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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你在我身后大声呼喊:“快点啊!”我奔跑起来,倒不是我跑得快,而是我周围的一切在跑——灌木的彩虹色在跑,映在湿草上的云影在跑,淡紫色的花朵在跑——它们赶在刈草机的疾光之前冲进沟里逃命。

    十来分钟后,我喘着腾腾粗气爬上了学校的台阶。我挥拳猛击褐色的门。屋里床垫的弹簧吱吱作响。我转了转把手,但门是锁着的。“谁呀?”传来帕尔·帕里奇慌乱的声音。

    我叫道:“快点,让我进去!”床垫再次响了起来,也传来赤脚啪啪走路的声音。“你干吗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帕尔·帕里奇?”我马上注意到他的眼睛发红。

    “进来,进来……见到你真高兴。你看,我刚才在睡觉。快进来。”

    “我们把个烟嘴忘在这里了。”我说道,尽量不去看他。

    我们终于在扶手椅子底下找到了那个绿珐琅管儿。我把它装进上衣口袋。帕尔·帕里奇正冲着手帕大口喘气。

    “她是个美妙人儿。”他沉重地坐到床上,不合时宜地说道。说完叹口气,斜眼往一旁看去。“俄国女人身上有一种气质,一种——”他眉头紧皱,伸手搓着眉结,“一种——”他发出一阵轻柔的咕噜声,“一种自我牺牲精神。世上没有什么比这种精神更崇高的了。那种自我牺牲精神,非同寻常地微妙,非同寻常地崇高啊。”他双手交叉在脑后,热情奔放地笑起来。“非同寻常……”他突然沉默了,然后问起来,已经是全然不同的语调,我听了老觉得可笑。“你还要告诉我什么,我的朋友?”我真想抱他一下,说些充满热情的话,说些他想听的话。“你应该出去散散步,帕尔·帕里奇。为什么闷闷不乐地待在这沉闷的屋里呢?”

    他轻蔑地挥了挥手。“该看的我全都看了。出去啥也没有,就是个热……”他揉揉红肿的眼睛,然后往下捋捋八字胡,“也许今晚我去钓鱼。”那个粉刺一般的痣在他皱起的眼皮上抽动。

    真该这样问他:“亲爱的帕尔·帕里奇,你刚才为什么躺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是因为得了枯草热,还是有什么特别悲伤的事?你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吗?为什么偏在屋外阳光明媚、池水似镜的这样一天哭?……”

    “好了,我得走了,帕尔·帕里奇。”我说道,看了一眼弃在一旁的眼镜,重新排版印制的托尔斯泰著作,还有桌子底下那双带着像耳朵一样的饰环的靴子。

    红色的地板上停着两只苍蝇,一只趴在另一只身上。它们嗡嗡叫着,分开飞走了。

    “没有痛苦的感觉,”帕尔·帕里奇缓缓舒了一口气说,他又摇摇头,“我会微笑着承受它——去吧,不要让我拖住你。”

    我又沿着小路奔跑,一旁是桤树林。我觉得自己沉浸在另一个人的悲伤之中,因为我高兴时他在流泪。这是一种快乐的感觉,以前不常有:比如看到一棵弯倒的树,一只扎破了的手套,一匹马的眼睛。这种感觉之所以快乐,是因为它有一股和谐的流动。它就像任何快乐的行动或快乐的光辉一样快乐。从前有这种快乐感时,我被分裂成了百万个个体和物体。今天我是一个整体,明天我就有可能再行分裂。因此,世上每样事物都会注入他物,与之融合。那一天是我最走运的一天。我知道我的周围的一切都是同一部和声的音符,知道——隐秘地知道——声音的来源和声音不可避免的力度霎时间组合起来,每一个即将消散的音符又产生出新的旋律来。我灵魂深处的音乐之耳知道并听懂了每一种事物。

    你在花园里铺设了石子的地段迎接我,这地方靠近阳台的台阶。你的第一句话是:“我刚才不在时我丈夫从城里打来电话。他十点钟到家。肯定出了什么事。也许他现在正在转车。”

    一只鹡鸰,像一阵灰蓝色的风,轻轻地快步跑过沙地。停了一下,走了两三步,又停了一下,又走了几步。鹡鸰,我手中握着的烟嘴,你的话,你衣服上落下的阳光点……不可能出了别的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皱着眉头说道,“你在想有人会告诉他之类的事。不过告诉不告诉都一样……你知道我已经……”

    我直直地盯着你的脸。我用我全部的心灵直接看着你。你我的眼神撞在一起。你的眼睛那么清澈,仿佛眼睛上飘走了一片薄薄的软纸——那种珍贵书籍里保护插图的薄膜。你的声音也是第一次显得清澈:“你知道我已经做了怎样的决定吗?听好了。我没有你就活不下去。这就是我要讲给他听的话,一字不差。他会和我马上离婚。然后,比如在秋天,我们就可以……”

    我的沉默打断了你的话。你轻轻离开我一点,一个光斑从你的裙子上移到了沙地上。

    我能对你说什么呢?我能说我要自由,不要受人束缚,能说还不够爱你吗?不能,绝对不能说。

    就过了一刹那。就在那一刹那间,世上发生了很多事:某个地方一艘巨轮沉没了,一场战争爆发了,一个天才诞生了。那一刹那过去了。

    “这是你的烟嘴,”我说,“在扶手椅底下。你知道不,我进去的时候,帕尔·帕里奇肯定一直在……”

    你说道:“好。现在你可以走了。”你转过身快步跑上台阶。你抓住玻璃门的把手,没能马上打开门。你肯定备受折磨。

    我在花园里站了一会儿,周围是略带甜味的湿气。随后,我双手深深插入衣袋,沿着斑驳的沙地绕到房屋前面去。我在前廊找到了我的自行车。我伏在车把手的两个低角上,顺着庄园的车道摇摇晃晃地骑走了。沿途四处躺着蛤蟆。我没注意压上了一只,车轮下噗的一声响。车道尽头有一张长凳。我把自行车靠在一截树桩上,在长凳诱人的白色木板上坐下来。我想一两天后,我会收到你写来的一封信,不论你怎么呼唤我,我就是不回返。你的房子远去了,和我拉开了一段不可思议的忧伤距离,一同远去的还有屋里的钢琴、落满灰尘的《艺术评论》杂志、房屋周围的轮廓。失去你是件开心的事。你固执地猛拉玻璃门,消失了。不过一个不同的你用另一种方式和我分别,在我快乐的亲吻下睁开了苍白的眼睛。

    我就这样一直坐到傍晚。蚊虫忽上忽下飞荡,仿佛受着无形之线的牵引。突然间,在附近什么地方,我觉得有个亮点闪动——那是你的裙裾,原来是你——

    难道最后的颤动还没有消尽?于是,你又来了,我倒觉得不安。你远远地躲在一边,在我的视线之外。你正在走动,越走越近。我使劲地转过脸来。原来不是你,而是那个戴着绿色围巾的女孩——还记得吗?就是我们遇到过的那个女孩,还有她那只长着个可笑肚皮的猎狐狗……

    她走了过去,穿过枝叶间的缝隙,过了桥。桥那边有个小电话亭,装着彩色玻璃窗。女孩觉得烦闷,就到你家庄园里散步,我也许不久就会和她熟起来。

    我缓缓起身,骑上车缓缓离开沉寂的庄园,上了大路。我直接骑进了广阔的夕阳之中,在一个弯道的外侧,超过了一辆马车。那是你的车夫谢苗,用正常速度赶着车朝火车站驶去。他看见了我,缓缓摘下帽子,梳理了一下后脑勺上几缕油光闪亮的头发,然后又戴上帽子。一条方格护膝毯折叠起来放在座位上。黑骟马的目光中反射出周围迷人的景色。因是下山,我没踩踏板,一路飞驰而下,来到河边。从桥上望去,我看见帕尔·帕里奇的圆肩和巴拿马草帽。他坐在桥的下游方向游泳换衣间投下的阴影里,手中握着一根钓鱼竿。

    我刹住车,一只手扶在桥栏杆上。

    “喂,喂,帕尔·帕里奇!鱼怎么上钩的?”他抬头望望,朝我亲切随便地挥挥手。

    一只蝙蝠掠过如镜的玫瑰色水面。树木的倒影宛如黑色的缎带。远处的帕尔·帕里奇在喊着什么,边喊边挥手。帕尔·帕里奇的又一声喊叫在黑色的水波上抖动。我放声大笑,推开栏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