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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离别倒口湾

    天挨黑儿的时候,彭老幺一家人团完年,围着火盆烤火守年说话儿。彭老幺给孙子取名裴吾贤,小名贤宝。全家人除了桃儿妈和桃儿,没有谁不吃惊的。

    三秀第一个反对:“爹,你今儿喝糊涂了?裴和彭都分不清楚,明儿要妈把酒藏起来!”

    大双儿说:“贤宝好听!”说时,她逗着姐姐怀里的娃儿,“贤宝子!彭贤宝,嘻嘻!”

    五儿想了想:“爹,听秋米说,娃儿这一辈应该是“正”字派,叫彭正贤么?”

    秋米笑嘻嘻地说:“贤宝,你爷爷想了几个月才给你取了个名字!彭五贤,五儿的贤宝,你喜不喜欢呀?”

    彭老幺半天不做声,好半天了他板着脸对五儿说:“当初你上门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来给我当儿子的。如果你还认我这个爹,就听爹的话,过了年带女人孩子回裴家台吧!回去好好过日子。”

    五儿大吃一惊:“爹,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是您的儿子也是您的女婿,我哪也不去,就在倒口湾耕田挖河挣工分!”

    桃儿妈烤着桃儿在雪里打湿了的棉裤腿,她动动嘴想说什么,朝彭老幺扫一眼,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今天她明白了,他爹是铁了心打算让五儿秋米回裴家台了!

    桃儿听到裴家台几个字就很兴奋,她看看哥和姐,心里想你们去裴家台别忘了我!

    夜越来越深,雪越下越密。火盆里的半个树蔸子熏烤燃烧了一整天,这会儿只剩得碗口般大小了。倒口湾鸡不飞狗不叫,孩子们玩够了,口袋里揣满了好吃的东西,各回各的家了。只有枯树枝被风雪吹动发出“呜,呜”的声音来。

    彭老幺留下五儿陪他守除夕说话儿,要其余人都去洗澡睡觉,爷儿俩坐在火盆旁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

    三秀按老规矩烧一大锅水,让两个妹妹光着身子蹲在木盆里洗大澡。盆里放了些盐再放了些晒干的桃花瓣,可两个家伙刚洗一会就开始吵闹,桃儿还哭了起来。三秀在灶屋里烧热水往盆里加,她推门走过去问原因,大双说:“桃儿一直哭,还骂我爹是坏东西。过年不能哭的,二姐你看她又哭了。”

    “哭什么鬼?这个死桃儿!过年不能哭的,你这么不听话的!”三秀心里也不好受,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也恨不得躲哪个屋角落大哭一场去。

    “二姐,过年不能说‘鬼’和‘死’,你说死桃儿!我告诉妈去!”

    三秀没好气地翻她一眼:“这是过年吗?半夜十二点才是过新年!你个尖嘴婆子,屋里头哪个喜欢你?还‘我爹’呢!他个老糊涂是你一个人的爹吗?爹很喜欢你吗?”

    “你个钉耙嘴,爹不喜欢我……我做错了什么?”大双儿很委屈地瘪一瘪嘴,眼泪就挂在眼皮子上,只要眼睛一眨,它就会立马掉下来,流到脸上去。

    三秀连忙过去往大双儿脸上浇点热水冲洗眼泪,她看着桃儿还在哭,真的生气了:“不哭了,我的小祖宗!不哭了行不行?”

    “我不要哥他们回裴家台……”桃儿呜咽着。三秀听了心里难受,忍不住也跟着低声哭泣。

    妈在姐房里喊:“三秀,把两个丫巴子抱姐床上来,来吃苕皮子!”三秀应着,把两个妹妹洗干净后裹一件衣服,一个个背到姐床上去。

    桃儿妈端了笸箩,找出大双穿过的一条棉裤,想给桃儿的棉裤接个边。过了腊月三十,按乡俗,初一到初三是不能拿针线做针线活的。“针”如同“争”,过年这几天拿针了,这一年家里就争争吵吵不得安宁。

    这会儿,桃儿妈已经脱了脚捂在秋米的脚头了。她心里明白这爷儿俩今天守夜,要把回裴家台这事扯过水清明白的。

    堂屋里,五儿取一些劈好的木柴放火盆里,家里还是很暖和。夜深的时候,他已经被爹说动了:“爹,我回去了一个人能养一个家!这一两年娃儿小,秋米就在家带他,不出工也不下田。我三叔公是大队副书记……我不让秋米受一点苦!”

    “嗯,这在倒口湾就不行!”彭老幺回答。

    “我明年把房子整一整,屋顶上芦苇稻杆全换成小子瓦,再生几个娃,我让他们都姓彭,名字还是您来取。爹!”

    “嗯,你屋外头那颗老桑树有些年数了吧!有几根树枝横着长,把它锯了!”

    “难怪有人说在裴家台看见您了……爹,桑树每年结好多桑葚子,要卖几块钱哩!”

    “嗯!”他爹不再坚持自已的看法。

    “爹,往后有人再欺负您欺负我们家,你只叫赶街回湖里的人给我一声口信,我当晚就赶回来!”

    “不必,娃儿,没人欺负爹。做人做事良心放中间,鬼神都拢不了身!”

    五儿想起堤上的一幕幕,心里酸酸的。

    彭老幺拿起木棍拔一拨火盆最后的一点火星:“娃儿,你要记住,无论去哪儿,去做什么,都要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走。有光亮的地方,路才宽敞,心里才暖和!”

    五儿严肃地点点头:“我记住了,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走!”

    初五的晚上,彭老幺拎着袋点心到队长家,他低着头像擦眼泪又像揩鼻涕。他说五儿要带秋米和娃儿回裴家台照顾她妈……再说我有什么本事招女婿?唉!留得住人留不了心,她六叔,我是个孤老命呵!

    队长管种田管挖河管二十多户人家,却管不了人家嫁姑娘招女婿!彭老幺是心里能藏事的人。就像当初做房子一样,他把芦苇壁子一拉土墙一推,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打墙脚砌砖灰做新房子!

    他这是心疼女儿女婿,让他们从倒口湾突围呀!这能怨他吗?上次挖堤打那一架,彭老幺拚了老命举刀救下了五儿……

    队长递给彭老幺一支烟说:“嗯,我开工了去公社汇报一下。就说五儿妈得病了。”他鼓起眼睛翻彭老幺一眼说,“我还不晓得你的鬼板眼!”

    五儿的几个侄儿侄女初三就提着东西来拜年,彭老幺吩咐桃儿妈安排他们吃喝。然后找一个大的懂事的,告诉他要家里人快来接你幺叔和幺妈娃儿回裴家台。五儿也向侄儿们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初八那天,五儿大姐大哥坐拖拉机来接五儿回家。

    麻大姐是除了队长最先知道消息的。她从村东头走过来,一声吆喝,屁股头像开队伍似的跟着许多的婆婆婶娘。

    桃儿妈用一块干净薄膜把秋米的鸳鸯被子和两床棉絮捆扎好,放到拖拉机上。过一会儿,她又提来一个竹篮子交给秋米,也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

    大双儿听妈的话,带着桃儿拿了条木板凳去张兜子门口的水塘里溜冰。那水塘每逢下大雪就结一筷子厚的冰,倒口湾的娃儿们都在塘面上聚集合围,然后尽情嘻笑打闹滑冰玩。

    三秀默默地流着眼泪,她抱着侄儿不肯松手。五儿大姐长说短说说了不少暖心窝子的话,这才打开她紧扣的双臂抱起娃儿。

    彭老幺穿着一件灰不灰黑不黑的棉袄站在拖拉机旁,他的脸也是同样的青灰色。桃儿妈的眼睛红红的,她面色蜡黄,嘴唇乌黑,耳朵两边增加了不少的白发。

    麻大姐攥着五儿的手,她擤一泡鼻涕流几行泪:“我这是做的什么媒呀?造孽呀!这……你说好是招女婿的呀!你们怎么能回裴家台呢?”

    大癞子,二林,许大牛也赶了过来,他们在堤上与五儿同吃同睡三个多月,也算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他们手扶着冰冷的拖拉机摇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三五家的媳妇气喘嘘嘘地跑了过来。她拣着五儿的手,摸摸他身上的旧棉袄,泪珠就啪啪地落下来:“五儿,走吧!你在我们这儿当牛做马一年多,只落得挨一顿打!倒口湾对不起你呀……”

    有一个年长些的女人对五儿说:“兄弟,你要心疼我们秋米呀!从小长大,她老子娘不舍得弹她一指头!”

    彭老幺一挥手,拖拉机"嘟,嘟,嘟嘟”发动了!

    五儿拉起秋米,突然双双朝父母跪下!在场的好多都低着头抺起眼泪来。

    拖拉机启动着,司机伸手一拉把手,它就慢慢开动起来。这时,有个女人冲过来扒开人群一把拉住了拖拉机的挡板。是落翠,落翠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落翠从怀里取出她几个月前,她从桃儿妈手边抢走的秋米的两条长辫,她急里巴慌语无伦次地说:“这长辫子可以换……半斤麦芽糖,是秋米的……是我的定情物!五儿别忘了我……”

    五儿接过头发,叫了一声落翠姐。

    有人掰开落翠的手,拖拦机突突突地冒起一阵黑烟,开走了。

    落翠挣扎着跺着脚厉声喊道:“你们不要分离呀,小心娃儿掉水里!”

    好冷的天!天又飘起雪来。说雪又不是雪,是雨!说雨又不像雨,雨哪有那么硬的颗粒?是雨夹雪!雪粒儿雪豆子,果然是个倒春寒!

    水塘像天然的溜冰场一样,宽敞明亮如同一面大镜子。当雨雪交融着又密密麻麻飘洒下来时,娃儿们仰头望望天,便依依不舍地回家去。

    桃儿回家发现哥和姐已经回裴家台了,她哭着闹着睡着了又哭醒了。第二天天亮了,她像小病猫一样蜷在她妈的怀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她的声音嘶哑了,小辫子散乱了不让梳理,眼睛也哭肿了像落在地上的烂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