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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一大二公,第二十二章:非常时期

    二十一,“一大二公”

    那年秋天,农业合作化的规模在进一步地扩大,后来成立的组织叫人民公社。

    开始成立的那种人民公社,充分体现了共产主义的“一大二公”的性质。一个公社就是原来的一个乡,还有更大些的公社是由几个乡合并起来的,公社管理委员会代行原来乡政府的职能,公社党委会就是地方党组织。公社一下子将好几万人口的几十个村合并成一个超大的“家庭”,这个大家庭内的所有财产全部公有,一开始在管理上是有些混乱的。原来的村全部更名为某某生产大队,虽然大队里的干部还在管理着本村的农民,但他们没有财政权,他们大队的粮、钱、物可以凭公社的一纸批文无偿平调给其它大队使用。理论上他们同样也可以占用别的大队粮食和钱物,大家都是一家人,没必要去分彼此,在当时叫“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紧接着,公社又号令各个生产大队办起了公共食堂。陈家舍庄子中心有条东西向的大河,河南河北各办了一个能供四五百人吃饭的大食堂。为了防止有人在家中偷吃小灶。社员家中原来的存粮全部被搜缴上了食堂,连煮饭用的铁锅都收缴上去抵任务“大炼钢铁”。与此同时,原来分给社员的那点自留地也全部被收回。他们的任务变得十分简单了,就是在社里干活,到食堂吃饭,干多干少也分不个了丑寅卯来,因为共产主义的分配原则就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一开始,公共食堂的的饭粥是管饱的。以前,按月配发的口粮时,因为定量不多,都愁吃不到月底,不但难得吃到一顿用纯白米煮的饭,而且要吃大量的青菜胡萝卜等代食品。现在一下子吃到了食堂里提供的米饭米粥,而且不定量,随便吃。哪怕你在外村有事没赶回来吃饭,到任何一个食堂里都能吃到一顿饱饭。因为“共产主义”了,天下农民是一家。因此,有人欢呼雀跃:吃饭不要钱,想了几千年、“共产主义是天堂”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也有人担心:“这样穷吃下去,有那么多粮吗?”对此,好像干部们一点也不以为然,他们说“你们瞎担心什么?现在是全国一盘棋,村里的粮食吃光了旁的村里还有,大家都吃光了还有国家,现在国家有的是粮食。”

    后来,官方总结经验时提到,那年秋天,“五风”盛行。所谓五风,指的就是:共产风、浮夸风,强迫命令风,生产乱指挥风和干部特殊化风。上面提到那些就是共产风在当时的体现。

    接下来刮起的那股浮夸风好像是从外地刮过来的。最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无限夸大地虚报当年粮食产量。那年是个平常年份,水稻每亩单产也就是三四百斤的样子。村里干部将当年产量如实上报后,上面不相信只收了这么一点儿,说他们思想不开放,瞒产量,是“小脚女人”。那时,全国各地都沉浸在粮食“大丰收”狂热中,官方媒体也在连篇累牍地登载着粮食丰收的喜讯,各地都在放“卫星”,有的亩产过千斤甚至还有的将牛皮吹到亩产粮食过万斤的。在这种形势下,可想面知,地方官所受的压力是非常大的。于是便层层施压,重新核实产量。基层干部们都心知肚明,那些所谓“卫星”都是瞎吹出来的,与其三番五次地过不了上级领导的关,不如你吹我也吹,大家一起吹。

    后来产量人为地上去了,接下来就要按面积缴纳农业税(即按税金折合出的征粮数)和完成国家统购的粮食计划。按理说,产量增加了,全面超额完成国家的粮食征、购任务应该是水到渠成了。干部们为了保住官帽,没一个敢讲真话,卖粮时只好硬着头皮将本该留下作社员口粮的稻谷拿出来充数。还要违心地向上级保证没卖过头粮,社员的口粮已经留足了。有的村,为了应付上级检查,还要做出留足口粮的假象。

    来根管理的粮食仓库里虽然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粮屯,但来根心里明白,只有那几个留着来年作种子的粮屯是货真价实的稻谷,那几个所谓是口粮的大屯子是假的,上面只铺了一层稻谷,下面全是扬场扬下来的瘪谷和稳子。

    有一次,村里的花会计告诉来根说:“大多数的村都是这样做的,没人敢说粮食产量是虚报的,只能一级哄一级。”

    来根听了后便忧心忡忡地说“我真担心这样你哄他,他哄你的哄到哪天为止,牛皮总有吹炸了的一天。已经快要没粮了,还在放开肚皮吃饱饭,现在两个食堂每天要吃两千多斤稻谷做的米。我这仓库里除了入库了三万多斤明年春播的稻种,基本没留社员过冬的口粮,听说晒场上也没多少稻谷了。真的到了没米下锅的那天怎么办?”

    “我也正在担心着呢,虽说,现在共产主义了,可是这情况不是一个两个村的事,大家都等国家下拨粮食,国家供得起吗?”

    果然,过了个把月,各个村的问题就全部暴露出来了。食堂里先是干饭改成了稀饭,没过几天,稀饭也不像稀饭了,薄得能照见人脸。后来,一点粮都没有了,仓库里的种子粮又不敢动,只好一天供应两顿水煮胡萝卜。胡萝卜是原来社里种下的,计划留着冬天分给社员作代食品。全村一千多张嘴,哪有那么多的胡萝卜用来当饭吃,因此后来连萝卜缨子也一起下大锅了,一个人每天只能从食堂里分到两大勺子黑乎乎的萝卜缨子汤。

    指望上级下拨粮食根本没希望,因为上级有关部门的理由很充分:“产量是你们自己报上来的,收多少卖多少留多少口粮,不是都计划得好好的吗?”

    随着寒冷的冬天到来,陈家舍的两个公共食堂终于彻底断炊停伙了。过子两个多月的共产主义好日子的农民们,现在只剩下一天紧似一天的西北风可以让他们果腹了。

    二十二,非常时期

    食堂停伙后的个把多月的时间里,庄子上的人走掉了一大半。一开始,有人在已经入了社的木船上偷偷地苫起草棚子,带着全家人去上海,听说上海街上没有粮票还可以买到熟食吃,没过多少日子,去上海的船又被那边陆陆续续地遣送回来了,那边根本呆不住。听说是因为一天比一天多的难民船影响了这个国际大都市的形象。后来外出的人,大都去了江西、湖北,听说那地方是山区,粮食不像这边紧张,那里有的林场正在招收农业工人,还特别欢迎带着孩子的小夫妻,一到那里就给上户口发口粮。

    龙根是跟庄上走得最早的那批人走的,他们那批人中有五个带着孩子的家庭,还有几个没带婆娘和孩子的男人。龙根原先也不想带老婆孩子一起走,他没出过门,想到那边找到一份工作后再回来带家小。还是等娣子劝他说:“你不能把他们丢家里,说不定等到你找到工作再回来,他们都饿死了呢。”

    “既然这么说,妈妈你也同我们一起走吧,哥哥现在当着干部,在家里不至于饿死,你一个人在家里我也不放心。”

    “我没事,村里还的好几百人呢,总不见得上面就这样见死不救。再说,我也舍不得将你哥哥一个人丢家里。你们别担心我,我这么大岁数了,就是饿死在家里也不算短寿了。”

    临走的那天,龙根夫妻因为要带着两个才五六岁的孩子,几乎没带多少东西,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只带了一条棉被。等娣子还从一个陶罐里倒出了五六斤已经发了霉的米,那是她在开始办食时藏起来的,那天她用两个陶罐藏起了家中仅有的十多斤米,后来被查走了一罐子,这个罐子埋在地下,没查得到,没过几天挖出来时米已经发了霉。她叮嘱龙根说:“听说外面买什么吃的都要粮票,这点米虽然有点霉,你们带出去能在轮船码头上请人加工煮点饭吃。”

    龙根一家走后,等娣子好像松了口气,她想,只要他们能平平安安地度过难关,她一个人就无所谓了。她不担心来根会饿死,如果真的连当“官”的人都饿死了,除非是这个村的人全都死光了。她听人说,食堂解散后,来根住的那个仓库院子里常常在夜里飘出米饭的香味,分明是干部们躲在里面“碰头”(即聚餐)。不管怎么说,那里面还屯积着好几万斤种粮呢。

    等娣子还从家里翻出了十多斤麦麸子。那是以前养猪时猪子吃剩下来的,猪子出圈了,一直没舍得倒掉,这时候翻出来却让她有了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她想,或许这一点东西能挽救她一条老命。

    庄上没走得掉的人,大都是一些老弱妇孺,那些人现在天天扛一张钉钯到很远的田里倒胡萝卜,所谓“倒胡萝卜”就是在那些已经扒光了的萝卜田里去翻寻遗留下来的小萝卜仔儿,因为已经被人翻寻过多少遍了,有的小得像个毛毛虫,难得碰到一个小手指大的萝卜,主要是检拾已经干枯了的胡萝卜缨子。

    只要是晴天,不管风多大天多冷,等娣子也是要下田去倒萝卜的,她怕碰到连续多日雨雪封门会饿死在家中。她每天吃两顿,都是将拾回来的萝卜缨子洗净切碎下锅,再抓上一把麦麸皮和着煮。她知道,人家还没她这么幸运,那麸皮毕竟还是货真价实的粮食,人家只能天天喝点萝卜缨子汤。

    腊月初一的那天是等娣子五十九岁的生日。夜里,沸沸扬扬地下了一夜的大雪,天亮了好一会儿了,庄上还不见有人起来,偌大的陈家舍就像是一座无人的村庄。来根突然记起了今天是妈妈的生日。于是他便踏着雪撬开了妈妈的门来到她的铺边。他给她带来了斤把米和一个饭团。那个饭团是用一方手帕包着的,从怀里拿出来时还冒着热气。来根说:“昨天我记起来了,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知道你好些日子没见到米了,这个饭团是昨夜他们在我那里碰头时我藏起来的,来时我把它热过了,你快把它吃掉,不能让人家看到。”说着就将饭团解开放到碗里,等娣子二话没说就将那半碗饭扒进了肚里,因为激动,碗底里的那几口饭是和着泪水咽下去的。放下碗后她说:

    “以后你就别给我送东西了,我知道你这米也是偷公家的,如果次数多了被人发现,你这保管就当不成了。你不要管我,我现在家里还有几斤麸皮,一时半会饿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