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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结局



  三个快乐的人到达维尔纳夫,吃罢饭,天还未晚。磨坊主坐在躺椅上,抽着烟斗,打一个小盹。两个年轻的新人挽着胳膊走出城去,沿着矮丛覆盖的山下的车道,沿着蓝色的深湖走着。阴晦的锡雍把自己的灰墙和沉重的塔影投到清澈的湖面上。那个长着三棵金合欢树的小岛显得越发近了,它就像一束花似地插在湖上。
  “那边一定很美!”芭贝特说道。她又有了很大的兴趣想到那边去,这个愿望马上可以得到满足。岸边停着一条船,拴船的缆绳很容易解开。他们没有看到允许使用它的主人,于是他们毫不犹豫便上了船。鲁迪当然是会划船的。
  船桨像鱼翅一样击打着那很顺从人意的水。它顺从你,却又十分坚强。它像一片能负重的背脊,却又有一张能吞物的大口。一副十分柔和、温情的笑口,然而却又凶狠、残忍,可以摧毁一切。船身后面拖着泡沫余痕。没用多久船便把两人载到小岛,他们上了岸。这里小得只够两人跳个舞。
  鲁迪带着芭贝持旋着跳了两三转。接着他们便坐到了金合欢树的垂枝下面的木凳上,两人对望着,手牵着手,周围一切在落日的余辉中闪亮。云杉林显出一种紫色,就像是花儿盛开的石楠。树木稀疏的地方,山石兀出,伸出一道闪光,就好像山石是透明似的。天上的云红得像炽热的火一般,整个岛像是一片新鲜、燃烧着的玫瑰花瓣。黑影慢慢从下往上投在萨沃伊白雪覆盖的山峦的时候,这些山都变成深蓝的颜色,但最高的山峰则像一片鲜红的岩浆似的闪闪发光。这一瞬间,再现了当初这些山火热地从大地的腹中冲出,尚未熄灭时的生长情景。比这种阿尔卑斯山的辉煌更加美丽的景色,鲁迪和芭贝特从来没有见过。被雪覆盖的“天中之齿”(21)的光辉就像天边地平线上的一轮满月。
  “真是美极了!真是幸福极了!”两人叹道。——“大地给我的馈赠不会再多了!”鲁迪说道。“像这样的一个晚上简直就概括了一生!我多次感觉到我现在感觉的这种幸福。我常常想,即便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这一生还是十分幸福的(22)!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啊!一天结束了,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以为,新的一天是更加美好!上帝是无限的仁慈的,芭贝特!”
  “我多么幸福啊!”她说道。
  “大地馈赠给我的不会再多了!”鲁迪高声叹道。
  萨沃伊山的晚钟,瑞士的山的晚钟在响。披着金色光辉的汝拉山在西边屹立着。
  “愿上帝赐给你最辉煌最美好的一切!”芭贝特叹道。“他会的!”鲁迪说道。“明天我就有了!明天你便完全是我的了!我自己的小娇妻!”
  “船!”芭贝特突然喊了起来。
  那只要把他们载回去的船的缆绳脱开了,船漂离了小岛。“我去把它拉回来!”鲁迪说道,脱去了他的衣服,脱去他的靴子,跳入水中,使劲地快快游向小船。
  从山上冰原那里流来的清澈、深蓝的水十分寒凉,湖很深。鲁迪朝下望去,只是一瞥,就好像他看到了一只金戒指在晃动、闪光游曳——他想着那是他丢失的订婚戒指。戒指却越变越大,发展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大圈子。圈子里是明亮的冰原,深不见底的壑缝布满四周,张着大口。水滴声像时钟一样,一滴一滴的水发着淡蓝色的火光。一瞬间,他看到了我们要用许多很长的话才能讲清的东西。年轻的猎人和年轻的姑娘,男人和女人,以前掉进冰壑缝中的,现在都挤在这里,活生生地张着大眼睛,嘴上露出微笑。在他们下面的深处,从被埋葬掉的城镇里传来了教堂的钟声。教徒们跪在圆顶下,冰块组成了风琴的管,山水成了风琴声。冰姑娘坐在那清而透明的底上,她朝鲁迪升了起来,亲吻了他的脚,一股寒气,一股电流穿过了他的全身。——冰和火!在这样一个短暂的接触中,你是分不清是冰是火的。
  “我的!我的!”他的四周在回响,他的脚下在回响。“你还是一个婴孩的时候,我就吻过你的嘴!现在我在吻你的脚趾、吻你的脚跟!”
  他在清澈、蔚蓝的水中不见了。
  一切都静了下来。教堂的钟声不再响了,最后的一点声音随着彤云上的光辉消失而消逝了。
  “你是我的!”深处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你是我的!”高处传来这样的声音,无垠的宇宙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从这边的爱飞向另一边的爱是美好的;从大地飞向天上是美好的。
  一根弦断了,传出一个悲伤的声音,死神的冰冷的吻制服了平凡的人。前奏结束了,好让生命的戏剧开场,噪音在和谐的乐声中融化掉了。
  你说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吗?
  可怜的芭贝特!对于她,那是恐惧的一刻!船越漂越远。陆地这边没有人知道这对即将举行婚礼的情人在小岛上。夜越来越深,云垂落下来,全黑了。孤独、绝望,她站在那里哭喊着。急风暴雨即将来临。汝拉山上,瑞士大地上,萨沃伊山上电光闪闪,四周一道闪电接着一道闪电,一阵雷鸣接着一阵雷鸣,一个滚过一个,每阵雷声都拖长了尾巴,响上好几分钟。闪电差不多亮得像阳光一样,使你像在中午一样看得清每一根葡萄藤子,可是紧接着周围又一片漆黑。闪电像弯弓,像交错的、一弯一折的光丝,落在湖的四面八方。闪电愈来愈烈,雷声越来越响。陆地这边,人们纷纷把船系到岸上。一切活的东西都在找地方藏身!——倾盆大雨落下来了。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鲁迪和芭贝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磨坊主说道。
  芭贝特坐在那里,双手叠放在膝上,头低垂着。痛苦、叫喊和悲伤弄得她精疲力乏,再也发不出声来了。
  “他在深深的水里!”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深深的底下,他就像在冰原下面,在深深的下面。”
  她回忆起鲁迪曾对她讲过的他的母亲的死,他的身体从冰缝里被人寻出时,他从死里得生。“冰姑娘又把他夺去了!”亮起了一个闪电,那样明亮,像注射到白雪上的阳光一样。芭贝特跳了起来,这一刻,整个湖就像一块晶亮的冰原。冰姑娘坐在上面,十分威严,发出淡淡的蓝色光芒,闪亮着,在她的脚下躺着鲁迪的尸体。“我的!”她喊道。她的四周又立刻黑下来,瓢泼的大雨哗哗地下着。
  “真残酷啊!”芭贝特痛苦地喊着。“为什么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刻到来的时候,他要死去!上帝啊!照亮我的神智,照亮我的心吧!我不懂你的道。我在你的全能,在你的智慧中摸索!”
  上帝照亮了她的心,一阵回忆,一道仁慈的光芒,她昨夜的梦活生生地在她的头脑中闪过。她记得她说过的话:愿她和鲁迪一切都好。“可怜我吧!是我心中的罪恶的种子吗!我的梦就是未来的生活吗,生命的弦必须断碎我才能得到拯救吗!可怜的我啊!”
  她在漆黑的夜里呻吟呼唤。在这深深的寂静中,她觉得鲁迪的话还在回响。他在这里讲的最后的话:“大地馈赠给我的不会再多了!”这话在最完满的时刻讲出,在最痛苦的威力下回响。

           ※        ※         ※

  在这之后又过了两年。湖在微笑,湖岸在微笑。葡萄藤上结着一串串葡萄,飘着旗子的汽轮驶过去了。游轮上两只风帆高高挂着,像白色的蝴蝶在水面上飞过。经过锡雍的火车已经开通,远远地伸向罗纳河谷的深处。每个车站上都有异邦人走下火车,他们拿着装帧成红色的游览指南,读着他们要看的风景名胜。他们参观了锡雍,他们到长着金合欢树的小岛上去参观。从指南上读到了这对1856年的一天黄昏渡到岛上的新婚夫妇的事,读到新郎的遭难,和:“直到第二天早晨,人们才在岸上听到新娘的绝望的呼叫。”
  但是,游览指南一点儿没有讲到芭贝特在她父亲那里度过的平静的余生。不在磨坊那边——那里现在住进了新人,而是住在靠近火车站的一所漂亮的房子里。许多个夜晚,她还从那房子的窗子望出去,越过那些栗子树,看着鲁迪曾在那边踱步的雪山。她在傍晚的时刻,看着阿尔卑斯山的金辉,太阳的孩子们在那上边居住,重复唱着旅客如何被旋风吹脱卷走衣裳的歌。它带走了衣服,却没有带走人。
  山上的雪发出玫瑰色的光芒,每个人的心中都闪亮着玫瑰色的光芒,是这样的思想:“上帝为我们作最好的安排,但是并不总是像在芭贝特梦中对她宣示得一清二楚那样,对我们也讲得清清楚楚的。”
  ①瑞士是个多山的内陆国家。阿尔卑斯山是瑞士的主要山脉。在伯尔尼州内阿尔卑斯山有许多高峰,这里提到的恐怖号角峰是两座山峰。大恐怖号角峰海拔4078米,小恐怖号角峰海拔3494米。晴雨号角峰是一组高山的总称,其中最高的中号角峰海拔3708米。1861年安徒生和朋友曾在意大利、瑞士和德国旅行5个月。他曾到过这一带。
  ②伯尔尼州内著名的大瀑布,高300米。
  ③伯尔尼州内阿尔卑斯山的峰,高达4166米。
  ④僧人峰高4099米。
  ⑤鸡蛋峰高3975米。
  ⑥阿尔卑斯山的干热风。
  ⑦由于缺碘而引起甲状腺肿大,进而引起发育不良,呆痴低能。这是内陆山地易见的病。
  ⑧在瑞士,德、法、意语均为官方语言。有的地区用这种,有的地区用那种;甚至还有少数人讲拉丁罗马语。瓦利斯州是法语区,格林德尔瓦尔德则在德语区。
  ⑨拿破仑曾在这里修过一条山关道。
  ⑩见《教堂古钟》注9。
  ⑾这是一首古老的丹麦儿歌《父亲和膝上的小男孩》中的几句。⑿德文。
  ⒀丹麦和瑞士的国旗都是红底白十字的。不同之处是:丹麦的白十字四端都达到旗边,十字的直划略靠右侧一点儿。而瑞士国旗上的白十字的四端均不到旗边,而且十字在正中。
  ⒁这是一句意大利谚语。
  ⒂指拜伦的《锡雍的囚徒》。拜伦(1788——1824)是英国的著名诗人。这里说的《锡雍的囚徒》是他的长诗。长诗讲的是16世纪时,瑞士的爱国志士博尼瓦尔因计划推翻萨伏依大公查理第三的统治,建立共和而被捕。他被囚于锡雍堡达6年之久。锡雍古堡便是建在日内瓦湖中的和平岛上。
  ⒃、⒄卢梭(1712—1778),法国思想家和文学家。“爱绿绮斯”指卢梭的书信体小说《新爱绿绮斯》。这本小说写的是平民知识分子圣普罗在贵族家中担任家庭教师,他和他的学生、贵族小姐朱丽产生了爱情。但他们的爱情受到了朱丽的父亲的阻挠。
  ⒅这岛是和平岛。安徒生在这里讲的三棵金合欢树确有其事。⒆这是阿尔卑斯山的另一个高峰,高为3246米。
  ⒇圣经说上帝造人时是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做的夏娃。故事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1章第21、22句。参见《极乐园》题注。
  (21)伯尔尼州内的阿尔卑斯山的一个著名山峰,高3260米。
  (22)安徒生的头脑中多次出现在一个人最辉煌的时刻死去是最幸福的想法。早在1833年他还不满30岁的时候,一次他在巴黎写给挚友爱德华·柯林的信中便说过:“我有一丝感觉,我再也见不到您或家里的其他亲密的人了。我相信这一点儿,说到头来这对我是最好的!不要误会我!我相信生活不会给我带来多少安宁和欢乐。在幸福的阳光照射着你的时候死去,是最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