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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在烈士陵园,她怀念起死去的亲人

    哈尔滨到牡丹江的快车,在离开哈尔滨不久便驶出了松嫩平原进入黑龙江东部山区——张广才岭山区。最初出现在铁路两旁的只是一些丘陵,过了横道河子之后才能看到险峻的高山大岭。铁路在山坡上盘绕,一层层地盘上去,再一圈圈地绕下来。从车窗望出去,山坡上的铁路一会在头上,一会又在脚下。横道河子车站的站房也是在山坡上的。这样转几个圈子之后才能把这座山翻过去。

    从盘山道上下来,火车在到达终点之前的最后一个快车站停下来。机车喘息着,排气筒突突突地吐着白气。刚才爬坡时还那么猛烈地喷着黑烟的烟筒,此刻虽然还在冒烟,但那烟显得疲乏无力,一出烟筒口便随风飘散了。机车仿佛是要平静一下剧烈的心跳,以便平稳地进入终点牡丹江站。

    在铁路北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山岗,山岗上栽种着青松。一座巨大的石碑耸立在山岗上。从车窗口就可以看到在林梢中露出来的石碑的顶端。那就是著名的解放军侦察英雄杨子荣的陵园。随着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在全国的推广,杨子荣声名大振。这一带的老百姓也因此增光不少。杨子荣和威虎山都成了他们的骄傲。

    现在还是冬季,几乎没什么人来游园。这一天却有两个女子在墓地留连。她们是静悄悄的墓园里仅有的两个游人。她俩看了杨子荣的坟墓和石碑,又走下山坡进了陈列室。陈列室里除了几件解放军当年用过的武器和衣物之外,并没有多少可资纪念的东西。更多的是各地各单位出于对英雄的敬仰赠送的锦旗和镜框。

    从陈列室出来,这两位游客把摄影师找来,随她俩一起往山岗上走去,她们要留个影以作纪念。在杨子荣的墓碑前,摄影师的镜头对准了她们。左面的一位体态丰满,脸色圆润,给人以温柔亲切的印象。她的右手搭在同伴的肩上。她的同伴身材苗条,眉目清秀,嘴唇红润,神态腼腆,形如处子。她们都没有华丽的服饰。但她们美丽的容颜正是在普通服装的衬托和冬阳的辉映之下才更加焕发出青春的光彩。

    这两个形同姐妹的女子就是景阳镇林业局医院的药剂员孙波和她的好友陈小秋。

    从墓园出来,她俩沿着大车道并肩向山下的火车站走去。虽然已是阳历三月了,大地依然冰雪覆盖,只是在正午时分向阳这一面房顶上的雪才会融化一点。而融化的雪水还没等滴下来,又凝成一颗颗冰榴吊在房檐上。向阳的窗玻璃上厚厚的冰花开始融化了。道路上的积雪还没化,但也不再像深冬时那么坚硬。人们身上的棉衣还不能脱。这时候,春天只停留在希望里。山道上很静,偶尔有马爬犁吆喝着跑过去。马脖子上的铜铃在寂静的山道上显得很响亮。铁路上的机车不管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总是繁忙的。每一趟驶过的列车在这里都要鸣笛,像是向长眠在这里的英雄表示敬意。

    这次上这里来是孙波约小秋出来的。她要上牡丹江取药,顺便让小秋跟她出来玩一趟。事实上她们两人也都有话要说,觉得这是个机会。可是从出来到现在还没谈上正题,都不知道从何谈起。直到上了去车站的大路,孙波才首先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听说你要上林场,是吗?

    小秋说:“是。开始我也没想去,他们跟我一说,我觉得上林场也好,就答应了。”

    “那你妈和小花她们怎么办?”

    “她们自个过呗。小花大了,她可以照顾我妈。再说我走了,这边少一张嘴,我在林场还可以多拿点补贴,这样对家里更好。”

    “那你可要受苦了,就一个人在林场。”

    “也没啥,我可以经常回来,也不远。”小秋说得挺轻松,看得出她并非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

    孙波没说话,在想什么。小秋问:

    “又有人给小哥贴大字报了,是吗?”

    孙波似乎还在想自己的事,没回答。小秋说:“这些人到底要干啥嘛!现在真是好人难当。你说小哥他怎么办呀?”

    孙波笑道:“你还替他担心呀?你这孩子可真是心眼好,自己有难处不说,光知道为别人着想。告诉你吧,大字报叫我当场就给撕了!我看他谁还敢贴,贴了我照撕不误!他也根本没事。这次咱们出来之前他还特意让我好好跟你说说,劝你想开一些,不要背包袱。”

    “我才不会背包袱呢。我一个小小护理员怕啥?还能把我打成走资派、反革命?我知道他们是冲小哥去的。”

    “他也不怕。脚正不怕鞋歪,没做亏心事,他们抓不住辫子。倒是他们那些人的手脚才没一个干净的。”

    “那他们到底要干啥?要让小哥下台?小哥到底碍着他们什么啦?”小秋一脸的愁容。

    孙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这么多年你还没看透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真是一点都不假。在咱们看来,医院是救死扶伤的,不管什么人到医院都是为治病来的。医院只对病不对人,只要把病治好就是最好的医德。可有些人不是这样。他们把医院看成他们的特殊领地,说是什么什么阵地,实际是当成他们的权力象征。他们自己无病呻吟,小病大养,还要在医院安插亲信培植势力,把医院变成他们的独立王国。方国良不愿迎合他们,不顺从他们,他们自然就恨他,把他看成眼中钉、肉中刺。你说,他们有一个正派人吗?赵瘸子、王升、王半仙、沈香兰,这又来一个高秀英,整天泡病号不上班,大字报就是她贴的。反正只要围着他们转的,给他们好处的,不管什么猪呀狗的都是好的,都可以重用。那赵瘸子是什么东西?前几年在组织科,红卫兵一造反他就起来亮相。他恨谁就借红卫兵整谁,给红卫兵往外透档案,那些人被抓住不放,给整得死去活来。他作了孽又怕死,整天躲在档案室里不敢出来。他把政治资本捞足了,后来就给结合进了医院当了支部书记。他在医院就是给那些当权派服务,那些人一住院,他又搬沙发又扯电话。王升那样的在医院也能站得住,还进过革委会,还不是他在那保着?他为啥要保王升?他知道王升是马书记的人。王升在山东倒卖木材要没人撑腰他敢吗?他倒卖木材谁得好处?还不是他们?赵瘸子在医院混不下去了,给调到林场,又躲风又升官。他在林场更是一手遮天,欺男霸女,强占地皮,包庇杀人凶手,那真成了他的独立王国了。”

    这些事小秋还从未听说过,孙波也是第一次同她说得这么多。她不说话,默默地听孙波继续说下去。

    “再说你大姐吧。你大姐长得漂亮,他们眼馋,明知她跟国良好,他们硬给拆散了。可她到底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反过来又折磨她。要不是他们那么折磨,那么虐待,她也不会那么年轻就得上那种病,才两年的功夫,她原来身体多好。我听大夫说过,女人得癌症和不幸的婚姻有直接关系,这是有道理的。最可恨的是人死了还要往人家身上泼脏水,继续诬蔑陷害。高秀英那张大字报又说你大姐是反革命,你二姐是畏罪自杀。什么他妈的反革命!掰几个苞米棒子就是反革命?反对你马宝林就是反革命?你们把人整死了才是反革命,现行反革命!什么畏罪自杀?亏他们说得出口!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罪?她知道什么自杀?”

    一提到两个姐姐,小秋禁不住难过起来,鼻子一阵阵发酸,眼里涌出了泪水。为了平息一下激怒的心,孙波一脚把一个马粪蛋子踢到路边去,然后继续说:

    “这几年国良想起来就跟我叨咕,说小雪死得冤,要把这事调查清楚,肯定事出有因,不能让她背黑锅。我看也是。咱们不能太软了,老由着他们欺负。前几年那时候是乱斗一气,说啥的都有,谁也不在乎。现在可不一样了,革委会都成立好几年了,还能这么乱贴大字报,乱批乱斗,不讲政策吗?就算高秀英不懂,你马宝林也不懂,马洪伟也不懂吗?他们既然提到这件事了,咱们就得说道说道。咱们要是再不说就等于是默认了。那她们就永远是屈死鬼。咱们这些活着的人还对得起她们吗?你说呢,小秋?”

    两个亲爱的姐姐在几天之内相继死去,这一残酷的事实给母亲和她自己造成的巨大伤痛,陈小秋是在自己逐渐懂事以后才深刻理解的。前几年,在轰轰烈烈的群众造反运动中,她和她的亲友曾经受到过冲击。那时候她已经长大了。她自信自己是贫农出身,是红卫兵战士,谁也不敢把她怎么样。她顶着巨大压力向对方反击,勇敢地捍卫了姐姐的名誉和清白。几年之后,运动过去了,斗争停止了,虽然在动乱中两个姐姐的灵魂得以保护,但她们留下的痛苦依然伴随着她们的亲人,而且更为深切的痛定思痛正是在那一场动乱之后。在那些激烈斗争的日子里,当事人马宝林和马洪伟为了保他们自己,顽固地保持着沉默,虽然没有参于对小满她们的毁谤,也不敢站出来证明他们的无辜。而陈小秋无论在那时还是在那以后,也没有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保护。今天,居然又有人重提旧事,此人又是马宝林的老婆高秀英,实在是可笑而又可恨。这只能说明她别有用心。

    孙波的话提醒了小秋。那些令人心痛的往事又在她眼前浮现出来。同时也让她意识到了自己作为她们的亲人所应承担的责任。两个姐姐的死不是无缘无故的。特别是二姐小雪,她那么年轻,从不生病,但在那几天情绪却极为反常。她想起了马宝林在二姐跟前的举动,当时就曾使她又羞又怕。马宝林欺她年幼无知,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调戏二姐,几次都惹得二姐破口大骂。那天她们一家人在老方大哥家的磨房推磨,二姐就骂马宝林是流氓,母亲打了她,她就走了,一个人上了大河。小秋那天给吓坏了,她们家从来没出现过那样的事。现在想想二姐那些反常的举动,和马宝林肯定有直接的关系。只是这些事她从来没和别人说过。今天孙波提起来了,她才把她当年的亲眼所见仔细回想了一遍,然后和和孙波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