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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桃儿慢慢长大了

    水远没有再回医院,他坚持在家调养恢复,为的是给队里省一些住院的费用。“白花花儿的银子扔医院里,那可都是血汗钱,我心疼肚疼呵!”他逢人就这么说,倒口湾的人都知道水远在家养伤,是为生产队着想为队里当家呢省钱呢!

    他每天拄着拐杖练习走路,一早一晚,在长湖边的堤坡上,新河堤大路上,倒口湾家家户户的屋后头,你都能看见他一步一步、一瘸一拐的身影。

    到了十月份,水远可以不用拐杖走路了。有一天大癞子来通知他,大队党委会商量决定,调他到合新大队食堂里去当司务长。每年三百个工分,由本生产队付出。每星期可休一天,若有接待公社领导或会议餐,属加班另算。

    大队还有几个没接到回城通知的武汉来的知识青年;四个沙市钢厂分派来的工作队员;还有几名小学老师以及朱书记彭秀兰这些半脱产干部;也时不时在食堂里搭伙吃中午饭。水远和朱家垱的朱婶娘每天为这十几个人做一顿中饭和晚餐,风不吹雨不淋的倒也轻松自在。

    水远心里知道,要不是他媳妇在大队当妇女主任,这好差事哪里轮得到他头上!有一天他突然想,那犯了糊涂的牛儿分明是自己生命中的“贵人”,它是踩了他,差点踩废了他,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从此不下田,不扶犁不栽秧割谷,再踩一脚我也忍了。这就好比是当兵转业回到了家乡,国家总得心疼你给你安排点事做的!大队司务长,这名字好听,这才与妇女主任彭秀兰般配!踩得好,踩得值!

    水远又把那只踩伤的脚从布鞋里提出来看一看,那脚早已消了肿,脚面花一块紫一块。他歪在医院躺在家里有大半年了,那条腿先是肿,肿得白亮亮的,一按一个大肉窝。后来消肿了腿上汗毛一个劲地生长,像地里的庄稼一样很细很厚。现如今他的四肢筋骨都松驰懈怠了,如果真要他到田里去干农活,他一下子还适应不了哩!

    水远从明儿起要到大队上班了,二林,三林,大牛儿,落翠哥下了工吃了饭都过来坐一坐说说话。水远把桌子凳子端到门口的槐树下,就吩咐大贵桃儿多拿些碗和杯子出来给大家伙儿喝水。

    人们都说水远开始走好运了。到我们倒口湾彭幺爹家来,亏待不了你!瞧这有儿有女的小日子过的!这房子再过几年还是在倒口湾数一数二的。现在你又调大队里去了,你比有些干部都还高个级别,全脱产!他妈的我怎么不被牛踩一脚?往后您要用眼睛角落儿照顾一下我们啦!

    水远鼓着眼睛打着饱嗝跟大家掰理儿,说自从他到合心五队来做女婿,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哇!挖河拉肚子被冤枉;当兵考上了被人顶替;一个独宝儿子好好的像被鹰子叼走了一样,疼得我的心里直滴血。耕田打糙被牛踏碎了骨头……你们还想被牛踩,真没良心!被送进医院头几天,半夜里疼得我恨不得爬到新河里沉水死了算了,可惜沙市离新河太远了!

    “最好是一头栽长湖里,跟末丫儿做伴去。”

    “人家翘巴子早在阴间跟末丫住一块了,上次六婶请人做了一间大房子,烧过去了。听我那口子说,六婶烧纸时还喊了末丫的各字,喊她拿钱去用。”大牛儿说。

    桃儿背着花子在湾子里玩了一圈回来了,花子见了爹,跑过来像条小狗一样蜷在水远胯巴里,他故伎重演,拍拍小肚子说花子肚肚饿了,爹,怎么办呢?水远摸一摸他头上的扎着红头绳的独辨子,一走一跛走进屋。进屋拿几块圆饼干递给儿子,再把他抱到膝盖上,低着头跟花子做个牛儿抵角。

    提出末丫,水远的心颤动了一下。若她还在,孩子比花子还大一年。可那会儿就是没解开那个生死结巴,其实再忍一忍熬一熬也就过来了。想到末丫儿带着悲痛揣着孩子一个人悄悄往湖边走,一步一回头一把眼泪,水远眼角有点湿,他一低头跟花子闹一闹给掩饰过去了。

    三秀在家里收捡抹洗,给大贵小贵洗完了澡,就端把凳子出来坐一坐。大家就围着她打听红安的那个谁,这红安离我们长湖也没多远呵!出了个大人物,位至国家副主席,多风光呵!结果叛逃出境飞机在天上摔下来,掉外蒙古温都尔罕了!唉!这是怎么搞的?跟我们倒口湾的牛儿一样出错蹄子了!怎么能往后退一步呢?

    到了第二年三四月桃花开的时候,水田里又开始忙早季稻了。彭老幺一家八口人,只有刚垮十五岁门槛的桃儿在队里出工。到了分任务扯秧的那几天,二林用扁担给桃儿量了五下,扯空一块秧苗扎好做记号,约五、六米长的样子。

    桃儿打着齐大腿的布绑腿,戴着护手臂的袖套子,她撅着嘴对队长使性子:“我一个人分这么多任务?你把我当牲口使唤呢!我扯一把是一把,扯不完与我什么关系?”

    二林瞪着眼回答说:“你家八口人在队里吃口粮,全队就你家分的最少秧,你这丫头怎么不领情呢!”

    “这垄秧我扯到半夜都扯不完,我领什么情?”

    “难怪人家说你是个毛桃子,毛乎乎酸溜溜的扎嘴巴哩!”

    桃儿横眉冷对正想还嘴,有人抢在她前头说你二哥下班了!喏,他看都不朝这边看!哦哟,提的包包,穿的是塑料凉鞋,那鞋子又跟脚又透气。旁边又有人补充说你二哥梳的是小分头,跟电影里特务的头发一模样。张三五媳妇离桃儿近,她说你喊二哥一声,说不定他会来帮你呢!那腿,你看他的腿子好了很多了,走路不怎么跛了!

    桃儿低头弯腰扯秧了,她一句话也不说。要是大哥裴五儿还差不多!他呀,前些日子在家连去菜园子拔颗菜都不去,整天说腿子得不到力,你还指望他下田扯秧!

    等大家伙儿爬到田埂上吃饭的时候,桃儿听见有人喊幺幺。她一抬头,是大贵提着饭走在前面,二姐和妈也来了。她们招呼桃儿上来吃饭,两个人就直接挽起裤子走到水田里来。大贵把饭递给桃儿后,也到水田里去帮忙往田埂上提秧,她都有十一岁了,两条腿子像丝瓜一样又细又长。

    三四个人一起扯几扁担长的秧,不多会儿就完成了。回家时桃儿气鼓鼓地对妈说,您下次不要来了,他一个大男人年轻轻的伸长腿子坐在堂屋里,我不相信他的脚就不能下田扯秧!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医生交待他这年把时间只能静养!骨头都没复合哩!”三秀明白桃儿的心思,她知道这丫头从小成大从来就没喜欢过这个姐夫哥。

    桃儿还听不出二姐的语气里尽是疼爱和坦护吗?他只会偷懒,才不相信他的腿还没长好干活得不到力,骗人的,就是不想下田干活儿!

    三姐大双儿出嫁快一年了,肚子老大老大的挎都挎不起,不久她就要当妈妈了。所以她回来得很少。流清走了也有一年了。这一年他就没回来过。桃儿想他们了,想跟他们说话儿,她有好多话儿憋在心里没人说。

    过了几天,宋家沟在稻场里挂了银幕放电影。白天插秧桃儿太累,她吃过饭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眯了一会儿。醒了,估摸着电影已放映一段了。家里人也早早地出了门,她爬起来就往外走。她心想紫荷怎么没来喊她呢,她得去紫荷家看看。

    紫荷家的后门口有颗很粗壮的槐荫树,树枝都伸到紫荷家屋顶上去了。桃儿在黑黑的树下看见她家里灯光一闪,接着就拉熄了灯。怎么紫荷也没去?难怪她没来喊我!可这会儿怎么又熄灯了?

    桃儿轻脚轻手地拔开那扇后门的木插销,她和紫荷从小读书一直玩到大,又一起在队里出工,那可是出了名的好伙伴儿,桃儿不止一次地拔开她家的后门到她家来玩。她今天特别想看看紫荷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没去看电影?

    紫荷家堂屋中间有一张竹床,竹床上一男一女两个人堆叠在一起,快乐而急促地哼哼着。借着月光,桃儿认出了那两张熟悉的脸:大队党支书老朱和紫荷的妈张麻大!桃儿屏着呼吸,紧紧地闭上眼睛,她用手捂住嘴巴,以免漏出惊叫声来!

    桃儿慢慢地往后退往后退,退到后门口,她猛地扭转过身子,冲进浓得化都化不开的夜色里。

    看电影的人散场了,他们三三两两地从屋后面经过,脚步一阵一阵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去。桃儿扯亮电灯,为的是大贵小贵到她床上来睡觉。这时,她听见有人拍后门,是紫荷急促的声音:“喂,桃儿,你怎么看电影不等我?我到处找你也找不到。”

    桃儿打开后门,紫荷叉着腰很生气地站在那:“我都没看电影,到处找你,你究竟去没有?”

    “没去,我睡过了头,去你家找你。你家有灯一闪就熄了,我掰开后门,看见……看见你不在家!”

    紫荷脸色缓和下来,说我们搞岔了呀!我说呢!除了我,你能和谁一起去?

    桃儿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明白了一些事理。二姐不止一会地告诉她:有些话有些事是不能随便说的。我们每个人肚子里都得存点事儿,脑壳里都得多装点东西。

    “你回去吧,要你妈把后门插销换成铁的!木头的容易给人撬开,太不安全了!”

    “我每天睡觉就用铁锹抵住木闩子,那样就牢实了。再说家里有什么偷?”

    桃儿咬住嘴唇笑一笑:“有人呵!”紫荷像孩子一样单纯地努努嘴:“谁偷人啊?去年腊月里,我们家两只鸭子被强盗偷去了!我妈早晨起来,站在屋外头跳着脚骂了老半天!”

    “你妈真厉害!”

    两个人道别时,月亮隐到云层里去,看电影的人都各自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