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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根深望重

    灾情在改变着乡情。那些背着捎马赶闲集的不大见了。成帮结伙的年轻妇女和半骨桩小子,抱上纺好的线子、织好的布,背上钉好的锅盖、编好的苇蓆和粪筐,早早哩就去赶集,急急忙忙争先的卖出去,再买上棉花、秫秸、苇子、荆条又忙叨叨的往家赶。这里边就夹杂着不少的小学或高级班的学生。

    这天,王树鹏和付金涛去北赵村巡回校外学习组,正赶上那儿的大集。他们吃过早饭上路的时候,不少赶集的人们已陆陆续续的往回走。他们不仅是舍不得在集上吃顿饭,而工夫对他们更宝贵。时间就是饭碗,就是衣着,或许说就是生命。

    “王老师和付老师赶集去?”一个女孩子背了一大包棉花,老远就招呼道。

    “啊,明芳,赶集卖线去来?”王树鹏回答着问。

    “都是在学习组里纺的,三斤多哩。我娘今儿个不愿动弹,我跟琴嫂子就伴去的。”明芳红扑扑的脸有点不自然的解释道,最后又补充了一句“书也快念完了。”

    “那太好了。”王书鹏十分高兴地说。“两不耽误。家里满意吧?”

    “可不!”

    “那就好好坚持。我们去看看北赵村的学习班。听说他们学习、生产结合的也很好。”说完,各自走开了。王树鹏回头看了下明芳,见她紧跑几步追上了前边和她一起走的那群人。边向前走着,对付金涛说:

    “像这样大岁数,上学晚了些的学生,他们已经有了学习的迫切要求,又是那么要强,眼前又不能不分担一些家务劳动,要真正做到两不误,得做多么大的努力,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得有多么大的毅力呀。战争,造成了不可计量的损失,然而也解放、锻炼了这一代人呀!”他的步履慢下来了。直到又一伙老乡和他们打着招呼,才从沉思中惊醒似的,又迈开了他那稳健的大步。

    付金涛好像也若有所思,忽然说:“刘先生不知在什么地方,多半年也没回家看看了。可谓公而忘私啊。”王树鹏说:“听说发水前不多时,一个晚上从河东来,在这儿路过,去西宋了,也没到家。”“唵?”付金涛有点惊讶的:“想师禹生了吧!”王树鹏很有风趣地说:“这就叫‘雨打蕉叶响,雪压梅更艳。’不仅年轻人,老一辈也受考验啊。中华民族多慷慨悲歌之士。历代那些忧国忧民载史册上留下可歌可泣不朽篇章的大有人在,那些默默无闻为民捐躯的又怎可胜数……金涛啊,老同学……我常这么想,人是不能长生不老的。当我们进入冥国大门的时候回顾一下,国难当头同这样广大的人民群众一起挣扎在水深火热的关键时刻,问心无愧,就可以坦然的睡下了。”他一字一句那铿锵的声音,真切的倾吐,显然为当前这种局势和人民的斗争精神陶醉了。

    付金涛一声不响的跟在右边小道上,陷入了沉思:同学同窗,共度时艰,相形见绌,自惭形秽。很久,已萦回在脑海的意念又浮现了,这被同学战友的革命激情焕发的良知,又在激励他应当奋发起来了……

    八里地,不知不觉就到了。集上人来人往,嘈杂,纷乱。他们绕过饭馆前面那热闹拥挤的市场,想从一个较偏僻的小街上过去,可巧这条小街已成了出售禽蛋、编织品的市场了。那些卖禽蛋、鱼虾、野味和锅盖、鸡笼、粪筐之类的大部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的守着半篮子泥鳅、小鲫鱼,有的摆着一筐鸡蛋,小兔……一张张笑脸迎接着他们喊道:“老师——”他们应接不暇的点头、招手,合不上嘴的乐着。赶集来来的学生不多了。

    “王先生,集上看看呀?”一个瘦骨嶙峋、黑红、清秀脸庞的老人向王树鹏打着招呼,王树鹏点着头赶忙挤了过去。老人猫腰提起两只野鸭——两只杂灰色的大哺鸭,笑眯眯的离开自己的小摊,说:“……这年头不许动枪了,这是套的几个,要不,一抬枪就是二三十个,往年这东西不大到这地方,今年水大泊子多,也落了。这东西是记道的,白洋淀那儿才多哩。咱这儿有麦苗儿,是落大雁的地方。这两个让你们尝尝新鲜。”说着硬要塞到王树鹏的手里,王树鹏哪能接受,执意的推辞着,婉言谢绝。找了半天理由是:“我们正到各村检查工作,不回学校可怎么处理呢!”老人把胸脯一挺,说:“……你王先生百家门熟,哪家进不去,进哪个门口吃不到嘴里?”王树鹏强找了一个理由还是让老人给驳回去了,正争执的不可开交的时候,李玉亭背了个煎饼箱子挤了过来:“给我吧,大舅,我给俺们老师拿着。”“好好。玉亭去送你们老师。”盛情难却,王树鹏还想说什么,老人早有去守着他那十多只野鸭摊去了。付金涛伸手接过一只掂了掂,说:“总有三斤重,沉甸甸的。”又递给玉亭,放在他卖煎饼的草箱上。

    王树鹏说:“今天怎么样,玉亭?”“今天泡了十五斤米,早早就卖完了。”玉亭回答道,又说:“我刚刚从段维民家来,有几个同学在他家学习哩。叫我去把那两组大公约、小公倍算题给他们说了一下……”付金涛赶紧问:“他们还在那儿吗?”“在哩。离这地方很近,我领你们去。”说着就向外挤着走。王树鹏和付金涛紧紧跟在后面。

    果然不远,没几步路。走进一个矮达达的梢门洞,就是一个豁亮的院落,没有厢房,五间北屋,三间砖墙,两间是坯的,窗子下面正中间都镶着一大块玻璃。他们一进院,就听从北屋里传来“稀罕,稀罕!”一个五十来岁、中等身材、结实豁达的农民走出房门。

    “都挺好?又多日不见了。”王树鹏迎上去。

    “谁不说,刚才人们还打听王先生哩。”

    王树鹏望着主人向付金涛介绍:“这是维民的父亲。”

    “学生们在家打搅你了。”付金涛点了点头。“哎!这帮孩子可不让你操心……”

    学生们早跑了出来,把老师们迎进那两间坯房。

    这是两间没见过烟火的新房。屋里靠北面搪着一副材板,东面靠着一些常用的农具,靠窗的炕上放了个大下桌,桌上放着学生们的书、本、笔等学习用品,一看就觉得是个很好的学习环境。

    维民是学习组长。听爹和老师们唠了一阵闲嗑把话题转向他们的学习上,也引起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插空子把这些天分组学习的情况说了不少,见两位刘老师听着不住的点头,维民他爹也觉得挺高兴:

    “嘿嘿,要说这年头儿,还除非这法了。他们几个是学习的不少,活也没少干,叫个什么‘上学不耽误,劳动搞互助’。可顶了大事。”

    这当儿里,玉亭把维民他爹找出去了。维民又兴致勃勃地说起来:“……种荞麦那阵子,明臣家在园子里打了三垛坯,急着修墙,要他往家搬,一算得搬四五天,可难住了。俺们找了三辆小车,半天就搬完了,还照常到小组学习了半天。还有抢种荞麦和眼下种小麦,我们都轮流着,给这家种了给那家种,一不要麻烦别人,二省的管饭发愁,家里可高兴了。所以都支持我们在一块学习……我们这个组每天的出席率都是百分之百。只是每逢大集,松涛和奇山一个家里炸馃子帮着拉风箱,一个家里开铁匠炉,集上活多,也是要他拉火,他俩就下午学习。”

    “很好。你们这叫名副其实的生产、学习组。”说着王树鹏看了看窗影说:“下午咱讲课,讲算术、国语和历史。自然和地理先预习,下次讲。咱还是集中和分散相结合。我看同学们得学习‘牛’的本领,吃起来狼吞虎咽,不喂了就慢慢地倒嚼,嚼的烂烂的,把所有的营养都吸收起来……”说着高兴地看了看玉亭,诙谐地说:“今天我们就在这儿吃饭,玉亭他爹送了两只蒲鸭。咱喝鲜鸭汤,都不走了。”

    玉亭说:“正好还有二斤煎饼。”

    付金涛说:“小米煎饼天鹅汤,凑合着吃吧。”逗得学生们都乐了。

    正当大家兴高采烈的时候,松涛和奇山也来了。进屋规规矩矩的向校长及付老师行了鞠躬礼。松涛说:“我们听说两位老师来了,今天收集早一点就忙跑来了。”

    王树鹏说:“很好。我们听了你们组长的介绍,你们有学习的自觉性,这是很重要的。凭家长催不行,凭老师促不行。古来成器为人都是自己奋发学习的。‘头悬梁,锥刺股’和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外因可能有,不过是社会的刺激。但是,人的奋发图强还是主要的根据。今天国难当头,我们有了明确的学习目的,就有了学习的动力。时代的使命,不容我们懈怠,复仇的战火,催促我们为国捐躯。这种外因条件难道还不能唤起了我们的良知?可也难怪……多少年来统治阶级的愚民政策,把人们禁锢在了一个小小的家庭的圈子里,什么国家,什么民族,对共产主义更是一无所知。这些没人去很好的给讲解讲解,又能要求他们什么呢?”

    学生们在安静地听着。付金涛也觉得很入耳。

    王树鹏又有些感慨。这种感慨,是听了学生们创造性的学习引起来的。他往往在两种情况下,感情容易冲动。一是在逆境中遇到什么刺激的时候,他感情的冲动会和压力成正比;另是在顺遂的境遇中,激动的感情更容易升华。这是顺势发挥,今天是有点高兴。

    他兴致勃勃的讲着,窗外的人们听了都不好意思进屋打扰他。他的话讲到了一个节骨眼上,刚刚一落音,在外边等了多时的刘松涛的父亲来约老师去吃午饭:

    “先生们,没别的,家常便饭,旁的不说咱吃点油水还方便,今天特给你们留下了……”

    王树鹏一面道谢,一面热情诚恳的解释着。房东过来了,说:

    “老方大爷,太巧了,你也别走了。今儿个咱是旅店的虱子倒咬客,尝尝王先生和付先生带来的新鲜儿,干萝卜缨炖野鸭子,小米煎饼。”

    “那赶情好!”松涛他爹把手一挥:“小子,去给老师们拿馃子。今儿个我得陪你们老师们一块吃。”

    刘松涛即麻的紧往外挤,一帮学生也随着走出房门回家去吃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