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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断绝一贯因道异 苦难何曾有途穷(其一)

    相比于他们的私人宴会来说,这种场面显得无聊透顶,又到了韩采梅宴请大家的时间,从南方回来后,这是第一次。一切都如往常一样,每个人都露了一手做了几个拿手的好菜,聚会也依旧温馨如故,他们开开玩笑,评论时局形势,探讨文学创作,这是一个美丽的令人难忘的夜晚。

    “要不大家散了吧。”时间晚了,林雪飞这样提议。

    “不早了。”周克新也说道,“不要打扰采梅休息。”

    “也好,明天还要上班呢。”韩采梅说道。

    大家起身收拾东西要走,晋欢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陈海润叫他:“喂,你还要赖在这里不成?”

    “大家最近有没有看新闻?”晋欢说道。

    “什么新闻?”傅枕云问道。

    “中华慈救会会长,孔献良被人杀死了。”

    “这是好事。”刘问之说道,“他本就该死。”

    “这让我想起了地震前的几则新闻。”

    “谁有空听你在这里说什么新闻旧闻?快走吧,困死了。”周克新说着朝门口走去。

    “在北都,有一个小学老师被杀。”晋欢并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经过调查,他曾经性侵了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黄忆晴。”

    周克新停住了脚步,其他人也都安静下来,晋欢继续说道:“在花间市,有两位警察被杀,陆向期和赵恭凌,各位想必都不陌生。他们生前曾经卷入虐杀疑犯的丑闻,但是当时不了了之,死后旧事重提,证实确有此事。”

    周克新折返回来,同其他人一起坐回到沙发上,继续听晋欢的陈述。晋欢说了下去:“孔复兴,也就是那位被人杀了的孔会长的儿子,在父亲被杀的几个月前车祸身亡。他曾经抛弃了一个可怜的姑娘,而这个姑娘在他之前死于非命,死因同样也是车祸。”

    林雪飞坐在晋欢的身边,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都说出来吧。”

    “还是让你们自己说吧。”晋欢拿出了他的手机,打开了一个录音文件,里面传出了常业清的声音:“我们来向您告别,马上就要走了……这位是您的助手吧,真是尽职尽责……您难道不该死吗?”

    这正是常业清刺杀孔献良时的情形,他们并没有多少震惊,只是有些奇怪。晋欢说道:“当时业清说要去向杨路先生告别,我疑心他的去向,因此偷偷将我的手机放进了他换上的衣服里。”

    常业清说道:“你猜到了我会这么做,一定早就怀疑我们了。”

    “你们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怀疑你们是痛苦的事。”晋欢说道,“我宁愿怀疑我自己,也不愿意把这罪名加到你们身上。”

    “你做得对。”傅枕云说道,“做人做事还是公正一点好,我们自然也是可以怀疑的。”

    “如此说来,开发栖凤山的左思贤还有仁济医院的院长……”

    “左思贤是我杀的。”林雪飞说道,“我和采梅去你们家乡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掉左思贤。可是恰好那里是郭谋忠的故乡,他知道我们要去一定要一同前往,为了使他不至于怀疑,同时给我留出时间,采梅才故意迷失在黑峪山。”

    “采梅姐。”晋欢一时哽咽,“你……”

    韩采梅觉得于心有愧,无话可说,躲开了晋欢的视线,晋欢继续说了下去:“你们一到栖凤山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的心里曾有一丝怀疑,但片刻之后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我崇拜的林雪飞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晋欢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那么,仁济医院的院长是海润杀的了?他刚回到花间市我们就收到了这样的消息。”

    “是我。”陈海润说道,“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干过这么爽快的事。”

    “那老师的事是我做的。”傅枕云说道。

    “我送走了两位警察。”刘问之说道。

    “孔复兴,死在我的手上。”周克新说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们的?”

    “每一个死去的人几乎都与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别人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不能不使我产生联想。傅枕云你说要去南都出差,可是却遇到了你哥哥,你哥哥是往北去的呀,恰好那老师被杀,我自然怀疑你去了北都。可明确的答案我是没有的,有可能你哥哥走错了方向或者你并没有那么嫉恶如仇。所有的一切都是猜测,我决心要找到答案,所以我又混到了你们当中。我把在孔献良房间里听到的话告诉了你们,我知道倘若那些事真的是你们做的,那你们也一定不会放过他,你们当中谁最有可能接近他,当然是常业清了。”

    “你说的一点没错。”周克新说道,“我们的确杀了人。”

    “我对你们做这些事的原因心知肚明,并且可以理解你们的心境,但是我绝不赞同你们的行为。”

    “你不觉得那些人该死吗?”

    “该死,该死一千次,一万次,可是他们是死是活不该由你们决定。”

    “你说该由谁决定?富可敌国的商人,为了一己私利开山掘矿,暗害人命,百里农田罹难,数十村落遭殃,他用钱开通了关路,百姓屡次上告无果,只得忍气吞声,激荡在群山里的怒气该向何处倾泻?本该仁慈济世的医院院长,重利而轻义,毫无怜爱悲悯之心,以价格标码生命,用金钱贩卖灵魂,辱我药王遗训——人命至重,有贵千金。然而做出这些无耻行径的人仅仅受到微薄的谴责而没有得到丝毫惩戒,那些本不该离去的生命他们难道丝毫不眷恋父母妻儿了吗?为人师表的老师做了天理难容的事,却因为他的狡黠和卑鄙,躲过了法律的制裁。那女孩一生难脱恐惧的阴影,这债务总得有人偿还吧?肩负着惩奸除恶重担的警察现在却为奸作恶,践踏人权,视人命如草芥。然而他们因为上级的遮掩和体制的庇护逍遥法外,逝者枉死,生者徒悲,那孀妻弱子立于茫茫天地间何其无助!何其悲凉!玩世不恭的浪荡子弟对女人毫无敬重之心,玩弄其情感,一旦腻烦便抛弃不顾,为了摆脱束缚心狠手辣,残忍至极。然而其家族财雄势大,人多脉广,最后落得个证据缺失的结果,可怜那女子临死之时依旧深爱着他,这样悲切的故事不该如此惨淡收场。慈善之路,任重道远,承载着所有民众对于奉献和付出的期望,乃是整个社会全民仰望的至善之峰。不该有人借职位之便,挟民众之善,搜刮万家钱财,网罗天下美色,其玩弄女性之恶行超出其子千万倍。即便是在贪腐之余也丝毫不以民生为念,在他无边欲望的残害之下,有多少可以挽回的生命悄然逝去,有多少渴望阳光的眼睛永堕黑暗。这样一个早已腐烂了骨肉的躯壳贿赂阎王,沟通鬼差,以此朽烂之躯横行人间,此人不除,哪里还能有白日青天?”

    “现在你告诉我,这些人该由谁审判?”

    “这些人以钱财、权势伤人,以欲望、野心害人,你们同他们的分别只不过是你们打着正义的旗号。”

    “不敢当。”陈海润接过了话,“我们哪里能扛得动正义的大旗?我听说正义的旗杆曾在亿万年前立于大地四极,根深万丈,入云千里,惠风徐徐而生,旌旗隐隐晃动,万物披德,世间一派繁荣祥和。可是不知何年何月,旗杆轰然倒地,邪恶趁机滋生,伪诈顺势成长,卑鄙借此繁衍,从此天地换了模样。你不想想,那么大个柱子谁能抗得起来?再说,即便有人有这本事,恐怕也无济于事了,因为那柱子又不知在哪朝哪代腐朽溃烂,早已化成了灰烬,所以这天地间的种种奸邪越发猖獗,已是人间的主流了。拜托晋先生不要把如此伟大堂皇的名目加在我等宵小之辈头上,万万当不起。”

    “各位都是极聪明的人,看到,了解并且洞悉了这个世界的荒谬。野心、欺诈、暴力泛滥成灾,自私自利、无信无义、癫狂迷乱占据人心,人类之中,每一个像你们这样有良知有眼光有能力的不是都要为了彻底结束混乱完全终止虚妄而努力吗?你们的目的应该是颠覆传统的扭转,你们的行动应该是毫无妥协的革命,而不应该是像现在这样的杀戮,你们难道会不知道?如果不去改变人心,我们的社会永远无望,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可开辟培植暴力的土壤。”

    “你说这番话,看得出来你已经跟我们越来越相似。”傅枕云说道,“你所说正是我们所想,你的疑问很容易回答,因为我们迫不及待,因为我们不愿容忍。人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人,只要有一个人还挣扎在私欲的漩涡中,整个世界就不会完全改变。我们需要的是心中有爱之人,对于那些已被魔鬼掌控,被恶灵腐蚀的人是要除之而后快的。每每有不平事发生,我们总是义愤填膺,小时候听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道理——为非作歹的人都不得好死。但是后来发现这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善良的人经常备受欺凌,为恶的人大多逍遥自在,这引起了我们的不满,不满就要反抗。”

    “在我刚来花间市的时候,你们曾经讨论法律、道德和爱对于这个世界的功效,现在你们全忘记了,人怎能只图一时之快背弃了救赎的大道?你们越走越远了,我希望我的朋友们能够停下前行的脚步反观身后的风光,静思自己的作为。”

    傅枕云笑道:“你说得没错,我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求,不管哪一样,文字宣扬还刀枪杀戮,都是我们几经斟酌的选择。”

    “可是现在,我手中握着你们的短处,我必须得强迫你们停下来,如果你们这么做了,我保证闭口不言。”

    “你想要我们的承诺吗?”常业清说道,“你手中握着我的把柄,这个承诺就由我说出来吧。从今以后,凡有倚势凌人者,妨害公允者,无视平等者,害人性命者,践踏人权者等等所有不遵天理,不循人道之人,人若不惩,我必惩之。”

    “这么说,你们是不怕付出代价的了?”

    “我说过了的,伤人性命者必受惩戒,他们做了那样的事该死,我们害了他们的命又怎么敢爱惜自己的生命?我将竭尽所能做我想做的事,请你也照你的心意做你想做的事。”

    “你们的意念坚不可摧,你们的勇气震山撼岳,你们对于正义和公平的追求超过了对于生命的眷恋。可是你们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群人,他们为你们的疾病牵肠挂肚,为你们的伤痛惦念关心,你们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可是他们呢?你们狠心放弃一切,他们却绝不会放弃你们。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们自以为为理想和正义献出了生命,死得其所,心满意足,可是那时,他们将何以自处?你们的朋友泪眼望着你们的尸首是悲是恨?你们的恋人空自许人,此生再可依谁?你们的父母又将如何向邻里痛诉他们的境遇,他们的孩子是一位英雄还是一个杀人犯?”

    “这的确是影响我们做出决定的最大阻碍,如果我们的偏执给他们带来不幸,这对他们是极大的不公平,我们更是于心不忍。”刘问之说道,“可是后来,这却成了我们作出决定的定音锤,我们的亲人是万万不能失去我们的,可是普天之下谁又不是这样呢?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快乐?谁不希望自己的父母长寿安康?谁不希望自己的伴侣幸福如意?可是偏偏就有那么一种人,他自己享受着拥有的乐趣却要别人体会丧失的悲痛,他自己早已富余却还要从贫乏中索取,他自己惧怕死神却用别人的生命祭祀,我们怎能坐视不管?我们就这样做了自私的人,我们拿亲人的眼泪祭奠那些无辜的灵魂,这是我们的错啊,如果他们真的恨我们,那也是我们罪有应得。”

    “你们有那么多张嘴,我怎么说得过?我只问最后一个问题。”晋欢看着韩采梅说道,“采梅姐,她有没有动过手?”

    “这个你放心,她能看好自己就不错了。”傅枕云回答。

    晋欢移到韩采梅跟前,哀求道:“采梅姐,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晋欢关心自己朝夕相处的朋友,也为林雪飞的决定感到震惊和不解,但是他最关心的还是韩采梅,从隐隐觉知端倪到完全了解真相,对他来说,天一点一点地塌了下来。他的爱情童话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可以不喜欢他,可以拒绝他,可以跟别的男人恋爱结婚,他也愿意承受等待的煎熬,相思的苦楚和她的满不在乎。甚至,让他们成为互不相识的陌生人,成为老死不相往来的仇敌也要比现在的结果好上千百倍。只要她在这个世界上,他就有前行的理由。他心爱的采梅姐啊,他无法想象失去她的日子。

    他的眼睛盯着韩采梅的眼睛,明天他还能再见到这张可爱的脸庞吗?这双瞳孔还能再映出他的身影吗?她的柔声细语还能听得了几句?他一定会害怕想起关于她的所有美丽和落魄的时刻,他一定会一次次的在睡梦中惊坐而起,她的倩影会变成一个烙印,仅仅只剩一个烙印。

    “我没有杀过人。”韩采梅显得为难而又悲伤,“但是我是他们背后最大的支持,我辜负了你的期待,觉得对你不起。我现在同你说话,因为愧疚而没有底气,话音踌躇,语调绵软,可是我内心的坚定是同他们一样的。”

    “采梅姐,我求求你,我求你停手吧,不要再做下去了。”

    “我们曾经共同起誓,小欢,我不会违背誓言,你该走你自己的路了。”

    “我已经无路可走了,你们打破了我所有的梦,或许我该回去了。”

    “你不必灰心,不能浪费了你的才华。”林雪飞说道。

    “我连心都没有了,哪里还在乎什么才华?”

    “我本要挖掘你的才华,不想弄巧成拙,这都怪我。不过你当下的痛苦绝望只是一时的,我们之间的故事很短暂,不该成为你一生的负担,你的生活还在继续,将会充满阳光。”

    晋欢此时心如死灰,什么样的安慰都听不进去,只能暗暗苦笑,林雪飞又说道:“我在局长的欢迎晚宴上认识了一个人,叫作庄雨腾,他在花间市有一家正在崛起的杂志社,你去那里有发挥的余地。另外,不像这里,那里很安全。”

    “我不想再待在类似的环境里了,我怕自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晋欢说道,“朋友们,你们好自为之。”

    晋欢离开了他们,关于这段录音,他本要删除的,后来想想还是留了下来,它会制约着他们不偏离原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