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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叶落归根,第六十八章:一门双喜

    六十七,叶落归根

    他们赶到那里时已是傍晚,落日的余晖染红了西天的流云。

    巧云妈妈仍然住二十多年前的那两大间丁头府儿屋里,赵根保和春兰夫妇带着一儿一女早就在旁边另外砌了三间傍屋跟两个老人分了家。她跟老赵也早就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一对老夫妻。这是一个特殊年代里的特殊家庭,奶孙二人同嫁给一对父子。

    躺在铺上的老人满头白发面如死灰,双目紧闭,要不是还有些轻微的呼吸,就跟停在灵床上的死人没什么两样了。老赵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除了背有些驼,人还算精神。老赵告诉他们说:“这两天连水也不要喝了,老是问‘小凤曾来?’刚才好像是累了,才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会儿,春兰也红着眼睛过来了,她是去媳妇娘家接孙子的,五十多岁的她两年前就当上了奶奶。她对小凤说:“姨娘来了就好了,婆奶奶这回怕的是好不起来了,她一得病就说要带你过来,不晓得她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正说着话,巧云妈妈的眼睛就缓缓地睁开了,她略微定了一下神就认出了小凤,嘴里轻声地说:“乖乖,你怎么才来?”小凤俯到她的耳边问她要不要喝点水,她头动了一下。后来,小凤喂了她小半碗水她就像是有了点精神,她跟老赵说:“你们先出去下,我要跟丫头说几句话。”等到铺边上只剩下小凤和春兰两个人时,她说:“你们别难过,真想不到我能过到这么大,而且到末了还过了二十多年的好日子,这回我要安安心心地走了,有两件事要照应你们。一件事就是我死后你要将我的骨灰捧回去安葬,我不能将尸骨丢在这地方,老赵将来是一定要跟赵俊妈妈葬在一起的,虽然这些年他对我非常好,但我们也就派到这么长的缘分,我死了缘分也就了了。我回去后小凤爸爸那边也不去,他那里有小凤妈妈陪着呢,你们只要在春兰外公的土坟上掏个洞把我的骨灰盒塞进去就行了。他在那边等了我三十多年了,我不能让他再做孤魂野鬼了。这是第一件事。”

    她歇了会儿又接着说:“这第二件事呢,就是我在陈家舍住的那三间瓦房,那房子是小凤家的祖产,应该归你和大凤姐妹俩来继承,听说大凤在江西过得不丑,孩子们都要成了家,大凤两口子都退了休,月月都能拿到工资,估计她也不会要这房子了,因此,这房子就由小凤来处理,我回去的安葬费用也由你们承担,别再要老赵这边花钱。这边火化的费用由赵家出,我耳朵上的这副金环子留着给春兰的小孙子,到时要给他戴上红孝帽为我打灯笼(这里的习俗重孙子戴黄孝帽,只有玄孙辈才戴红孝帽)。还有,回去后给我办丧事别铺张浪费,越简单越好,大凤那边有一大帮孙子孙女拖着,又隔着这么远的路,就别通知他们回来了,春兰的妈妈早就死在江西,她爸又找了个安徽的婆娘,这么多年跟这边也没联系,就更没得必要通知他。今后,春兰就只有你小凤这么一个至亲的人了,我走后你们要经常往这边跑跑……你们记住我说的这些话了吧?”

    一直强忍着眼泪的小凤和春兰忙说:“记住了,我们一定按照您的嘱咐办。你别想太多,或许还能好起来再过几年呢。”

    “好不了了,我累了,让我歇会儿。”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凌晨时分,老人安安静静地走了,结束了她饱经沧桑而又不乏传奇的一生。

    这边丧事办得很隆重,火化前一天的晚上还请了九个和尚念了半夜经。送葬的那天,老赵突然瘫倒在吊唁大厅,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哭得死去活来的是她身后唯一的亲骨肉春兰,想到当年如果不是这个婆奶奶将她带到这里来,可能她早就不在人世了。

    事后,他们约定,先由来根夫妇将骨灰盒带走,等过了终七再在那边举行一次安葬仪式,到时这边的人一起过去。

    回到陈家舍后,小凤就让来根给江西的姐姐大凤写了封信,她说:“唯独这件事不能听妈妈的,这么大的事不通知姐姐回来一趟,将来她会怪我的。”

    来根将巧云妈妈的骨灰盒安放在家神柜上她的牌位旁边,每次吃饭前小凤都要先给她上一碗饭,小凤打算按家乡的风俗给她上完二年饭,到了第三年再化掉牌位。

    没过几天,江西的姐姐就同姐夫一起回来了。夫妻俩先是在牌位前磕过了头,后来大凤就伏在骨灰盒上哭了老半天,她哭着说:“你像亲生妈妈那样照顾了我们十多年,我们却没能在你跟前尽过一天孝。”惹得小凤又陪着哭得喉咙声哑的。

    骨灰下葬的前一天,春兰那边一家全过来了。当天晚上,也请了和尚在来根屋里做了一场佛事。春兰外公的那个单坟原来是葬在自家田里的,农业学大寨时为了增加种植面积,大田里的土坟都平掉了,幸亏,巧云当时就想到了将来有这一天,她特地请了几个人,将春兰外公的骨殖移到公墓里。这回,来根又到戴家窑请人做了一块大理石的墓碑。中午吃“下红”饭还请了四五桌庄客,一切都还算办得圆满、体面。

    事后,老赵要给来根二百元贴补丧葬费用,来根死活不曾肯收,他说:“妈妈关照过的,你在那边用过钱了,这边理应由我们用钱。”后来大凤要与妹妹平摊所有开支,小凤说:“妈妈还嘱咐不要通知你们回来呢,说你们有孙子孙女拖着,路远迢迢的,别麻烦你们了。现在我自作主张通知你们了,如果再要你们花钱,妈妈在那边会怪我的。”大凤说:“这妈妈也真是的,到末了了还惦记着照顾人,老实告诉你,这次如果不叫我回来,我不恨妈妈,就恨你小凤,那样的话我这一辈子心里都不得安生。”

    大凤夫妇临走时留下了五百元钱,还留下了一句话:“那房子随你们怎样处理,我不要。”

    第二年春天,来根家将那套老瓦房作了一次修缮,就跟大儿子春明分了家。不过,好景不长,在后来的计划生育的风暴中,因为超生,那房子又被夷为平地。这是后话。

    六十八一门双喜

    那年高考过后,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传遍全公社,小小的陈家舍中了两个“状元”,而且还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这对跃出龙(农)门的孪生兄弟便是刘来根的儿子。大双张春和考上了本省淮安的一所会计学校,小双刘春平被离家不远的一所银行学校录取。虽然都只是中等专业学校,但那时国家包分配,一接到录取通知书就可以将农业户口转为城镇户口,毕业后就有了铁饭碗。这种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居然成双结对地降临到这个普通的农民家庭,让刘来根夫妇顿时觉得风光无限,内心的兴奋与激动没法用言语来形容。

    那时候的城镇户口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来说是可望不可即的,有句俗话说:“三世修不到城脚跟”道尽了乡下人的悲哀与无奈。户籍管理的双轨制不但将农民终身地捆绑在集体的土地上,而且像是中世纪的奴隶那样世代相传。哪怕是通过婚姻组成了家庭也没法改变一方的户籍。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可以通过涉外婚姻改变国籍,而中国的涉农婚姻却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因而,持有城镇户口的小老头能娶到一个农村中的妙龄少女,城里那些中年丧偶的老女人却对农村中的帅小伙不屑一顾。城市与乡村的这条鸿沟太深了,一旦结合就意味着一方要用那点微薄的工资养活对方一辈子。

    然而,高考却给了农村的孩子一次千载难逢改变命运的机会。因此,刘来根觉得,这个世界只有高考才是最最公平公正的。在它面前权力和金钱起不了丝毫的作用,而且,农村人和城里人破天荒地站到同一条起跑线上。哪怕是你老爸是炙手可热的大官,老妈是富婆,如果你的分数低于农村中的寒门学子,也只能名落孙山惨遭淘汰。虽然挤上高考这座独木桥的人太多了,能幸运地到达彼岸的人只是微乎其微,像刘来根这种情况,在当时叫一门双状元,他们夫妇俩自然会大喜过望,兴奋莫名。

    过了两天,来根拿着两张录取通知书去公社派出所迁户口时,正好在公社大门口遇见了张桂英,她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不简单!不简单!我家秀芹在县城上了那么多年都不曾考得上,这回你们家一次就考上两个,为陈家舍争了光,祝贺你。”来根虽然跟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当过好几年的跟班,但从来不曾跟她握过手,当那双像白馒头似的手紧握着他那粗糙的大手时还真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他说:“我也不曾想得到两个都一起碰上了,说起来还真的要感谢你张支书,要不是你安排我划差船后来又开挂桨,说不定他们连中学也上不起呢。”

    “哪里!哪里!还是两个孩子聪明,肯用功,小时候我就看出他们将来是个人才。噢,事情都办好了吗?到我家去坐会儿?”

    “下次吧,我还要去粮管所转一下粮油关系呢。”

    “这样吧,你先去办一下,办好了到我家来吃饭,正好秀芹的公公也到公社有事,宝春又同书记一起下了村,你替我陪一下亲家。”

    “这……好的,这么说我办好了就过去。”

    粮管所那边的事情不难办,因为前两天已经弄船来过一次,按统购价卖掉了两个孩子一年的口粮计划,今天只要凭户口迁移证转粮油关系。从此以后,他们就是吃国家粮的城镇居民了。

    张桂英家的房子离公社大院不远,是一片新建的住宅区,住的都是外来的干部和单位职工,清一色的砖瓦平房独门独院,大门外是整洁的砖铺巷道。那时砌这样的房子造价也只花费两三千元。砌房子时来根帮过不少忙,大部分材料都是来根用挂桨船送过来的。来根知道,这房子其实没花多少钱,木料和水泥是批的计划平价,砖瓦是公社自办的轮窑厂的,对公社里的干部价格上有优惠,就连负责建房的木瓦工的工资也没人家贵,春明在这里忙了十多天,只是象征性地收了几十元钱。

    张桂英一调上来就当上了公社计划生育助理兼办公室主任,这个新设的官衔属于中层干部,与科长级别相当。因为计划生育工作一年比一年难做,自从实行一胎化的政策以来,来自下面的阻力与日俱增,办公室内配备了好几个工作人员。她是一把手,虽然工作担子重了点,但她那泼辣的性格和雷厉风行的作风却赢得了书记社长们的倚重。当年的沈书记已经调去县城好几年,听说现在是一个什么局的局长,华社长也早就退休了。也没听说她在大院里与哪个书记社长有那一档子事。看来,她现在的天下是凭着她出色的工作成绩闯下来的。

    中午吃饭时,桌上只有来根、张桂英和她的亲家三个人,女儿和女婿都不在家,听说是女婿有个同学结婚,将小两口一起请过去了。亲家是本公社一个庄子上的民办教师,姓陆,跟来根挺熟,因为两家结亲后经常用他的挂桨船。儿子在几年前考上了一所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公社中心小学当教师。结婚后就住在岳父母家中。这门亲事对张桂英这一家来说还算是高攀,因为女儿秀芹虽然有了一份在信用社的工作,但目前还是农村户口,而人家小伙是正儿八经的公办教师。因而,每次亲家上门都待若上宾。两个儿子一齐中了“举”的刘来根觉得他现在身份档次也并不比他们低。

    也没弄多少菜,张桂英没时间弄,只烧了一条季花鱼和一盆冬瓜排骨汤,又在门口的熏烧摊上买了两三样菜。亲家挺能喝酒,来根以前滴酒不沾,后来开了多年的挂桨船,多少也能喝点儿,但远远不是亲家的对手,好在张桂英“酒精”考验巾帼不让须眉,不但喝了好几两酒,还豪爽地陪亲家接连抽了几支烟。此刻她白白胖胖的脸上艳若桃花,哪里像是个四十大几岁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