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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豪杰回归长歌起 小子颓败灯火生(其一)

    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平庸的,所以每个人都想变得出类拔萃。评选是一种将人们划分开来的极好方式,没有一个人不热衷于此。一个小学班级的班长和一个国家的总统都从选举而来,企业的优秀员工和政府的标榜人物皆由评定而得,科学和艺术也需要通过评选排好座次。评选不可或缺,可从来没有一种评选是公平的。评选本身应该包含公平的意义,可悲的是,只有无能的人才会渴望评选的公平。公平,沦落成为最后一种人们试图赢得评选的手段。评选人不喜欢公平,公平会限制他们的权力,被评选人也不喜欢公平,公平会阻碍他们平步青云。所以评选选出的绝不是最好的人,而是评选组织者最喜欢的人。这让公平——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陷于尴尬的境地。

    现在,几个身份尊贵的人聚在一起,商讨有关评选的问题。辛先生是本次聚会的发起人,于衍修和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人坐在并不显眼的位置。与他们相邻而坐的是欣源矿业董事长华千宁和华欣煤矿总裁袁定安这两位国内煤矿巨头,他们两人皆受红衣女子的邀请而来。华千宁对红衣女子有知遇之恩,是她在商业上的领路人。而既然华千宁应邀而来,又岂能少的了袁定安?

    辛先生率先说道:“各位老友如期相聚,幸甚,幸甚。”众人自然要感谢一番。

    “近来有没有什么新闻?”谈话就这样开始了。

    “我这里还不是那样,倒是煤矿上有些新闻。”辛先生说道。

    “我也听说了。”一人说道,“各地援藏的矿工就要回来了。”

    “是这样的。”辛先生说道,“花间市的矿工马上就会到达,他们是我们的英雄。”

    有人问道:“政府如何安置他们呢?”

    “回到原来的矿。”袁定安说道,“不过有些地方已经发生了变化。”

    “花间市的工人能不能留在本地的华欣矿?”辛先生问道。

    “大概不能。”袁定安说道,“华欣矿已经满额,我们的人就要拜托华先生了,相当一部分工人会分到您那里。”

    “哪里,哪里。”华先生笑道,“这都是政府的安排,只要工人满意,咱们怎么都好。”

    辛先生笑起来,说道:“原来去了华先生那里,那我们就放心了。”

    “那么,今年的劳动标兵评选还跟往年一样吗?”他们进入了下一个话题。

    辛先生说道:“自然是一样的,谁为我们的国家做出了卓越的,不可磨灭的贡献,谁为我们的人民付出了辛勤的,慷慨无私的劳动,谁就该受此殊荣,得此勋章。不管什么时候,这条标准是永远不会变化的。”

    “说得好。”红衣女子说道,“标准本就不该轻易变更,劳动标兵是这样,青年文学奖是这样,参政代表也是这样。”

    辛先生说道:“嗯,陆续都会有动静的。”

    红衣女子又说道:“今年,我想推荐一个人……”

    “应该的,推荐的条件宽松,评选可就不一样了。”辛先生回答。

    红衣女子问:“名单什么时候出来?”

    辛先生回答:“现在讨论这件事为时尚早,等到慈善宴会再议不迟。”

    “今年的慈善晚宴定在何时?”有人问道。

    红衣女子说道:“还是老样子吧……”

    “我本人想定在七月中旬。”辛先生笑道,“当然,还要征求参会人员的意见再做打算。”

    就在离这群文雅的商人和官员们聚谈的会所五公里之外的汽车站,我们值得敬重的上百名矿工从汽车站走了出来。他们原本是要乘坐火车直达花间市的,但是听说有一大批媒体记者和政府官员要来迎接他们,便临时改变了主意,中途改乘汽车,沿齐都道一号线而来。这群钢铁一样的汉子穿着同样的衣服,一件蓝色裤子和一件蓝色汗衫,背后都用藏语写着同样的词句,大概是感谢或者祝福的话语,这是离别之时,当地百姓送给他们的礼物。

    这群大地一样的汉子,在他们下了汽车踏上故乡土地的那一刻,心中油然升起了悲壮的情怀,这是他们的土地,这里有他们的亲人,这是远离故乡,饱受风雨,历经沧桑之后的人的本能反应。他们当中有人落下了眼泪,有人开始大叫,接着所有人都开始跟着呐喊,周围的群众虽然认出了他们,却仍被他们的举动震撼甚至感到些许恐惧。他们脱掉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山一样的脊梁骨,将衬衫举到空中不停地挥舞,他们唱起了歌:

    你常眺望蓝天的美,我却热爱大地的深。

    你总赞叹太阳的亮,我却见他熟睡模样。

    凌云的高山压不跨地的雄壮。

    汗水溶不了甘甜的梦。

    无边的黑暗孕育永久的光明。

    狭小关不住自由的心。

    命运要有公平。

    生活要有安宁。

    尽管你看不到我。

    可我还要歌唱和爱情。

    渐渐地,他们开始跑了起来,将肩上扛着的帆布包不停地扔到空中,当他们跑进一片草地的时候,几个年轻的工人鱼跃而起趴倒在草坪上,用肚皮划出去几米远,然后趴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接着,剩下的工人们也都纷纷躺倒在草地上。围观的人们原谅了他们神经质的行为,他们报以微笑,向他们竖起大拇指。

    “我发誓,再干三年五年的,我就回村里种菜去。”老耿就快退休了,他气喘吁吁,将手按在胸口上,“像你们这一代真是无知,都分不清芫荽和萝卜缨子,以为黄豆是有藤蔓的,甚至不知道立秋之后才能种白菜。我告诉你们,菜畦子千万不能调太顺,要不然浇地的时候不滋水。”

    “行了吧你,臭老头。”小兵只有二十岁出头,他拍了拍老耿的胸脯,笑道,“想回家搂老婆就直说,种什么菜?”

    一句话惹得大家哄笑起来,老耿用脚蹬了小伙一下,笑道:“没老婆的人才天天想着抱老婆呢!”

    大家听了更加大笑不止,都说道:“小崽子,回家赶快找个吧,给咱暖和被窝。”

    这里工人们正在玩笑,记者和政府人员很快接到了消息,并且几分钟之后就赶上了他们,工人们厌烦极了,很快穿上衣服,各自散去。然而其中一个三十岁上下,长着稀疏胡须,留着平头的年轻人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算是这群旷工的领头人,当时就是他号召大家到西部去的。他只有中等身高,但身体结实,精神饱满,整个人充满了力量。

    那些人堵住了他,七嘴八舌开始发问,年轻人不想理会他们,反正又听不清,他也就不用回答了。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政府官员意识到场面的混乱,他制止了大家,并且安排好了发问的次序。

    “请问。”没想到年轻人竟自己先开口了,“您上次见到您的母亲是什么时候?”

    人们有些不解,但还是抢着回答:“昨天。”

    “过年的时候。”

    “记不清了。”

    “而我,上次见到母亲的时候,是在五年前。”年轻人一字一顿地讲完这句话,拨开人群走了出去,谁都没有再追上去。

    可想而知,这群孩子,这群丈夫和父亲回到家是怎样的景象。这五年的光景也的确为他们换回了一些荣耀——媒体报道,政府关注,然而时间终将冲刷掉一切虚浮,他们最终还是要回归自己原来的生活。

    在他们回归故乡几天之后,有客人拜访了这位傲气的年轻人。从谈吐和衣着看来,这位客人似乎身份不凡。

    “您请坐。”年轻人的妻子非常有礼貌的给他沏了一壶茶,年轻人坐在他的对面让自己的孩子去母亲那一边。

    “您的功劳,我们永远记得。”那人说道。

    “我一向不谦虚,但的确没有任何功劳。”

    “齐铮先生,您应该被铭记。”

    “一点也不。”交谈才刚刚开始,年轻人就很反感,“请问您是谁?”

    “能跟您谈话很荣幸,我是华欣矿袁定安。”

    “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非常喜欢您,并且钦慕您的声望,所以希望您可以来华欣矿。”

    “您还不知道吗?我们已经被安排在了欣源矿。”

    “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您点头。我知道您肯定也想留在花间市,这样您每天都可以跟您的妻子和孩子在一起。恕我直言,我真怕您过惯了这种生活就不再了解亲情的可贵了呢。”

    “留在花间市诚然好。”

    “既然您这么说,您不但可以留在花间市,而且今年的劳动标兵还有一个名额,真是好事连连。”

    “且慢,我还有一个问题。”

    “您请说。”

    “是我一个人留在花间市,还是我的朋友们都可以留下。”

    “您提出了这样的疑问,鉴于您的善良,我们可以让您留下五个人,或者,最多十个,名单由您来拟。”

    “我这个人呐干活的时候好偷懒,平时也爱耍点小聪明,我的那些老朋友们,他们跟我做一样的工作,可他们干的活比我多呀,有时候想起来,我也挺羡慕他们的辛勤,怎么我就是做不到?有时候下了班,大家一起喝酒吃饭,我总是有办法占些小便宜。我现在也没有办法跟您描述那些细节,往往都是灵光一现,这多多少少需要些天赋,哈哈哈。我的那些老朋友们,也不知道他们是真没看出来还是看出来也假装不知道,我又开始羡慕起他们的老实。”

    “我不太明白,您说这些话的意思是?”

    “您的煤矿难道不喜欢辛勤和老实的人吗?”

    “当然喜欢。”

    “那么,既然他们都没有资格到您的矿区工作,我又怎么敢唐突了您呢?”

    “您的回答出乎我的意外,也许您还没想好吧。”

    “也许真有这方面的原因,为了不至于做出错误的选择,还是请我的妻子来做决断吧。”

    此时她的妻子正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教儿子看书,听到丈夫的建议,微笑道:“儿子,你觉得爸爸应该去哪?”

    “爸爸留在家里最好。”孩子说道。

    “听听儿子的心声吧,他有六七岁了吧?你离家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婴儿,哪个孩子不愿意待在爸爸妈妈身边?”

    “可是那天,爸爸你已经跟耿爷爷他们说好了的,不能骗人。”孩子又如此说道。

    “哈哈哈,儿子你教训得对,爸爸不会骗他们的。”

    袁定安对这孩童的话语感到惊异,他又说道:“我还想再劝您一句,劳动标兵不只是一项荣誉。”

    “您又说笑了,难道你们每年都把劳动标兵颁给懒惰而又狡黠的人吗?”

    袁定安不再说话,他端起茶杯小啜一口,齐铮笑问道:“这茶怎样?”

    “是好茶。”

    “可惜您喝的不是时候。”齐铮自己也喝了一口,“我喝的也不是时候,等到盛夏,傍晚时分从矿井里钻出来,用泉子里刚提出的凉水往身上一浇,弟兄们在大树底下一座,把桌上撒上一袋花生,用大铁皮子闷上一壶,每人用一个大瓷碗,喉结一动,一碗下肚,边饮茶,边谈笑,那才叫日子。”

    “这么说,真不是时候了?既然这样的话,我就走吧。”

    “那我也就不留了,送您。”

    在这位不速之客离开之后,齐铮抱了抱了自己的妻子,说道:“你可以理解我的选择吗?”

    “不理解。”他的妻子生气地努了努嘴。

    “如果你真的在意。”他显得有些为难,“我可以留下来,不去矿上就是了。”

    “我当然在意。”

    “那么好吧。”齐铮摊了摊手,笑道,“看来我要另谋出路了。”

    “我所不理解,所在意的是。”他的妻子娇嗔道,“我的丈夫竟然不懂得妻子的心,怀疑我对他一如既往的支持。”

    “哈哈。”齐铮将妻子抱起来,抛到空中,然后又稳稳地接到自己的怀里,吻了吻她的脸颊,笑道:“我之所以能够心无挂碍地走到天南海北,之所以独处异地也断然没有孤独落寞之感,之所以仰观他乡明月就像闲居自家庭院,全是因为有你,我知道在千里之外的家乡,有一个人与我心意相通,谢谢你,亲爱的。”

    “说好话的人都不做好事。”妻子笑道,“这几年难道你竟换了心肠?”

    “如果我真的换了心肠,身为知己的您能不知道吗?”

    “快别说嘴了。”妻子说道,“你什么时候去拜访林先生?”

    “明天晚上,我们已经约好了。”

    “给他带点什么?我看你从西北拿回的奶酒很不错。”

    “什么?”他大叫道,“奶酒?那可不能给他,我得留着自己喝。”

    “小气鬼。”

    “你不知道,这位林先生是不喝酒的。”

    “那你就拿……”

    “行,行,行,到时候再说吧。”齐铮摸着肚子笑道,“说起酒来有些饿了呢,准备晚饭吧,老婆。”

    贤惠的妻子很快就准备好了晚餐,齐铮斟了满满一大杯奶酒。三个人只用一个小园桌,上面也只有几样小菜,这就叫作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