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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把钱藏在垃圾篓里

    桃儿学了七天就上了机台。机台是生产套鞋的流水线,很宽很大。周边十几个人围着它坐着工作着,套鞋从机器口流出来时还是一个硬硬的模套,流到了最后的台面,基本上就已经成形了。

    桃儿与另外一个人坐在后面的机台旁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她拿着一把锤子一样的工具,趁热将成形的鞋子的边边缝缝擂紧胶好,再送出下一个程序由质检员验收打包。

    自从在自选市场被人偷了自行车,桃儿心里郁闷难过,都不敢回家了。旺儿曾经告诉她,买这部车二姐几乎出了一半的钱。二姐省吃减用抠抠掐掐拿出这些钱来,是为了给家里给旺儿挣面子呵!

    桃儿轮休时去看姥爷,姥爷已经很老了,老得浑身是病不住地哼哼叽叽,老得忘记了天地日月春夏秋冬。桃儿坐在姥爷身旁,她发现他的左脸上的老年斑跟妈脸上的形状位置一模一样,于是她就趴在姥爷干柴棍子一样的手臂上哭了,姥爷既然不能好好地活着,还不如早点死掉,免得日夜受着种种疼痛和姥姥的吼骂。桃儿为姥爷伤心哭泣,也想家想家里人了。

    旺儿走过来,看见桃儿伤感落泪也红了眼圈,他牵着桃儿的手去他家吃饭。他还特意说了一句:“春兰去二姨妈家去了!”

    春兰跟他拾柴火的二伯差不多,她脑壳里糊里糊涂的,说话二七八黄半天边不管闲事。她每次看见桃儿,从来不肯喊姐姐或嫂子,只是呲牙笑一笑。有时她咕噜着对她哥说,乡下户口好难搞,没户口生个娃儿都吃黑市粮。除非被占地招工,招工也轮不到你媳妇呀,我和大弟排着队哩!

    有一次,春兰居然还说到新房子。一说一大套说得白泡子飞溅。说爹偏心,准备给旺儿一大一小两间房结婚,结婚了不起吗?我们三姐弟还不是你陈得彪生的!为什么三个人才分得两间房?

    有这样的小姑,桃儿心里疙疙瘩瘩的几次都想与她理论一番,就说房子吧,不是我姥姥让出院墙里的那颗柚子树,你家里能做三间半两层楼的房子?分给我们这边的那楼梯及半间屋就是占我姥爷姥姥的地!

    旺儿一次又一次把他爹的原话一字不漏地搬出来:“你是大的,是嫂子,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她迟早还不是要嫁人的!”

    直到有一次旺儿爹吃饭时当着众人的面,把春兰骂哭了,桃儿心里的怨气才顺畅了一些。

    在工厂宿舍里,上铺姓罗的女人仗着她先来半年,总是对睡在她下铺的桃儿横挑鼻子竖挑眼。桃儿一忍再忍,直到另外下铺的一个女孩回乡下结婚,桃儿转到她的铺位上,罗姐才肯对桃儿露出一点笑容来。

    次年九月某一天晚上,宿舍里只有四个人,罗姐急里巴慌地跑进来了。她爬上上铺捣鼓了半天,又打开下铺的箱子,出去了又进来,进来了又跑出去。

    她出去后,桃儿朝她背影望一眼,咦!那床架角落的地面上是什么?一团卷着的钱!是钱,有张十元的裹在外面,很醒目很刺眼地躺在那。

    另外三个人中,一个在小厕所里洗衣服,一个面朝墙歪在床上撅着屁股看杂志,还有一个新来的低着头在绣花儿。桃儿起身移步,轻脚轻手地捡起钱,嗬,足有四五十块,两个月的工资哦!桃儿警惕地用眼睛一扫四周,迅速地把钱藏在墙角垃圾桶的最底层的一团肮脏的卫生纸里,她回头朝那几个人看一看,没人注意到她。

    桃儿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床上。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哼几声,说今天头有点疼呵!不敢起床,起床走路就天昏地暗两眼发花。新来的连忙放下针线走过来,殷勤地说,姐,要我帮你揉揉太阳穴吗?

    罗姐再进来时像疯了一样,她的钱掉了。天啦!那是拿回去给她爹救命的钱,她从银行里存折上取出来,准备明天一大早到医院给她爹交住院费。她呜呜地哭着说着,床上床下翻了个遍。最后抹着泪肯定地说,钱绝对掉在宿舍里了,因为她没走多远发现钱没了就退回来了!

    桃儿要新来的绣花姑娘快去找彭主任,你怎么能冤枉人呢!我们这几个谁看见你的前(钱)你的后啊?

    彭主任来了,她问明了情况,要宿舍里的四个女工以及小罗全都站在走廊外,她要来个大搜查。

    半个小时过去了,桃儿虽然与另外两个女工说说笑笑,可她的心都一直“呯呯”地跳得厉害。她开始后悔自己的举动了,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是的,你的自行车是被人偷了;罗姐平时一贯地欺负你;可你这样做与小偷有什么区别?这要是传出去可怎么了得?

    彭主任打开了宿舍的大门,她满头大汗满脸笑容:“找到了!小罗,爹病了你心里难过就丢三落四的!你明明压在下铺床角落的箱子下面了,还冤枉你同寝室的姊妹,这次我要狠狠地批评你呵!”

    女工们终于舒了一口气,她们相视而笑,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

    彭主任问新来的:“谁叫你去喊我的?”

    “是桃姐,我们当时在床上都没动,桃姐头痛眼皮子都抬不起。”

    “哦?彭新桃!”主任点点头说,“嗯,大家都是从农村出来的,都要搞好团结相互帮衬。”她眼睛停在桃儿的脸上,“彭新桃做得很对,亏她叫人去喊我,否则钱找不到你们在场的谁也洗不清。”

    彭主任的嘴巴还在动,她说的什么,桃儿耳朵嗡嗡直响,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夜里醒来,桃儿想起白天的一幕幕,钱明明被自己藏到垃圾堆里,怎么会压在箱子下?罗姐把箱子翻了个底朝天,难道她会找不到……天亮的时候,桃儿的心头被曙光照亮了,彭主任巧妙地掩盖了事实的本来面目,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藏钱人的颜面和名声,保住了她的工作!桃儿从心里感谢这个善良而宽厚的大姐。

    年底的选举中,彭主任当了副厂长。桃儿每次看见她,都像遇到了亲人一样,亲亲热热地叫她一声“彭姐!”,副厂长也像邻家大姐一样与她拉几句家常。

    桃儿在这个橡胶厂做了三年临时工,她慢慢适应了城市工人的生活节奏,也攒积一些办嫁妆的钱。

    那年头,乡下人在工厂做临时工总是低人一等。做的是最累最脏的工种,住的是拥挤不堪的集体宿舍。四班转流转、拿很低的工资,看正式工的脸色听他们的教诲,一点劳保福利待遇都没有。

    桃儿挺下来了,她宿舍里的罗姐和另外两个姑娘都因各种原因离开了工厂,而她咬着牙坚持了下来。最后一年里,桃儿每月能领五、六十块钱了。

    桃儿到工厂做了半年后,有一次也是想离开的,可她必须到厂长办公室说个水清明白结了工资才能走。

    那年八月,天已经很热了。厨师们在下午两三点为所有工人们准备了防暑降温的绿豆汤。正式工每人一大碗敞开肚皮喝,喝不完就端回车间来晾在那冷了再喝,而临时工再热也没有资格去舀半碗喝了降降暑。厂里历来如此,每月发香皂毛巾卫生纸等福利,年底发腊肠鸡腿笋子,正式工一堆堆往家里抱,临时工们只好大眼瞪小眼,一根鸡毛都没有。

    俗话说人不争食眼睛争食,桃儿看着另外几个刚来不久的、熬夜还没有恢复脸色的同宿舍的临时工姐妹,她忍不住丢下工具走进了厂长办公室:“厂长,我们这些做临时工的都是后妈养的吗?吃苦吃亏守灯熬夜工资最低的都是我们这些人!既然你们厂连十几二十人的绿豆汤都供不起,我们留在这里还有意义吗?”

    年轻的厂长认真听完了桃儿的一番言语,他在下一次开基层干部会时,专门指出临时工的待遇问题,他说,临时工大多数是贫寒的农家子女,他们朴实、勤劳,成为了工厂的不可缺少的生力军。可他得到的与付出的是不对等的……

    从此这个厂的临时工在福利待遇工作工作时间上都有了一定的改善。第二年,桃儿和另外一个临时工还被评为车间的先进工作者。在年终厂总结大会上拿了奖品和奖金,彭副厂长在全厂大会上还表扬了吃苦耐劳团结友爱的彭新桃。

    桃儿好不容易做满了三年,三年后她不得不离开工厂了。旺儿结婚的房子已经粉刷一新,这几年来两个人也渐渐地有了感情,在一个夜晚在姥姥家窄窄的小床上,他们囫囵吞枣胆颤心惊地偷吃了禁果。

    桃儿大喜的日子定在一九八零年的农历十月二十二。她已经满了二十岁了,也该出嫁了。

    临结婚的前十几天,桃儿从工厂回到了倒口湾。她在家休息两天后,最先想到去看大姐秋米一家。小时候她最喜欢去大姐家了,只是后来大姐不让她睡大哥怀里,要她睡贤宝奶奶脚头,桃儿口里不说却在心里恨大姐。也不肯经常去她家了。现在想起来,那个叫桃儿的小姑娘是多么古怪精灵呵!

    大姐秋米四十岁都喊得应了,她的大儿子贤宝十七岁长得又高又帅。高中没读完,他就在乡办企业银锄厂上了班。

    现在的公社改成了乡政府,大队改成了村,田地和水塘分到每家每户,姐说你哥没日没夜地在田里干,贤宝上班下班穿着袜子鞋子不肯帮他爹,二顺梅英可懂事了……

    桃儿朝大姐看,她看见大姐皮肤黝黑,裤腿子卷起老高,光着脚丫,一双手也很粗糙。她一定是天天下田干农活。大哥宠她疼她这么多年没下过地,如今分田到户,劳动所得归自家所有,姐在家里坐不住了。一家老小七口人,光靠你姐夫哥一个人可怎么行?姐边说着边去升炉子,炉子黑烟滚滚,薰得姐的眼睛都睁不开。

    大哥回来了,他看见桃儿来了,竟有些激动:“你怎么想起来看我们了,要做新娘子了!她妈,贵客来了,你弄的什么好菜?”

    秋米笑嘻嘻地回答:“鸡子,鸡蛋,翘嘴婆鱼,还有什么好吃的?

    吃过晚饭,桃儿靠大哥很近地坐了,她撅起嘴撒娇:“哥,我三姐结婚,你们送的是桌子板凳洗脚盆,满满的一板车爱死个人!我没几天了就要出嫁了,你家里冷火秋烟的好像一点动静都没有!”

    侄女春花听了,抿着嘴巴“吃、吃”地笑,她伸手把桃儿往猪圈里拉:“你看,幺幺,爹说那头大肥猪就是陪嫁给你的!”

    肥猪抬起它的猪眼望着桃儿,它嘴巴拱几下发出几声低叫,然后往后退几步,站在角落里的粪堆中一动不动。另外两头猪也此起彼伏地响应着叫起来,好像说它们肚子饿了。桃儿懵懵懂懂的咧嘴一笑:莫非大哥大姐要赶一头猪梱花板车上做陪嫁?

    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桃儿身后,他轻轻咳嗽一声,说:“等两天把它卖了,卖的钱都是你的。到了婆家,腰里有钱手脚就活泛了,说话声气都大些,别叫人家瞧不起我妹妹!”

    桃儿一转身,眼泪水就掉了下来,她真想扑到大哥怀里哭一场呵,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她真的只想扑到哥怀里哭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