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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晚餐时,他一把扯开硬领衬衣的白色前襟,精力充沛地运动光滑的颊骨,把这一趟短短的行程详细讲了一遍。他很高兴,但有所节制。晚餐服的丝制翻领抵着他牛头犬般的下颌,他有个大秃头,两鬓青筋如铁管一般暴起——这一切在他妻子心中引发了莫名的怜悯:这样的怜悯她经常有,因为他为了研究生命的细枝末节而拒绝进入她的世界。她的世界是流淌着德·拉·梅尔(2)诗歌的世界,是无限温柔的星辰精灵横飞乱撞的世界。

    “对了,我不在的时候你的鬼魂来敲门了吗?”他问道,揣摩她的心思。她想告诉他那个梦,那封信,但又觉得难以启齿。

    “有些事你要明白,”他往一些大黄根上撒了些糖,接着说道,“你和你的朋友是在玩火。真有可能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前几天,一位维也纳医生告诉我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形现象。有个女人——是个算命狂——死了,我认为是死于心脏病。医生脱下她的衣服(事情发生在一个匈牙利小屋里,靠蜡烛照明),一看她的尸体吓坏了。尸体满身红光闪闪,一摸软软的,黏黏的。仔细一查,他明白了,这看起来丰满紧绷的尸体,其实只剩一层皮了,一圈一圈的小窄条,仿佛被看不见的绳子平平整整地紧捆起来一般,有点像法国的轮胎广告,广告上那个人的身体就是轮胎。只不过这具女尸的情况是轮胎极薄,呈暗红色。就在医生观看之时,那尸体开始慢慢解体,宛如一大团棉线散开了一般……她的身体变成了一条绵延不尽的细虫子,它自行解体,蠕动,晃晃悠悠地爬过门底下的缝。而留在床上的,只剩一副没有血肉的白骨架子,还泛着湿气呢。这个女人还是有夫之妇,她丈夫吻过她——也就是吻过那只虫子。”

    教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褐色的葡萄酒,大口大口喝起这种浓色的饮料来,眯缝起来的眼睛一刻不离妻子的脸。她瘦削苍白的肩膀抖了一下。“你自己难道没有意识到你给我讲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吗?”她激动不安地说道,“这么说那个女人的鬼魂消失了,变成了一只蠕虫。这太可怕了……”

    “我有时想,”教授说道,沉重地一抖袖口,仔细地看他又粗又短的手指头,“说到底,我的这门学问纯属胡思乱想。物理学的规律都是我们这些人生造出来的,其实任何事情——绝对是任何事情——都会发生。谁要不这么想,谁就是疯子……”

    他压下一个哈欠,用一只握紧的拳头碰碰嘴唇。

    “你这是怎么了,亲爱的?”妻子轻轻地叫道,“你以前从不这样说话的啊……我原以为你什么都懂,任何事情都会搞得清清楚楚……”

    突然间,教授的鼻孔一张一翕地抽动起来,一颗金牙闪闪发亮。不过他的脸很快恢复了松弛的状态。他一舒身,从餐桌边站了起来。“我在胡言乱语,”他平静而又亲切地说,“我累了,睡觉去了。你进来的时候不要开灯。从右边上床,睡在我身边……我身边。”他又说一遍,说得既亲切又意味深长,好像好长时间没这么说了似的。

    她一个人待在起居室里,他说的那些话在她心里轻轻回荡。

    她嫁给他已有五年了。丈夫性情反复无常,经常因无端的嫉妒大发脾气,沉默寡言,闷闷不乐,缺乏理解。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很幸福,因为她爱他,同情他。她身材苗条,皮肤白皙;他则魁梧,秃顶,胸毛丛生,如簇簇灰羊毛一般。这样的两个人配成一对,真是奇形怪状,极不般配——然而她还是喜欢他不常有的强劲拥抱。

    壁炉台上摆着一瓶菊花,掉下了几片卷曲的花瓣,发出干枯的沙沙响声。她猛地一惊,心怦怦乱跳。这是因为她记起了空气中总是飘荡着鬼魂,连她的科学家丈夫也注意到鬼魂会可怕地现身。

    她想起杰克从桌子底下突然冒出来,阴森恐怖地冲她亲切点头。她觉得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在盯着她,要引起她的注意。恐惧像一阵风,吹得她透心凉。她强压下一声惊叫,赶快离开起居室。她屏住呼吸想,我真是一个蠢东西……在浴室里,她盯着自己闪亮的眼眸看了很久。她那张小小的脸,盖着蓬松的金发,自己看起来都很陌生。

    她只披了件蕾丝花边睡衣,往黑暗的卧室走去,感觉就像年轻少女那般轻巧,不让睡衣蹭到家具。她伸出胳膊,摸到床头的位置,在床边躺了下来。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她的丈夫就躺在一边。有一两次,她一动不动地睁大眼睛望着上方,感到自己的心在猛烈而又低沉地跳。

    月光透过细布百叶窗,一道一道横切屋里的黑暗。她等眼睛习惯了黑暗,便朝丈夫转过头去。他背朝她躺着,全身裹着毛毯。她能看见的只是他那个秃脑门,在一弯月光中显得格外光,格外白。

    她深情地想,他没有睡着。要是睡着了的话,他会打呼噜的。

    她微微一笑,整个身子挪向丈夫,从被单下面伸出双臂,寻找熟悉的拥抱。她的指头摸到了几根光滑的肋骨,膝盖也碰到了一根光滑的骨头。一个头盖骨,黑眼眶打着转,从枕头上滚到她胸前。

    电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教授穿着他简陋的晚餐服,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往床边走去。僵硬的胸膛,呆滞的眼睛,还有硕大的额头闪着青光。

    毛毯和床单裹在一起,滑落在地毯上。他的妻子死了,怀中抱着一具仓促拼凑起来的惨白骷髅。那是一个驼背的骷髅,教授为大学的博物馆从国外带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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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Ostend,比利时西北部港口城市。

    (2) Walter  de  la  Mare(1873~1956),英国诗人、短篇小说家,后期浪漫主义诗人的杰出代表。他生于肯特郡,主要诗集有《童年之歌》、《聆听者》等,此外还写了一些心理恐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