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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页


    杰克的目光在干草堆上游移。干草香弥漫在谷仓中,可是他并没有注意到,他只能
嗅到血汗和恐惧。
    “所以我们就从军去了。不久我们便发现军援缺乏,而我们本身更是缺乏训练。我
们行军行军又行军,过了一阵子靴子破了,可是上面无法再供给,我们的粮食也短缺了,
只能吃烂苹果和偷来的玉米。我们筋疲力尽,饥寒交迫,很多人都病了。
    “我们这一团四处打游击战,不过不是真的出生入死。我们最大的敌人是疾病和烦
闷。
    “然后……”他的声音破裂了。回忆和影像纷纷涌现脑海,他合上双眼。
    “我在这儿,杰克,你很安全,没事的。”
    她一再重复着这些话,杰克也专心去听她温柔的声音,直到可以控制情绪为止。
“然后是安提南之役。”他打了个哆嗦。他已经很久没有说出这个地名了,即使在多年
之后,恐惧和羞耻仍攫住他的心。
    他想跟这种恐怖保持距离。他的身躯僵硬,直视前方。血腥死亡的景象一幕幕浮现。
温暖舒适的谷仓模糊了,成为雾茫茫的玉米田。“天亮前雨就开始下,一片迷雾包围了
凹地及壕沟。除了泥巴什么也没有——好多泥巴……
    “突然枪炮弹从四面八方飞来,上级喊着要大家冲锋。我……我走了一步,可是路
面太泥泞了,我动不了——我没有动,我好害怕。”
    他羞愧得力气尽失。“然后有颗炮弹在我面前爆炸,一条胳臂飞到我面前——
    “我看见华比利站在我前面,紧抓着血流如注的断臂。‘我的胳臂’他一直在说我
的胳臂。”
    杰克感到被一波波涌来的回忆淹没了。“我动弹不得,我听见强尼在前头叫我。”
    快来,杰克,我们需要你!
    这个记忆攫住他的喉头。一阵寒意爬上他的背脊,他颤抖了一下,闭上灼热的双眼。
“我尽可能快步地跑上前去一再呐喊着强尼的名字。我知道他遭遇到了麻烦,可是我不
知道……”
    “杰克?”
    他摇摇头。羞耻紧勒住他的脖子。他无法开口,无法呼吸。他泪眼迷蒙,捂住嘴,
免得哭出来。
    丽莎把他的手拉下来紧紧握着。“没事的,杰克,没事的。”
    啜泣使他身躯微颤,但他强行忍住。天夫叫我忘了它。”
    “他们错了,”她轻声说。“你也知道这一点。你曾经得以依循他们的劝告吗?”
    他满心羞愧,摇了摇头,一滴清泪滑下他的脸。“不曾。”
    丽莎碰触地的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你必须把它释放出来,它在吞噬你的心灵。
就算我们必须连谈十年,我们也得这么做。”
    他咽回灼热的泪水,望着她恳切的眼睛。他在那儿找到了安慰希望和归属感,找到
了终生寻觅的避风港,而她只要求他试试看。试试看。
    “他的……头…打到了我。”他终于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我在跑着,强尼的头
突然飞过来,我……我伸手抓住。”
    “噢,天哪,杰克……”
    “有血,有好多好多血,我感觉它自我的指缝渗落,而我只是一直在想:“这是强
尼的头,他需要它。”
    “我无法把它放开……”
    杰克,你上哪儿去了?
    “我……我杀了他。”
    丽莎碰触他的肩膀。“不,你没有,是别人杀了他。”
    他扭头看她。“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在那边等着。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在双
方交战的时候。我是个懦夫,害死了我弟弟。”
    “那时你多大?”
    “大得应该更懂事了。”他望向他处。
    “好吧。”她低声说。“好吧,你等了三十秒,或许你甚至是个懦夫,可是你没有
杀你弟弟。”
    “可是……可是我也没救他。”
    丽莎爬过来,撩起裙子”屁股坐在他大腿上,紧抓住他的肩膀。“你是没救他,可
是你不觉得这跟杀他相差十万八千里吗?”
    “这其间的差别微乎其微,我”她摇撼他,凝视他的眼眸深处。“差别大得很。”
    他突然把她的话听进去一点了,不多,只有一点点,但在一瞬间,他感觉到……或
许是吧。
    她见他眼中闪现一丝希望,点点头。“这就对了,好好想想看。”
    他疲惫地吁口气。多年来他”直认为自己万恶不赦,从未想过可以从别的角度看这
件事。“我不知道”“好吧,”她柔声说。“你多的是时间可以想。”她滑下他的大腿,
坐在他旁边,温暖的脸贴着他的胳臂。
    杰克被感动之情淹没了。她仍在这儿,含笑看着他,抚摸他,爱着他。他已说出真
相,但她仍在这里,欣喜充满了他的心灵。
    他如释重负地靠着墙,闭上双眼,伸手揽住她,把她楼过来。他们的呼吸混合在一
起。
    杰克感觉盘据他心头多年的恐惧终于松手了。他心中萌生了一丝希望。她说的没错,
谈过之后的确好过多了。他头一次心想或许他可以帮助自己,甚至治疗自己的伤痛。
    他轻抚她的秀发,不知不觉地又开始侃侃而谈,说起从未曾向别人倾诉的心事。
“然后……我在某间收容疯子和懦夫的医院醒来。他们跟我说我已待在那儿多年了,只
是瞪着天花板尖叫着。然后有一天我突然清醒了,大夫叫我不要再去想安提南之役的事,
然后一直给我打鸦片针,我简直不能算是人了。
    “等战争结束,他们敞开大门让我们走。我流浪了数月才找到家。我的家人…以及
你……认为我只不过是个懦夫。”
    丽莎捧住他的脸,像呵护瓷器一般捧着他。“我们错了,你也错了。”
    杰克闻得此言,内心纠结丑陋而害怕的东西开始融化。在那一刻,他知道他已有了
第二次机会。
    “我爱你,丽莎。”
    次日早晨,黛丝和杰克睡得很晚。他们被敲门声吵醒。
    “妈咪?”维娜说。“你醒了吗?”
    黛丝睡眼迷蒙地偎近杰克。“你说呢?”
    他搂住她,在她唇上印了一吻。“恐怕是的。”
    “进来吧,女儿。”她喊道。
    门打开来,维娜和凯蒂冲进来,却愣在门口,目瞪口呆。“爸爸!”
    杰克一骨碌坐起来,含笑说:“嗨,我的女儿。”
    凯蒂跑上前去扑进爸爸怀里。
    维娜犹豫地站在那儿,双手扭绞着。“昨天我们好想你,你……没事吧?”
    他给她一个笑容。“只有一个东西能让我好过些”“是什么?”
    “我宝贝女儿给我一个早安之吻。”
    维娜笑着跑到床边,杰克一把抱住她,把她放在他大腿上。一家四口坐在那张大床
上,谈着笑着,以为从此一切一帆风顺。
    黛丝跑出门廊,叫大家进去吃晚餐。
    但她一出到屋外,喉头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含笑倚着栏杆。她身旁的白色柱子
上覆满了爬藤的野玫瑰,粉红色的小蓓蕾才刚开始要张开。花香混合著烤面包及海风的
气味,提醒黛丝她置身家中。
    “妈咪一定会很喜欢这些玫瑰,不是吗,爸爸?”
    一维娜和凯蒂蹲在小径两旁种玫瑰。
    黛丝抬手拉晚餐铃,清脆的铃声在回荡。“大家快来吧,晚餐时间到了。”
    杰克抬眼给她一个笑。“谢天谢地,”他挥手示意地过去。“过来。”
    凯蒂一跃而起。“看看我们的作品!”
    黛丝笑着步下台阶。“好漂亮,我很喜欢。”
    “过来,”杰克说着便站起来。“我有东西要送你。”
    黛丝走到他面前。“什么东西?”
    “把眼睛闭上。”
    “好吧。”
    她头顶上被放了一个轻飘飘的东西。
    “啊,该死,不要动。”
    黛丝忍住笑。“这是什么?”
    “蒲公英花冠,我亲手做的。”
    黛丝感觉像是得到英国王冠似的。她含笑抬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