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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页

    街上最后一辆电车消失在镜子一般的夜色中。沿着车顶上方的电线,冒出蓝色电火花,带着噼啪响声晃晃悠悠地划向远处,就像一颗蓝色的流星。

    “好吧,那就走着去。可你喝得烂醉,马克,喝得烂醉了啊……”

    电火花熄灭了。屋顶闪现在月光中,上面有黑色的斜裂缝,破坏了银白色屋檐角的形状。

    穿过这镜子一般的夜色,他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走。他是马克·施坦德弗斯,推销员,受人崇拜的金发马克,戴着硬高领的幸运儿。他脖子后面的发根处有一缕头发逃过了理发师的剪刀,滑稽而孩子气地垂在硬领的白线上方。正是因为这条小发辫,克拉拉爱上了他。她发誓说这才是真正的爱情,至于去年从她母亲海斯太太那里租了一间房的那个穷困潦倒的外国帅小伙,她已经把他全忘了。

    “可是,马克,你喝得烂醉了啊……”

    这天晚上朋友们用啤酒和歌声祝贺马克和红发白脸的克拉拉,一星期后他们就要结婚了。婚后将是一辈子的幸福和安宁,夜夜有她陪伴,她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泛着红色的光泽。早上醒来,便又见她平静的笑脸,绿色的连衣裙,露在外面的凉爽胳膊。

    广场中央支着一顶黑色帐篷,里面正在修理电车路轨。他想起了今天他揭起她的短袖,吻了短袖下那个接种天花疫苗留下的可爱疤印。眼下他正往家里走,因为太幸福,也因为喝得太多了,脚步不稳,细细的手杖也摇摇摆摆。街上空无一人,对面一幢幢昏暗的房屋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响在夜空里,和他的脚步相一致。不过等他转过弯后,那脚步声就听不见了。转弯处是个总待在那里的人,围着围裙,戴着尖顶帽,站在烧烤架子边卖面包夹烤肠,叫卖声轻柔忧伤,宛如小鸟低鸣:“Würstchen(1),  würstchen……”

    马克想起面包夹烤肠,想起月亮,想起沿着电线逝去的蓝色电火花,觉得那么美好,令人恋恋不舍。他绷直身子,靠在一截能支住他的栅栏墙上,禁不住笑起来。然后他一弯腰,冲着栅栏板上的一个小圆洞喊起来:“克拉拉,克拉拉,我亲爱的!”

    栅栏墙的另一边,两幢房子之间是一块长方形的空地。有几辆大货车停在那里,好似几口大棺材一般。车上装满了货,高高地鼓了起来。天知道堆这么高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可能是些橡木箱子,蜘蛛一般的枝形吊灯,还有沉甸甸的双人床床架。月亮在这些货车上投下严厉的目光。空地的左侧是一堵光秃秃的后墙,几颗硕大的黑色心形平摊在墙上——原来是行道边上路灯旁一棵椴树的叶子投在墙上的影子,被放大了许多倍。

    马克沿着黑沉沉的楼梯往他住的那一层爬去,一边爬一边还止不住地咯咯笑。他已经踏上最后一级楼梯,却以为还有一级,便又抬脚,结果一脚落下时发出重重的一声响。他摸黑找门锁孔的时候,腋下的竹手杖滑了下来,顺着楼梯啪啪啪地跌了下去。马克屏住了呼吸,心想这手杖会顺着楼梯拐弯,一直跌到楼底下去。不过刺耳的木头啪啪声突然不响了。手杖肯定没有再往下掉了。他放下心来,咧嘴笑笑,扶着楼梯栏杆(啤酒在他空洞的脑袋里歌唱),开始下楼。他险些摔倒,于是就在一级楼梯上坐下来,两手四处乱摸。

    这时楼上的门打开了,施坦德弗斯太太手捧一盏油灯,衣衫不整、睡眼迷离地出来,一缕薄云般的头发从睡帽里散出来。她叫道:“马克,是你吗?”

    一块楔形的黄色灯光罩住了楼梯、栏杆和他的手杖。马克从楼梯转弯处爬上来,又是喘气,又是高兴,墙上落下他的黑色影子,弯腰弓背,随着他顺墙移动。

    随后一间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发生了如下谈话,房间被一扇红色的屏风隔成两半。

    “你喝得太多了,马克……”

    “不多,不多,妈妈……我是太幸福啊……”

    “你全身都弄脏了,马克。你的手都黑了……”

    “……真是太幸福了……啊,这感觉舒服……水凉凉的,好爽。给我头上浇一点……再浇一点……人人都祝贺我,那是应该祝贺的……再浇点。”

    “可是听人说她没几天前还爱着另一个——一个外国冒险家一类的人。他欠着海斯太太五马克,没还就走了……”

    “唉,别说了——你啥都不懂……我们今天唱了好多好多歌……看看,我掉了一个纽扣……我想,我结婚后他们会把我的薪水翻一倍……”

    “快去睡吧……你全身都脏了,新裤子也脏了。”

    这天夜里马克做了个不愉快的梦,梦见了已故的父亲。父亲朝他走来,苍白的脸上流着汗,挂着古怪的笑容。他抓住马克的胳肢窝,不声不响地咯吱他,下手很猛,毫不留情。

    不过他是到了他干活的铺子后才记起这个梦的。之所以记起来,是因为他的一个好朋友、爱玩爱闹的阿道夫在他肋下戳了一下。他立马觉得心里有东西飞快一闪,一时间惊得他冻住了一般,接着便砰的一声闪过去了。这时一切又归于平稳顺利,就连他拿来供顾客挑选的领带也在开心地微笑,和他一样充满幸福。他知道晚上就会见到克拉拉——他只须先回家吃饭,然后直奔她家。几天前,他跟她讲他俩今后的日子会过得多么舒适温情时,她突然哭了起来。当然,马克明白她流的是幸福之泪(她自己也是这么解释的)。她开始满屋子旋转,转得裙子如同一张绿帆鼓了起来。然后她站在镜子前,飞快地整理自己光滑的头发,头发是杏子酱一般的颜色。她苍白的脸上神情激动,当然也是幸福所致。反正这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要一条斜纹的吗?斜纹当然好。”

    他把领带在手上打了个结,翻过来,掉过去,让顾客欣赏。他敏捷地打开一个个扁平的硬纸盒……

    这期间他母亲正在接待一位客人:海斯太太。她没打招呼就来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她小心地在厨房里的一只凳子上坐下,生怕把凳子压碎似的。厨房很小,一尘不染,施坦德弗斯太太正在洗碟子。墙上挂着一头平面木刻猪,灶头上放着一只打开的火柴盒和一根点燃过的火柴。

    “我过来要告诉你一条坏消息,施坦德弗斯太太。”

    另外那个女人愣住了,把一个盘子紧贴在胸口。

    “我是说克拉拉。对,她丧失理智了。我家那位房客今天回来了——你知道的,我以前跟你讲过他。克拉拉一下就疯了。对,全是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她不想再见你的儿子了……你还送了衣料让她做新衣服,衣料会退还给你的。这是给马克的信。克拉拉疯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马克下了班,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剃着小平头的阿道夫一路陪着他。到他家门口了,两人都停了下来,握手告别,马克用肩一顶,门开了,屋里却冷冷清清没有人。

    “干吗回家去?家里有什么好待的。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就你和我。”阿道夫把手杖支在身后,像个尾巴一般。“家里有什么好待的,马克……”

    马克犹豫不决地揉揉腮,然后笑起来。“也罢,只是我请客。”

    半小时后,他走出酒馆,和朋友道别,这时火红的夕阳洒满了运河两岸,为远处一座留有雨痕的大桥镶上了一条窄窄的金边,金边内有小黑影来来往往。

    他看了一下表,决定不回家,直接去看望未婚妻。他觉得幸福,晚上的空气又清亮,这使得他有点头晕。一个花花公子跳下一辆轿车,一道箭一般的黄铜亮光落在他锃亮的皮鞋上。几个尚未干涸的小水坑,周围是昏暗潮湿的伤痕(犹如沥青做成的闪亮眼睛),反射着晚间柔弱的热气。房子和平时一样,还是灰色的,不过屋顶、顶层楼板上方的装饰条、金边的避雷针、石板拱顶和一根根小圆柱——白天没人注意,因为白天没人抬头去看——这时全都沐浴在浓浓的赭石色里,沐浴在夕阳轻盈的暖光中。这么一来,那些东西好像出人意料,变得神奇。还有上层的突檐、露台、檐口、圆柱等,因为笼罩着黄褐色的光辉,和下面的土褐色房屋外墙形成鲜明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