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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裴五儿杀年猪

    这年冬至,是彭老幺家也是倒口湾最热闹的一天。三秀的儿子有四个月了,他长得胖胖嘟嘟的,两只眼睛都会滴溜溜地转了。大双儿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养了一头肥猪,五儿这天开着拖拉机拖了一车人来杀猪吃肉的:他的两个杀猪师傅也是两个堂兄弟,秋米和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秋米回娘家了,她睑颊耳朵虽然包着围巾但还是被风吹得红扑扑的。五儿伸出手,一手接过岁把多的女儿,另一只手扶着秋米让她踩着拖拉机脚踏板下来。她的大儿子贤宝有六岁左右,嘴巴稍稍有点大,鼻子微微有点塌,眼睛黑亮亮的长得跟他爹一模一样,他挣脱母亲的手,张开双臂偏要自己从拖拉机上往地上跳。

    五儿一晃就是三十岁的人了,他比以前更显得健壮、更爱说笑了。当邻居村民们围着他们一家问寒问暖时,五儿热情地跟人家打招呼,递烟让座,几句亲切又贴心的话逗得人家笑嗬嗬的。

    猪这几天从大双的神色和话语里悟出自己的限期已到。它本来以绝食来抗议的,但饿了两餐后,他感觉饥饿比死亡更难受。宁可吃得饱饱的被杀掉,也不能饥肠辘辘的活着受罪!

    大双儿见大哥带人来杀猪,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她弯腰拌一盆稀糊糊的米糠和野菜,让猪吃最后一顿食。大姐喊上她的脸,她摸摸两个侄儿的头,不见往日的亲热。

    水远今天在田里打了个转就回来了。他借来两条长板凳,在五儿的指点下把它们并排摆整齐,然后从拖拉机上取下一卷粗麻绳,把板凳梱扎结实。五儿和另外两个男人都在棉袄外加了一件宽松齐膝盖的大袍褂,袍掛上黑的红的斑斑血迹依稀可见。他们各自用根绳子将袍子拦腰扎好。

    猪一般都是用棍子赶的,你若拉它,它埋着头两蹄斜蹬不肯走,你还真拿它没办法。大双儿牵着绳子,用手摸摸猪的耳朵,拍着它的屁股让它往前走,她口里“啰,啰啰,啰一一“地叫着,眼睛里有些湿润。

    三、四个大男人严阵以待地站在两条板凳前,大双儿一步步地把猪赶过去。猪慢慢吞吞地往前走,它看见那么多人注视着自已,又看到板凳下钢刀刨子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它看到势头不对,扭头就跑一一它挣扎了大双儿手中的绳子,从两个看热闹的女人中间穿过去。可五儿像铁塔一样堵住了它的去路,他用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它脖子上套的绳子。另外几个男人凶神恶煞般地赶过来,各自抓住它的一条腿,把它抬到冰冷的板凳上去。

    猪被逮住后,被按压在板凳上,又用绳子绑梱了一道又一道。它听到了大双儿的轻轻的啜泣声,还有几个女人的嘶哑的欢呼声。它用尽浑身的力气嚎叫挣扎求救,也没人理睬它,不知是谁还用棍子揍了它的屁股。

    这时它听见大双儿说:“大哥,你们轻一点!不要用刀捅它。它胆子小,自己会吓死的!呜,呜……”

    三秀朝末丫和紫荷一努嘴,她们两个挽着大双儿就往巷子里拖。

    桃儿抱着想生,伸着头挤在人群里看稀奇。三秀怕猪的惨叫声惊着孩子,要她走远点。

    爹妈两个人在灶屋里烧了一大锅开水抬出来,等一会猪要刨毛灌肠洗内脏。

    一切准备就绪,五儿拿起一把尺把长的尖刀对准猪的喉咙,用力捅进去,鲜血喷涌而出,流在板凳下的一个木盆子里,溅在五儿的衣服和手上。他脚上的套鞋沾满了血渍,他的脸上也布满了星星点点。

    另外两个男人死命压着猪的四只蹄子。猪血潺潺流着,在猪的渐渐低微的呻吟声中变冷变细,最后一滴一滴地连成线珠儿往下滴。

    五儿见猪的叫唤声一声比一声小,慢慢地停止抽搐,血也流尽了。他得意地向围观的人笑一笑说:“白吃白喝不干活儿,这就是你的下场!”

    大家附合着笑起来,赞许着五儿说的话很有水平。

    三秀朝哥瞟一眼,心想你怎么学了这门手艺了,多残忍呵!她曾经问过姐姐,姐姐说她怀老二时也是天天想吃肉,你哥每次帮人家打打下手,就拿一点肉或者一碗猪红回来煮了我吃,后来他堂哥就经常来喊他去杀猪……

    猪很快被分成两半,彭老幺早就从队里借来了长杆子称。一称,一百三十六斤!人们一阵欢呼,天!一百多斤肉,天天割一小块来炒着吃,也要吃到明年四、五月里!

    猪被开膛破肚后挂在大门口的楝树下,五儿很熟练地用刨刀刮着猪毛,另外两个人用热水清洗内脏。心肺里有血,要清一清,大肠里有屎,要用水灌洗干净。

    水远从内赃里捡了猪尿泡,他蹲在一盆子血水旁边把它洗了又洗,洗得差不多了,他放在嘴里鼓起腮帮去吹。尿泡一点点被吹大了,秋米的两个儿子抢着要;大贵小贵也抱着爹的腿子争着要;桃儿抱着想生笑咪咪地看着他们,她说:“大哥,猪怎么不多长几个尿泡泡的?”

    五儿听了哈哈大笑,三秀也忍不住笑了。她从桃儿手中接过想生,坐到堂屋里一边给儿子喂奶,一边盘算着给哪些人送一点肉。老队长,张麻大,张三五媳妇,东边隔壁的许家二媳妇怀孕了,张来金的老娘病了很久了,还有西边隔壁的大赖子,他媳妇末丫儿在城里买了毛线给想生织了件背心还有两双袜子……还有朱书记,三秀也想送一小块肉或者几根排骨给他,他说他媳妇这次病得可不轻!都有几个月没下床了。三秀有时就想,要是姐姐一家不回裴家台,说不定自己还真就做了朱书记的儿媳妇了。

    一会儿大双儿回来了。她嘟囔着嘴巴说,这猪肉谁也不准送!一年三百多天,一天三餐食,养一头猪容易吗?我要用养水坛子把猪肉腌好了装起来,家里一年上头都有肉吃!要是都送人了,想生长牙齿了就没肉吃了!

    三秀趁大双儿去后头茅坑里了,叫妈打掩护,她手慌脚乱地偷两块肉藏起来。桃儿妈见了笑着说:“你还别说,这丫头今后嫁了人,会过日子得很,哪个娶了她都有福享!”

    “我妹才多大,你就说出嫁了!”三秀说。

    “要是小双儿在该多好!进进出出的像一对鸽子,可怜我的娃儿不知猪肉是什么味儿……”桃儿妈掉过头去,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晚上家里围了一大桌子了,张来金,张麻大,大癞子,二林都被邀请来吃肉喝汤。五儿坐在爹旁边给大家倒酒,人们惊讶地发现,他喝了三杯酒连脸都不红。五儿回裴家台这几年,再也不是原来的五儿了,他已成为一条真正的汉子了!

    等五儿一帮人坐拖拉机"嘟,嘟嘟”地离开时,落翠悄悄地探出她的头走进来。三秀轻轻地拍下脑袋,哦哟!还真把翠儿姐忘了?怎么也得切一点肉给她拿回去煮了小刨花吃呵!翘巴子在猪场时的那两年冬天,落翠的屋檐下总挂着几块肉,有一次她还拿一点腌好的猪肝来给爹下酒。

    落翠猜到三秀的心思:“我不是来要肉的,队长,我是来请假的。我今晚儿黑天里就跟等紫菱进城了,你从明儿起就不安排我出工了。”

    “走这么急的?前段时间是听麻大说过,不是说明年开春走吗?”

    “紫菱说先前那河南老大姐的儿媳妇生娃儿了,突然要回家的。说老头在朝鲜打仗回来只剩一只胳膊,老婆子瘫痪在床……说儿女都上班,根本管不了的!”落翠回答得清清楚楚,她再也不是原来疯疯癫癫的傻女子了。她跟刨花一起成长清醒了!

    这时,桃儿妈端着一碗骨头萝卜汤进来,她问翠儿,说你怎么不把刨花带来的。落翠夸张地用鼻子闻一闻香,说她有半年没吃一块肉了。她边喝汤边说:“让她跟爷爷多玩一会儿。幺婶娘,我到街上了会想你们一家人的……你秋米真是好命,她男匠会杀猪咧!她小的是个丫巴子?丫巴子才好呢!”

    桃儿妈弄清了来龙去脉,就说过完了年再走不迟呵,翠儿!街上是没水塘,但马路上车很多,走路买菜时时刻刻牵好刨花儿。

    落翠放下碗用手揩了嘴巴:“要不是你屋里三秀当队长,大癞子这个烂心肝的肯定拉我挎双破鞋子挨批斗几次了。麻大姐说,上次挖水塘,他又伸尾巴出来,被三秀踩到泥巴里,那天我听到他们几个吵架,哪晓得他又在打我主意呢!这个狗日的大癞子,你们就不该帮他找媳妇!”

    桃儿妈叹口气说:“你幺爹差点被他整死了!“说完,收碗筷出去了。

    三秀说:“过年分红时,会计会把你的工分算得好好的给你爹。今年你肯定有钱分!你这一走,牛没人喂了,刨花他爹一个人睡在湖边头也没人说话了……”

    落翠低着头说:“可不是吗?我哪里舍得走!”

    “走吧走吧!走了就可以睡落心瞌睡,到城里了就没人惦记你批斗你了!”

    落翠点点头,嘻嘻地笑:“紫菱说,他们家有钱,每个月我们母女吃了喝了,还给我五块钱!五块钱哩……我回倒口湾这几年,就是前年分红分了七块二角钱!还得亏你提了我喂牛的工分!”

    三秀说你到别人家帮工要勤快哟!千万别在太白天叉开两腿睡得死沉死沉的。让人家给赶回来了!

    落翠听到大门口水远正跟大癞子抽烟说话呢,她示意三秀小声点,千万别让他个狗日的知道了。然后她摇摇手大大方方走出去。

    三秀听见她大声说:“幺婶娘,您煮的猪骨头汤太香了,锅里还有没得的?我想盛一小碗带回去给我的花儿喝!我们明天就去走人家(ga),得几天才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