑吗?

    我困惑地停下脚步,寻思着,大概姐姐是眼气我去看小兔,小猫什么的,于是,我挣脱姑父的手返回来安慰姐姐;姐,你等着,我回来一定给你带一只小白兔。

    姐姐就很生气地喊:你真傻,给死姑父你就永远也回……

    妈猛然把姐姐的嘴捂住,姐姐跺着脚想喊却喊不出来。

    姑父死拉硬拽地扯我走,我不解地望着妈和姐,直到再也看不见……

    二十一

    一辆胶轮马车在凸凹不平的古道上颠簸,扬起漫天的灰尘。马车夫双手抱胸,马鞭插在紧抱的胸前高高地竖在空中。鞭绳随马车左右摇晃甩来甩去,不时蹭到我的头上脸上。我看看马车夫,古铜色的脸毫无表情。马鞭对我的骚扰他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枣红马不倦地一溜小跑,稍稍懈怠,马车夫那凝固的五官就突然挪位——龇牙咧嘴吼一声,驾!一挥鞭狠狠抽一下枣红马,马一哆嗦就又开始小跑。马车夫发泄了他的征服欲,便开始悠闲自在地扯开喉咙唱:

    满天星星没月亮哎——一

    等到啥时也没指望。

    鸡叫三遍打五更哎——

    梦了一夜一场空。

    姑父“噗哧”笑了:日你妈灶火,浪荡了半辈子了,还指望甚哩,心里再想也是人家哩人。

    叫做灶火的马车夫并不介意姑父的嘲笑,仍自顾自地唱:

    一出门则一声唱哎——

    布袋袋里装了三妹妹的像。

    哪阵阵想起哪阵阵看,

    俺俩的情意刀割不断。

    姑父低下头,唉了一声,不言语了。

    灶火又挥鞭抽了枣红马一下,枣红马一仰头愤怒地叫了一声,好像不服气主人无端的鞭打,拉着车猛跑起来。

    马车夫不再唱,神色忧郁,陷人了沉思。

    我坐在姑父塞满标语纸的破麻袋上,怎么也坐不稳,一会儿颠到这边,一会儿又颠到那边。姑父笑笑把我安置到一个比较安稳的坐处,便低着头抽烟。

    我和姑父是出了城,趁上这趟车的。

    马车顺着一道河沟奔驰,越进越深,越进越荒凉。两边尽是些馒头山,并不险峻却让人产生恐怖,产生伤感。山上连一些灌木都没有,只是些被风摇曳的荒草。乌鸦呱呱从山顶上掠过,接着便悄无声息了。我不知因何打了个寒战,心里就恐慌起来。我看看姑父麻木的脸,说:我不想“给死”了,我要回家……

    姑父把我拥进怀里说:就快到家了,就快到了。

    我说:我要回我家!

    姑父说:对对对,那就是咱家。

    我执拗地:就不跟你一个家!

    姑父胸有成竹地笑了。

    我眼里转着泪,心一揪一揪地疼。

    拐过一个大弯,远处出现了一个村庄,村不大,七零八落,村口先是出现了个小庙。小庙已经很破了,但却坚强地守在村口,任谁进村都得审视一番。马车加快了速度,越过了小庙。马车夫拉紧刹车带,“吱哑——”一声尖厉的叫啸,划破了小村的沉静。—孔孔窑洞开启了门,闪出许多个身影。大人小孩兴冲冲地朝西口口跑来,不一会儿围拢了马车。马车夫拨开干草,露出了杂货:东家一把镰刀,西家一张箩。姑父扛了一袋标语纸拉着我自顾自地走。

    许多人都意外地看着我,不一会儿屁股后面就跟了许多人。村民们大都穿得很破,孩子们脸手都很脏,女人们衣着大都一个样。天很冷,不穿毛衣,把手伸进大襟底下取暖。她们要问的话那么多,姓甚,名谁,属什么?几岁啦?我根本不屑回答她们的问题,脑海里乱混混的。不知因何,这时候眼前晃动的尽是姐姐的哭,妈妈愁眉不展的脸……我的喘息粗起来,胸口上像堵了块棉花,闷闷的,好像是想哭。

    姑父说:傻孩,问话就得做声,不做声,人说你是哑巴?那神色带了些许炫耀。

    身后跟了半村人。街两边站了两行“仪仗队”。有人喊:小侉,小侉,一分钱买俩。

    我抓紧姑父的衣角,慌乱地打量着这些穿得破破烂烂的人。

    姑父用胳膊拥着我往前走。走到—个黑大门前,姑父说:这是咱家!

    “咱家”门前有一棵全村独一无二的苹果树,果树很大,大得看不到头,须得狠仰脖子才能看到最顶的枝头。因为是已近初冬,只看到枝繁,却看不到是否叶茂。果树脚下是一个很大的猪圈,猪们“哼哼呀呀”地迎接我的到来。沿猪圈墙有一条极窄的路。路的右面是一个海大的粪池,粪池已堆得冒尖,看得出主人是很勤快的。路的南面是,一块海绵田,是苦心经营过的。海绵田里有杏树,枣树。大概属于姑父的地盘是充分利用了的,树们彼此照应地向我频频点头。

    进了大门,院真大。四眼窑洞齐刷刷巍然挺立,七间大瓦房墩墩实实颔首翘望。我随姑父走进了这所四面严实的深宅里觉得人小了好几倍。

    一片嘈杂热闹声把姑姑从屋里惊了出来。姑姑个子不高,乌黑的瓜瓤式头发,很茂盛且挽了个骨朵。一双与“圆规”一样的小脚。地道的旧式妇女装束。她长得很胖,胖得无法无天!和别的女人一样,手伸进大襟底下取暖。只是比别人穿得干净整洁了些。那洗白了的天蓝色布褂,补了几块崭新的补丁,针脚细密密的活像是粘贴上去的,看上去很是得体舒展。那斜襟上的扣疙瘩是玉石做成的,晶莹剔透,这是一种很耀眼的点缀,同时也显出了与众不同的阔绰和华丽。姑姑见了姑父显然是从很不安的情绪中安静了下来:啊哟哟,俺说该回来啦,咋来两三天没有动静,麻烦哩俺几夜没合眼。姑姑说着,以为姑父肩上的麻袋里扛了什么宝,急忙帮助往下卸,不料用力过猛,“宝”太轻,闪了个趔趄,问:甚?

    姑父:烂纸!打纸瓮用。

    姑姑一怔,随即又满心喜欢地将“宝”放在门边。忽发现我,惊喜道:

    唷,俺孩来了?老几来着?

    姑父:老二。不是来啦,该说是回来啦!

    姑姑困惑不解:咋?

    姑父闷闷地:她爹让人家逮了。“黑帮”!她侉妈上班忙,三妮子又病,我自作主张把她要来顶闺妮。

    姑姑神色有些慌乱:逮了?凭甚?他可是打了半辈仗,好生落了个囫囵身子才回来的呢。

    姑父解下“纪腰带”浑身上下打打土:

    这世道谁能说得清,还是快给咱弄口饭吃,小孩怕也饿了。

    姑姑就满脸狐疑地抽身去弄饭。

    满满挤了一屋子人,愣愣地盯着我。姑父脱掉鞋,两脚并起来分开抖抖土,很得意地盘腿坐在炕上望着人笑:家有梧桐招凤凰哩,看这人。

    姑姑笑了笑,把我抱上炕,拿了干枣、核桃给我吃:家有梧桐招招凤凰哩,俺孩是招人的“宝”。

    人们开始问:见过汽车吗?见过火车、飞机、轮船吗?

    我不答话,只看。

    一个小女孩头发散乱,清鼻涕稀溜溜地顺着鼻孔流向唇边,下嘴唇包着上嘴唇,“嗞嗞”地往嘴里吸。

    姑姑摇摇头,手在鼻子前忽扇几下:瑞华呀,脏死了啊。然后找了块烂纸在名叫瑞华的小女孩鼻子上一拧,将纸随手扔在地上。我惊叫起来:我妈不让随地扔纸的。姑姑一怔!随后笑了:不怕,你妈没来。说着就把瑞华抱起来放在我对面:往后常来跟俺孩耍啊。

    瑞华怯怯地看看我。我发现瑞华长得很漂亮,鹅蛋型脸,红扑扑的。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很亮很有神。她的手慢慢伸向核桃、干枣,发现没人注意蹭地抓了一把迅速地藏到背后。眼腈就骨碌碌地转着看姑姑。

    姑姑说:吃吧吃吧。

    一个女人就格格笑起来:看俺那孩不长脸哩。

    瑞华不管长脸不长脸的问题,得到主家的许可便贪婪地吃起来,那神态旁若无人,全不顾多少双眼睛注视着她,直至把在场的孩们馋得啧嘴舔唇,难以忍受,“哗”地拥上来把所有的吃食全都生分活抢得一干二净。我一个都没捞着。看得出姑姑很心疼,可大人小孩一大堆,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又抓一把红枣给我吃,谁知瑞华劈手就抢了去,一个大点的男孩气不过又劈手从瑞华手里抢过来:人家还一个也没吃呢!竟是双手捧着要还给我。于是瑞华就拼足力气和男孩争夺起来。男孩力竭地喊:快拿着呀。

    我不敢拿。

    男孩就生气地将枣扔在炕上转身走了。

    我怎么咋看咋觉得他有点像奶哥的脾气呢?

    后来我知道他叫李珍珠,比我长四岁。挺英俊的一个小男孩,在学校里学习顶把尖。他似乎已懂得了公道,他在为我主持正义,可惜我当时并不懂。由于环境的陌生使我产生怯懦,引起了珍珠的卑夷。

    然而,我却不明白这是上帝的预示还是偶然的巧合,在以后很久的那些日子里,我们三个人在感情问题上竟与抢枣的情形如出一辙,经历了那么痛苦的折磨……当然,这是后话。

    李珍珠甩手而去的时候,接踵而至的是他的母亲风风火火地杀进来。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小脚,不过不是骨朵头,而是和妈一样的新式头,头发很自由松散地散开来,剪得齐领长,耳后分别别了两个黑卡子。不漂亮,与妈相比天壤之别。妈脸上线条柔和,明眸皓齿,白皙的皮肤,神态宁静如水。而她的脸形线条粗硬,肤色黑而干燥,一口黄渍渍的牙,说话硬邦邦不用打弯:来来来,闪开!死鬼们都给我出去,你们这些山猫子脑袋,没见过噎大天,瞪着死羊眼盯人,还不把城里人给吓着。说话间把所有的“拦路虎”统统拨开,那动作是果断而富有威严的。

    大家只管嘿儿嘿儿地笑看着她,并很顺从地让开一条通道。对她的粗暴丝毫不介意。

    她站在地当间,很气魄地双手叉腰认真地打量着我,不知是她说话直言不讳的独特风格,还是因她和母亲的发型一样的缘故,总之,我对她生出一些亲近感来。

    她伸过头来问我:你爹叫甚?

    我回说:沈县长。

    她故作惊态:唷!啧啧啧,县长的妮?不得了,不得了。你妈叫甚?

    老齐!

    啥?老齐?

    就是老齐呀,别人都这么叫。

    哦呀呀,俺这儿只管工作组的人叫老这老那,女人还敢称老啥老啥?唉!接着又露出很惆怅忧郁的样子:嫁鸡随鸡,嫁狗就得随狗,嫁给蛤蟆就得跟上圪爬。咱嫁给谁就得姓谁的姓。你像我,嫁给李运来,人家就叫李嫂,运来嫂。他妈X!俺的名字都给抹了。人家是县太爷的老婆八成儿就得称老哩。说着,无奈地低下头,沉思许久,忽又抬起头,目光闪烁着异彩:小妮,我告你说,咱这街叫上头院,东西走向,再往上走叫垴,就是聚宝垴,上头院背后叫北庄,上头院对冲哩叫南沟沟,还有西沟沟,这些恼啦沟啦慢慢就知道了,你先得知道,这上头院的院长就是我。她胸有成竹地拍拍自己的胸脯:我娘家姓赵,就叫我老赵。这谁家给谁家打架闹饥荒,谁家生气闹离婚都来找我。这往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来寻我给你做主,听见了?

    我认真地点点头:听见了……嗯,老赵。

    哄的一声,人们都笑了。

    姑父更正说:叫大娘。

    老赵大娘。我又补充了一句。

    这下在场的人没笑,她笑了。看得出她对老赵这个称呼很是满意。她装了一心的欢喜,走出去时一路上喊:县长哩妮啊,咱村来了金凤凰。她好像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而且是她给我说的第一句话。这满村的人,我惟独认识了个她。

    黄昏降临,夜幕徐徐拉上,满屋里的人陆续散去。那个名为瑞华的女孩再也没等到任何吃食便悻悻然最后一个离去。我这时才彻底地恐慌起来。这个家对我是如此的陌生,深宅里静得像坟墓。我真的想哭了,可是我不敢。

    姑父靠近我,姑姑同时上炕盘起腿,两个人紧紧地挟住我仿佛像两个大火炉。那身体的热量传给了我,那两双眼睛呼呼地冒着火。我想躲开他们坐得远远的,可是,一盘小土炕,坐了三个人已经没有更远的地方供我享用了。再说两个人紧挟住我,也无法躲开。他们的神色很慎重,好像要举行什么庄重的仪式。姑父笑眯眯地最先从衣袋里摸出几块“糖衣炮弹”买哄我:妮哎,从今以后,你管我叫爹,管她叫妈……

    我心里仿佛装了一面铜锣,哐!一声敲响,魂飞魄散。先不说从天而降的爹和妈,单说那几块糖就像几颗炮弹。“圆规”给过我一毛钱换了十颗糖,丢失了全家的口粮。姑父手里的那几颗糖会不会让我丢失更多更多的东西呢?我不要糖,我也不叫他爹。可姑父好像是很想过过做爹的瘾,将耳朵凑近我说:叫一声我听?

    我使劲摇着头,就不叫给他听!我慢慢地挪动身体离他们越远越好,我的嘴唇抖动着,鼻翼也忍不住翕动起来,眼泪像断线的珠滚落下来。

    姑父依旧逼我叫爹,他要听。我不叫,却说:我妈不让叫。姑父神色失望但依旧耐心开导:你妈答应把你给死我,就是要你叫我爹,以后我管吃管住养活你,你不叫爹叫我甚?

    我这时猛醒“给死”的真含意了。我说:我不“给死”你了,我要回家!

    姑姑,姑父就相视而笑。我虽然不解他们笑什么,可我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我被妈妈无情地诓骗了。

    多少年过后,我知道天下的妈妈最会诓骗人。每每在感情上痛彻心肺时,我就想,妈妈为什么生出我来,生出来又没有机会相依相守?

    那一夜,在被子的分配问题上很受了些周折。姑姑家只有两条被,而且薄厚大小不匀,厚大的自然是姑父盖,薄小的是姑姑盖。平空多出我来,理所应当姑父的厚大就得容纳我。姑父急着要做爹,与我亲近是当务之急的事。可我不干,我说我们家是每人一个被子。言明我与谁都不合盖,我要争取独立权!夫妻俩无奈,只得极羞涩地钻进一个被窝里,而且我真切地发现两个人赤身露体一丝不挂,竟毫无忌讳。

    离开妈妈的第一夜,我带着恐慌入睡。其间梦见我丢了妈妈,在黑山洞里寻找妈妈,可是没有明显的路,到处是坑坑洼洼,我一脚踩闪,不知掉到哪里去了……醒来的时候天已黎明,却发现原来我还是跟姑父躺在一个被子里。姑父搂着我正看我呢,我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出来便妥协了。也难怪,两个老大的人合盖一张被子,让一个孩子目击也怪难为情的,久了,我也便通情达理地习惯了。因为我知道姑姑暂时不可能有办法再给我做一张被子,姑姑家三口人两张被子已是最阔的人家了,别的人家是许多人扯盖着一张被子且男女不分。那又是怎样的情景呢?

    面对贫困谁也奈何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