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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雨果,把订餐单给我,我去分发。”

    “不,让马克斯去。马克斯分得快一些。过来,马克斯。”

    红头发的服务生长着斑点的手里紧握着一本餐券,像只狐狸似的从餐桌之间溜出去,进了卧铺车的蓝色走道。走道窗外五根清晰的竖琴弦不顾一切地向上伸展。天空慢慢昏暗下来。在一节德国车厢的二等隔间里,一个一身黑衣、长得像太监的老太太,在压低声音的“噢啊”感叹中听完了一段遥远、沉闷的生活情形。

    “那么您的丈夫呢——他当时留在了国内吗?”

    年轻女人两眼圆睁,摇摇头说:“没有。他一直在国外,很长时间了。当时也是势所必然。革命刚开始,他南下敖德萨(2)。他们盯上了他。当时说好我也到那里与他会合,可我没来得及逃出来。”

    “真可怕,真可怕。那您就一直没他的音讯?”

    “杳无音信。我记得我曾经断定他死了,就开始把结婚戒指戴在十字架项链上——还不是怕全让他们没收了。后来,在柏林,朋友们告诉我他还活着。有人瞧见过他。就在昨天,我在流亡人士办的报上登了一条寻人启事。”

    她匆匆从她随身带的破旧小丝绸包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方向报》。

    “在这儿,您看看。”

    乌赫托姆斯基公爵夫人戴上眼镜,念道:“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卢仁寻找丈夫阿列克谢·利沃维奇·卢仁。”

    “卢仁?”她摘下眼镜问,“会不会是列夫·谢尔盖奇的儿子?他生前有两个儿子。我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

    叶连娜满脸高兴地笑起来。“哟,那该多好啊!这真是没有料到的事。难不成您认识他的父亲?”

    “当然认识,当然认识,”公爵夫人得意而爽快地说起来,“廖沃什卡·卢仁,从前是个枪骑兵。我们两家的地界紧挨着,他常来我家做客。”

    “他死了。”叶连娜插话道。

    “对,对,听说是死了。愿他的灵魂安息吧。他来我家时总带着他的俄国狼狗。但他家两个男孩子我现在记不清了。我一九一七年起就一直待在国外。那个小一点的男孩好像是一头浅黄色的头发,有点口吃。”

    叶连娜又笑了。

    “不对,不对,那是他哥哥。”

    “唉,亲爱的,你看,我把弟兄俩搞混了,”公爵夫人愉快地说,“我的记性不太好。刚才要不是你主动提起廖沃什卡,我就记不起他来。不过这会儿我全想起来了。当年他经常骑马过来喝下午茶……噢,我来告诉你……”公爵夫人身子往前靠靠,继续往下说,声音很清楚,稍微有点快。她不觉得感伤,因为她知道快乐的事情只能快快活活地说,不必因为快乐的事情已成过去而感伤。

    “我来告诉你,”她继续往下说,“我们家有一套怪有意思的盘子——外面一圈金边,正中央一只画得活灵活现的蚊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真蚊子,要挥手赶开它呢。”

    隔间的门打开了。一个红头发的服务生正在分发订餐单。叶连娜要了一张。坐在角上的男人也要了一张。这男人一直想引起她的注意,颇有一阵子了。

    “我自己带了饭,”公爵夫人说,“小圆面包夹火腿。”

    马克斯走遍了所有的车厢,又摇摇晃晃地回到餐车。路过他的俄国同事时,用胳膊肘轻轻捣了他一下。卢仁正站在车厢门前,腋下夹着一条餐巾。他两眼放光,焦急地看着马克斯走过去。这时他感觉到一阵透心凉,五内俱空,骨头散了架一般,全身有点发痒,好像接下来马上要打喷嚏,要一下子打得灵魂出窍。他对如何安排自己的死亡想了一百遍,每一个小小细节都仔细考虑了,仿佛排演一局象棋测验似的。他计划夜间在某一个车站下车,绕过这节停着不动的车厢,把脑袋放在盾牌模样的缓冲器尾端上。另外一节车厢一会儿就会来和这节车厢连接,连接时两个缓冲器咔嚓一碰,中间夹着的就是他放下来的脑袋。那时他的脑袋就会像肥皂泡那样爆开,变成彩色的碎片散在空中。他得在枕木上找一个稳当的立足点,然后脑袋一偏,紧紧贴在缓冲器冰冷的铁板上。

    “你难道没听见我叫你吗?到通知开晚饭的时候啦。”

    这是雨果在说话。卢仁吃了一惊,笑笑算是回答,照他说的去通知开饭。他一边走,一边把隔间的门一一打开一下,急促地大声说:“第一次开饭通知!”

    在一个隔间里,他的目光飞快地落到一个老太太土黄色的胖脸上,她正在打开一份三明治。他心里一动,那张脸他好像非常熟悉。他穿过一节节车厢匆匆返回来,一路上一直在想老太太有可能是谁。好像是他曾在梦中看见过她。刚才他全身痒痒,想一个喷嚏打得灵魂出窍,这种感觉现在变得比较实际了——我随时会想起来这老太太像谁。可是他越使劲地想,反而越想不起来,叫他好生气恼。他闷闷不乐地回到餐车,鼻孔大张着,喉咙堵得慌,好像咽不下东西一般。

    “唉,让她见鬼去吧——真荒唐。”

    旅客们走不稳当,便扶着墙壁,慢慢移动,穿过车厢过道,朝餐车方向走去。尽管车窗外面依然可见落日的一抹黄光,人影已经闪动在暗下来的车窗里。叶连娜·卢仁惊慌地注意到,穿米色西装的男人是在等她站起来后才站起来的。他的眼睛向外突出,像混浊的玻璃中灌了深色的碘酒一般。他沿着过道走,差不多跟她前后脚。这时列车晃得厉害,凡她一晃之下站不稳当时,他就会及时地清嗓子。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此人肯定是个密探,是个告密者。她也知道这样想是愚蠢的——她毕竟早已不在俄国了,可她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想法。

    他们穿过卧铺车厢的走道时,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她加快了步伐。餐车挂在卧铺车厢后面,中间的连接铁板参差不齐。她刚走过这几块铁板,进到餐车过道里,突然那男人来了一个粗野的亲昵动作,一把抓住她的一只上臂。她压住一声尖叫,使劲挣开胳膊,用力太猛,险些摔倒。

    那男人用带着外国口音的德语说道:“我的宝贝儿!”

    叶连娜一个急转身,跨过车厢连接板往回走,穿过卧铺车厢,跨过又一个连接板。她觉得受了伤害,难以容忍。她宁可不吃晚饭,也不愿坐在餐车里面对着那个粗野的怪物。“上帝知道他把我当成什么人啦,”她心想,“这都怪我涂了口红。”

    “怎么回事,亲爱的?你难道没有去吃饭?”

    乌赫托姆斯基公爵夫人手里拿着一个火腿三明治。

    “没有,我一点也不想吃。请原谅,我要打个盹。”

    老太太惊讶地抬抬两道细眉,接着又使劲咀嚼起来。

    这时叶连娜头向后靠着,假装睡觉。不一会儿,她真打起瞌睡来。她苍白疲惫的脸上偶尔抽搐一下,鼻子两侧掉了脂粉的地方闪闪发亮。乌赫托姆斯基公爵夫人点燃了一支带有硬纸烟嘴的长香烟。

    半小时后,那男人回来了,若无其事地在他原先坐的那个角上坐下,用牙签剔了一会儿大牙。然后他闭上眼睛,有点儿心神不定。他的大衣挂在车窗旁的一个衣钩上,他拉过衣襟把脸遮了起来。又过了半小时,列车慢了下来。月台上的灯闪了过去,就像幽灵闪过雾蒙蒙的车窗。车厢发出一声舒心的长叹,停下了。这时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人在隔壁的隔间里咳嗽,月台上有跑过去的脚步声。列车停了好长时间,远远传来夜里的汽笛声,此起彼伏。这时列车晃动了一下,又行驶起来。

    叶连娜醒来了。公爵夫人正在打盹,大张开的嘴像一个黑窑洞。那对德国夫妇已经下车了。那个大衣遮住脸的男人也在睡觉,两腿大大地叉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