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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老鼠又闹腾开了。窸窸窣窣的小动静比炮火还可怕。乔尔布不再翻箱子,在屋里大步走了几个来回。一只蛾子当的一声撞在灯泡上。乔尔布猛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下楼时他觉得非常疲倦。到了小巷里,一看五月朦胧的蓝色夜空,又觉得头晕。拐上林荫道后,他走得快了一些。来到一个广场。一座公爵石像。城市公园黑沉沉一片。栗子花开了一树。上次来时是在秋天。婚礼前夜他陪着她散步,走得很远。人行道上洒满枯叶,散发出泥土的潮湿气味,带点紫罗兰般的香气,多好闻啊!在那些迷人的阴天里,天空经常是呆板的白色。黑乎乎的街道中间有个小水坑,小树枝映在上面,像是一幅没有完全冲印好的照片。一幢幢灰石色的独家宅院,相互之间隔着树木。树木成熟的枝叶正在变黄,安静地一动不动。凯勒家的门前,一棵白杨树正在枯萎,树叶的色调变得像葡萄一般透明。大门栅栏后面隐隐有几棵桦树,树干上紧紧缠着常春藤。乔尔布特意告诉她,在俄国,常春藤从来不往桦树上长。她却注意到桦树的小叶子颜色看不真切,让她想起了熨衬衣时留在衬衣上的淡淡锈斑。人行道两边长着橡树和栗树,黑沉沉的树皮上有毛茸茸的绿色腐斑。时不时会有树叶落下,像一张包装纸一般飘过街去。街道的一处正在维修,一堆红砖附近放着一把小铁铲,她拿起小铁铲去接那片飞行中的树叶。离修路处不远,一辆工人大篷车的烟囱里冒出淡淡青烟,斜斜上升,最后散在枝叶之间。一个正在休息的工人,一手叉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年轻女郎,只见她一只手里举着那把小铁铲,跳来蹦去,身子轻盈得宛如一片枯叶。她跳着,笑着,乔尔布稍稍弓着背,走在她后面——他觉得这就是幸福,这种幸福也散发着枯叶一般的幽香。

    如今这条街道上密密实实地布满栗树投射出来的夜影,他很难认出它就是去年的同一条街。前面闪着一盏街灯,玻璃灯罩上方垂下一根树枝,枝头几片树叶,沐浴在灯光里,半透明的模样。他走近了。小边门的影子从人行道上朝他扫过来,缠住了他的双脚,只见门框已经变了形。沿着大门里一条昏暗的石子路远远望去,熟悉的楼房正面隐约可见。全楼都熄了灯,只有一个打开的窗户里闪着亮光。在那个琥珀色的窗洞里,女仆正在挥动双臂,抖开一条雪白的床单,铺在床上。乔尔布打了个响亮简短的招呼,叫她出来。他一只手仍然抓着门框,抵在手心的铁产生出夜露一般的感觉,所有往事中这感觉是最为刻骨铭心的。

    女仆已经朝他跑了过来。据她后来对凯勒太太讲,当时让她大感惊奇的第一件事是,她已经迅速打开了小边门,乔尔布却依然站在人行道上,一言不发。“他没戴帽子,”女仆叙述道,“街灯的光落在他的额头上,只见满额头全是汗,头发也教汗给粘在额头上了。我告诉他老爷太太都去剧院了。我问他为什么是他一人回来。他眼睛如冒火一般,神情吓坏了我。他好像好久没刮脸了。他轻声说:‘告诉他们她病了。’我问:‘那你们现在住哪儿?’他说:‘老地方。’接着又补充说:‘没关系,我明天早上再来。’我劝他等一会儿——但他没有答话就走了。”

    就这样乔尔布回到了往事的源头,一场苦中作乐的试验现在接近尾声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在他俩共度新婚之夜的那间屋里住上一夜,到天明试验就算结束,她的形象便重塑完满。

    然而当他沿着林荫道返回旅馆时,见蓝色的夜幕下所有的长凳上都坐着模模糊糊的人影,他突然明白过来,他再疲劳也没法独自一人在那间屋里伴着光秃秃的灯泡和窸窣作响的墙缝入眠。这时他来到广场,便沿着城市的主街走去——现在他知道该怎么做了。不过他找了好久:这是个宁静淳朴的小镇,乔尔布不知道可以花钱买爱的隐秘小街在哪里。无可奈何地走了一个钟头,直走得他两耳嗡嗡响,两脚火一般烫,这才进了那条小巷——一见有个姑娘向他打招呼,便立即上前搭话。

    “过夜。”乔尔布说道,几乎松不开紧咬的牙关。

    姑娘一扬头,晃晃手提包,答道:“二十五马克。”

    他点头同意。过了好一会儿,他漫不经心地瞅了瞅她,无意间注意到她颇有几分姿色,一头金色短发,不过面容疲惫。

    她过去曾陪着别的顾客到这个旅馆来过几次,因此那个高鼻白脸的男仆一见他们上楼,马上快步下来迎接,冲她友好地挤了挤眼。乔尔布和她沿着楼道走过去,一路上能听见从某个房门里传出床板的咯吱声,响声又重又有节奏,仿佛一截木头正被锯成两半。又过了一两个房门,同样的床板咯吱声从另一个房间里传出来。他们走过去时,姑娘回头望望乔尔布,一脸冷冷的戏谑神色。

    他默默地领她进了房间。一进门,他便马上觉得昏昏欲睡,开始解开扣子,扯掉硬领。那姑娘过来,挨得很近:“来个小小礼物如何?”她笑着提议道。

    乔尔布做梦一般,茫然地盯着她,慢慢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接过钞票,仔细地在包里放好,然后轻轻叹口气,又挨过来紧贴在他身上。

    “要我脱了衣服吗?”她一甩短发,问道。

    “对,到床上去,”乔尔布喃喃说道,“明早我会再给你一些钱。”

    姑娘开始匆匆解衣服扣子,还斜着眼一直看他,见他心不在焉、郁郁寡欢的样子,有点迷惑。他飞快地脱了衣服,小心翼翼地上了床,面朝墙睡下。

    “这家伙喜欢搞些怪花样。”姑娘胡乱猜测道。她缓缓移动双手,把她的内衣叠好,放在一把椅子上。乔尔布已经呼呼睡着了。

    姑娘在屋里四处转悠。她注意到放在窗子旁的大箱子箱盖微张,便用脚垫着屁股坐下来,从箱盖边往里张望。她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光胳膊,触到一件女装,一只长筒袜,几样丝制品——总之全是这类东西,气味也很好闻,她不由得很失望。

    过了一会儿,她直起腰来,打了个哈欠,挠挠大腿,然后把窗帘拉到一边,这时她还光着身子,只穿着长筒袜。窗帘后面,窗框是打开着的,往外望去,天鹅绒般的沉沉夜色中可以认出歌剧院的一角,也可以认出一座俄耳甫斯石头雕像黑色的肩头,在蓝色的夜幕下轮廓分明。还看得出沿着剧院昏暗的正门有一道亮光,斜斜地隐进夜色之中。从那里再往远处看去,只见有小小的黑色人影人头攒动,原来是戏散场后的人群从明亮的门道走出来,踏上门口灯光照亮的半圆形台阶。小汽车朝台阶驶过来,前灯闪着微光,平滑的车顶闪闪发亮。直到剧场散尽了,亮光消失了,姑娘这才重新拉上窗帘。她关了灯,上床挨着乔尔布躺下。就在快要睡着之际,她突然想起来这间房她已经住过一两回了:她记得墙上那幅粉红色的画。

    她睡着不到一个钟头,就被一声又深又长的可怕嚎叫惊醒了。原来是乔尔布在尖叫。他过了半夜后醒过来,一翻身看见妻子躺在身边。他惊恐万状,运足丹田之气尖叫起来。眼前白光一闪,一个女人幽灵一般跳下床去。她哆哆嗦嗦地打开灯,只见乔尔布坐在乱成一团的被单里,背靠在墙上,两手捂着脸,从指头缝里露出一只眼睛,发疯一般冒火。慢慢地,他移开捂在脸上的手,也慢慢认出原来是谁。她吓得语无伦次,匆匆穿上她的内衣。

    乔尔布如释重负地叹口气,明白他的煎熬到头了。他下床坐到绿沙发上,抱住满是毛的小腿,望着那妓女,毫无意义地笑了笑。这一笑吓得她越发慌张,她转过身去,挂好吊袜带的最后一个吊钩,系好长统靴的鞋带,又忙着戴上她的帽子。

    就在此刻,过道里传来人声和脚步声。

    能听见那男仆的声音,翻来覆去地哀叹:“可是听我说呀,有位女士和他在一起。”一个喉头颤动的声音生气地坚持道:“我不是跟你讲嘛,她是我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