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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顺手牵羊(二)

    世道已经翻了个身,可是毛妹子并没有畏缩不前,还是十分虔诚地进香拜佛,照常上茶馆细嚼臭干子,听跑堂李四海阔天空乱说经,照样找到一个人替她敲木鱼。

    咳,我也管不了这许多了,那时候我的工作很紧张,没有早晚之分,只知拼命干,饿了啃一口冷馒头,渴了喝一口凉开水,运动来了便困在办公室桌边的长板凳上。我和两个孩子几乎天天不照面,哪像现在一个孩子竟有五六口大人围着他转。

    我那时候整天忙啊忙啊的,算得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可那毛妹子比我还忙,还要积极,我上床的时候她还在茶馆泡着,听人胡诌;我睁开惺忪眼睛的时候才听见她的嚓嚓嚓脚步到了门前。她每逢到家的时候都要敲一下木鱼,那木鱼的响声在深夜像打更似的。她有时候也不回家,酷暑夜晚回味出善哉佛言,干脆就坐到江边大堤上闲聊磕,那里风凉,还有一阵阵海涛似的浪击声。可是这浪击声并不吸引人,竟使她渐渐消瘦下去了,居然有个大颧骨凸了出来。

    李四的母亲有意思,对她说:“毛嫂子,你精神了,人到五十岁左右都要变瘦的,这叫老来得福。”可她却说:“我这是心力交瘁。现在让人提心吊胆那些运动和口号了,别瞧我信神拜佛怎么样,从前的日子过的还是满规矩的。早起晚睡,安身立命,我给掌柜家的买菜,唯有兴头和善哉,东家掌柜灵丹指点,兴头热闹;东家掌柜的往篮里扔佛签,善哉感人。就说那个寺庙吧,以前可是光天化日的。有一次我们几个信女正拜得迷了神,忽然天空雷雨交加风儿阵阵,让我们无法上茶馆回味禅机。我不知道如果办是好,叫一声善哉,结果引来了善助,被一个好心的过路人用车运送到茶馆,还说这是难得的心诚表现,理所应当!现在可好了,那些过往马路的行人都用嘲弄的眼光冷瞧,有的恨不得咒骂几句,还有的居然指着眉梢说刺头话,一个个都成了乱嚷嚷的野猫。寺庙里也见不着几根香火缭绕了,人慌棍子多,又冷清,我回味禅机也只能去江堤上聊磕,不然上哪儿去泄闷火!”

    这话传到我耳边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有想到,翻身对她来说竟至没有丝毫的革命意义!

    怪,我也睡不安稳了,每当深夜被毛妹子的木鱼声波击脑神经,心里便燃出一股恼怒,这解放怎么还是她的地狱?革命烈士拿鲜血换来的新的世界的时候,那九斤老太人物居然睁眼念咒,日趋消瘦!

    我不能再听之任之了,我没有法子点化你毛妹子,可我能够外围包抄,先断绝你那伴娘似的人物——敲木鱼的老太婆!现在不同往年,我有了公开宣讲马列主义的权力,这个权力总是你毛妹子夺不去的。

    我满腔热血急奔到那个老太婆居住地,一见面,吓我一跳,她正坐在蒲团上频敲木鱼念经。不必多费口舌了,准是同毛妹子一样,榆木疙瘩脑袋一个,晓之喻理肯定会得到一唱一和结果。罢了!

    我嘀咕着,不满意别人也不满意我自己。我想着,下一个自然就想到了跑堂李四。他住在巷子正中,门口有个标志,摆着个茶摊。他和我差不多年纪,却比我长得矮小、机灵、瘦相。小时候我和他在街门口买五香豆,吃的正带劲被我母亲瞥见总是他出面挨骂。他的老家原籍东北,父亲也是个跑堂,因得罪东洋人,冤屈至死,这样,由母亲拉扯,独自两个人来到了内地。他母亲是我家奶妈,养育我直到小学,儿子找了饭馆,便辞退在家做些零星活计。李四每天给毛妹子讲一通鬼话符论经,为的是挣得点额外小费。他的那张嘴是属于“海啦啦”级的,上挂云神玉帝,下牵地保蒜皮,有板有眼,有神有态,跑堂生意做完,凭着铁嘴一张可以一泡通宵,丝毫不觉倦意。酷暑纳凉,身边总围着一大圈古董偏爱老头,新奇味美的顽皮小孩,甚至那大姑娘也凑上份乐趣,去疏通肠里憋气。李四拉开话匣子,故事是嗄咕嗄咕,美丽动人的传说硬是叮叮当当,而讲起水浒三国志之类的典故历史,更是“春风熏得游人醉”,所以所有的听众都喜欢他,尤其是说书说到了关子口,李四也不减缓语速,而是突然挠痒痒,油嘴嘘的一声,喀嚓刹住。可以想象,下面将会是什么情景。

    正是因为如此,我便在想到他之后的当天中午去了他家。我进去的时候,他们一家正在巴掌大一块的院子里吃午饭。虽然李四是个跑堂,生活还是过得蛮不错。白面馒头,一盆汤,两个菜碗分别盛着鸭翅膀和绿豆芽,不用多说,这准与李四的额外补贴有关,而且他的两个儿子和老婆正在啃玉米棒,他的母亲呢,倒好,正嚼着臭干子在津津乐道着。我问候几句放下糕点之后便转入问答题:

    “李四,如今江山一片红,你感觉怎么样?”

    李四同我不耍半点油嘴,直率地说出了他的认为:“没得说,如今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人了,老板哈腰吩咐,也加上两个钱笑脸赔不是了。”

    我听了把头一昂:“你呀,你看你眼光怎么这样短浅,劳动人民当家做主,首先得从政治上翻身,思想要红,决不能丢脸去给人进香磕头!”

    “我从没有劝人磕头呀!”

    “还没有,你是干什么的?”

    “跑堂。”

    “行啦,自从盘古开天地,跑堂的嘴象走慣了的腿,不说心里挠痒痒,总爱信口开河自称眼观六路!”

    “这——这倒也是。”李四挠起了头皮。

    “怎么样,如今世道变了,跑堂的成了人民的服务员,茶馆的主人,该换一换身份了。”

    “那老板呢?”

    “老板……什么老板!我是说你要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新社会人人都必须觉悟,又翻身又解放,为什么独独她可以撅个黑锅嘴败坏革命风气,而你却像贴身鬼似的添油灌在她的脑壳里!这能叫觉悟吗?你能算主人吗?还有没有一丁点儿人的尊严!”

    李四倒吸了一口凉气:“咝,这我真没想到。”

    在一旁的李四的老母亲忍不住了,立刻顺出一口辣气:“那可是帮人积阴德啊,她心善。”

    “善……”我把善字的语调拉成了感叹号,一种蔑视,“李妈,你是知道毛妹子的善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的,你也知道毛妹子她们的善并没有善出个新社会的诞生。她们中了地主老财们的毒,如今拿了这些毒品之后,又使她齿寒得谬种误传!”

    李四的一字嘴变成钩了:“可不是假的,那老婆子守旧得很,动辄就说一代不如一代,那回儿子听父命,闺女守孝,如今不成体统,老封建!”

    我借题发挥了:“事情还不在于毛妹子呐,我们这些做爸爸的,眼光应当放得长远些才是正理,你看人家苏联老大哥……”我如痴如醉地讲起苏联来了,就如同现在一些人醉说美国似的,“苏联老大哥当家作主人了,可心里还惦念着我们穷苦国家和劳动人民,不管什么事儿,尽力支援我们,给钱,给机器,派专家,全都一个子儿不要,无偿援助。这叫什么精神,共产主义精神。苏联劳动人民享受免费教育,上学求深造,将来毕业就是科学家、工程师,去为开创美好的共产主义社会而奋斗。”我低头朝李四母亲的臭干子看了一眼:“跑堂挣几个钱也真苦,无非填个肚皮。人家苏联的人民都是住高楼,坐汽车,电灯电话,自来水就在家里哗,馆子里有沙发,电风扇,还有冰箱,买上一斤肉放一个月也不会臭!几块臭干子有什么嚼头,人家都吃三明治哩!”我的上帝啊,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三明治是什么,过后翻了书才知道,原来是在面包里夹上一片香肠!

    李四和他的母亲听都没听过三明治了,他们还是头一回嗅到这个名词。那老太婆还耸了耸鼻头,她满以为三明治总是和香排酥差不离的。

    李四心也活了:“那……咳,那才带劲了。妈,我也不当跑堂了,你也受够一世的苦难啦!”李四自然不是为了三明治,我知道,他是想去当工人。那时候,年轻的爸爸最美好的愿望便是成为无产阶级,这样,走起路来腰杆都觉得硬当。

    李四的母亲把臭干子朝嘴里一丢:“嗯……吃你的饭吧,吃完了上你的班,今个晚上毛妹子还等你说阐提呢。”

    废话一通,我说了半天她全不消化。人老了,思想保守,观念陈旧,让开她!我得抓住李四不放,拖他去我家里坐坐,继续做他的工作,而且先入主见,拿芜湖当例:“你看芜湖,古往今来,发生过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文天祥督师芜湖,光绪十七年,芜湖发生了一起势如潮涌,声如山崩的反洋教暴动,拉开了长江中下游地区反洋教暴动的序幕,‘五四’运动暴发,芜湖紧追而上,至此,我们党内许多仁人志士都与芜湖结有良缘,陈独秀,蒋光慈,恽代英,王稼祥等等。今天,芜湖回到人民怀抱中来,我们这些乐于革命的青年,不仅要消灭剥削阶级,更重要的是要彻底铲除旧的传统习惯势力和封建意识。三座大山易推翻,可怕的传统习惯势力和封建意识不易铲除。由此可见,我们这一代人肩上所负有的重担是极其艰巨而又重大的。人活着就是革命,敢于斗争,不能老嚷着吃饭。”除了讲道理以外,我还对他进行形象化的教育,拿我给孩子买的小人书《董存瑞》等给他看,告诉李四,我们当爸爸妈妈的不仅要想到自个,还得考虑到下一代,并且讲出为争得共产主义伟大理想实现所奋斗的乐趣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