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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2010 (7)

    有关老大哥王二这个人,还有好多需要补充的地方。这个人像白痴一样笨,像天才一样聪明,在这两方面都是无与伦比的。他设计过上百种柴油机,除了几种早期作品,都是莫名名状的怪物,这是他鲁钝的地方;但是每一种都能正常转动,这又是他天才的地方。他还设计过一种公共汽车。接到设计任务,他就去对数盲说:他刚刚参加了一个仿生学的学习班,仿生学是二十一世纪的技术,故而这辆公共汽车如果是普通外形的轮动车辆,就未免落伍。他要把它设计成步行机械,并且有某种动物的外形。数盲一听说二十一世纪的技术,登时表示支持。过了半年,一架生铁造成的老母猪就蹒跚走过大街,喷着浓烟,发出巨响,肚子底下悬着十几个假乳房,里面是乘客席。这辆公共汽车后来被日本人买了去,放到一个游乐场里了。这种奇妙的设计能力是年轻同事模仿的对象,但是谁都比不上。因为他不是存心要出洋相,他这个人本来就是这样。

    据他前妻说,王二的身体也有很多奇异之处,这其中就包括他的阳具。那东西总是懒洋洋的,和它主人那种勤奋的天性很不一样。要使它活跃起来,还得做一番说服工作。你对它说:同志,你振作起来!它就能直起身子。你对它说:立正!它就能直挺挺。在干那件事时,你说一声:同志,你走错了路。它还能改变方向。当然,最后还要对它说:稍息,解散。这个东西就被叫做二等兵王二,而那件事则被叫做出操。因为这些缘故,王二对女孩子来说很有魅力。但是这些事他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不管数盲怎样看我,我觉得自己仍是个艺术家。作为艺术家必须要有幽默感,而幽默感有现个传统来源:宗教(在我们这里是数盲)和性器官。这是因为在中世纪,只有宗教和性在影响人的思维。由此产生了一些笑话,比方说,领工资时,拿到了那些微不足道的钱,就闭上眼睛说:我要是数盲多好。但是这个笑话于点都不逗,因为数盲不领工资,人家是供给制——换言之,共产主义对他们早就实现了。还有一个笑话说,我得了数盲症以后,每天都要洗澡,还要抽十支万宝路。这个笑话比较短,因为数盲不知道每天洗澡,要到你安排了才洗,抽烟也根本没数。

    有关共产主义,也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教科书上说,到了那时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连数都不用数。根据这个道理,那时候的人就该都是数盲。假如不是从小数钱、数冰棍,谁会识数。但是到那时都不识数了,谁来算题?假如没人算题,就没科学技术,又怎能各取所需?对这个问题我有个天才的答案:到了共产主义也会有人犯错误。对于有错误的人,就不让他各取所需。然后他就会识数。然后就可以让他算题。这只是个笑话,不能当真。因为不识数的人不可能犯错误,错误就是识数,由此堕入了循环定义。

    我做梦都想患数盲症,就像我哥哥当年下乡时做梦都想患一种重病一样。假如我成了数盲,就能躲开柴油机,重新获得我的雕刻刀、画室、彩色毛线等等,要知道我天生就是这么一块料。我哥哥当年想得一种病,则是因为他在乡下吃不饱——要知道他天和是一个饭桶,粗茶淡饭吃多少都不饱,非吃肉不可。我现在就落到了他当年的困境里。我们哥俩都只有一种方法来脱困,就是真的得上这种病。他的病是夏天睡潮地、大冬天只穿运动短裤得上的,虽然有往龟头上抹蛋清等等绝妙的手段,他却不敢尝试。所以他就得了风湿性关节炎,一辈子都好不了,现在住在得克萨斯的沙漠里。而我则只能朝数盲的方向努力改造自己。凭良心说,我一点不想争当数盲,只要能做原来的工作就完全满意了。这一点数盲一定能知道。我个人以为,一个人设计的公共汽车是一口老母猪,足以说明他已经无可救药,不一定非要主他完全不识数。但是我也知道,什么人是无可救药,什么人不是,只有数盲才知道。

    我说我做梦都想得数盲症,但是梦醒后会为这些梦感到羞愧。假如我们都得了数盲症,一切都要完蛋。老人们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他们要饿饭了,至于我们自己一,也就是中年男人们,倒是不值得同情。因为我们都有数盲症,没饭吃,可以吃鸡鸭鱼肉毒蛇王八。女人们又怎么办?假如所有的男人都浑浑噩噩,世界上就会没有爱情,她们怎么活呀。但是我们自己又没问题——我们按组织上的安排和家属过家庭生活就够了。

    我和我前妻是在速校认识的,速校是一片雪地上三座小楼房。其实那不是雪,而是一片盐碱地。当时的土地盐碱化已经很严重了。楼房前面有几棵杨树,所有的叶子全都卷着。当时的污染也已经很严重了。我在班上又是老大哥(班长),上课时坐在第一排。第一课是扫盲课,我们都是科盲。老师进来我喊起立,发现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但是穿了一件极难看的列宁服。所以坐下之后就举手发言道:报告老师,你的衣服很难看——我给你打件毛衣吧。那时候她工学院还没毕业,在速校实习,一看学生都有胡子,心里已经发慌,我的发言又有调戏之嫌,登时面红耳赤。后来她就专拣我来提问,比方说:在黑板上画个根号,问道:老大哥,你看它像个什么?我看了半天,它像个有电的警告符号,故而答道:伸手就死,老师!她又画个积分号,这回不用她问,我就说:这像一泡屎!在她看来,我像个存心捣蛋的混蛋(其实我不是的,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很真诚)同时我又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她决心迎接这种挑战。

    礼拜一早上,接到我前妻的电话。她先问老左床上如何——这话一早上听了十遍了,我听了着实恼火,吼了起来:你们不要这样墙倒众人推!老左怎么了?再怎么她还有点同情心!(其实她是没有的,否则就不会主我摸她那干瘪的乳房,那东西像抹布一样,能够摸透,握在手里成一束,虎口以上溢出掊分还算有点模样)……我前妻听了以后,叹了口气说:是嘛,我没同情心——告诉你,你的事有希望了。这几天你自己当点心。我听了面红耳赤,因为我一直在托她给我办出国手续。这件事难于上青天,但她居然办出了眉目。我觍着脸问,是怎么个情形?她说,电话里不能讲,下班她过来。但是下了班她过来,我既不在家,也不在部里,我坐在个小黑屋里,脑袋上满是血。

    对于一个识数的人来说,自己存在是惟一确定无疑的事。这可以叫做实事求是,。可以叫做无可奈何。假如肯定了有自己,就能肯定还有一个叫做世界的东西,你得和它打交道。承认了这些事,就承认了有所谓无可奈何。你识数,这就是无可奈何。有的声音好听,有的声音不好听;有的东西好看,有的东西不好看;这些都不能随心所欲。因为你是如此的明白,只好无可奈何地去上班干你该干的事。但假如你不明白的话,就可以随心所欲。一般人到了这种境地,就能想到当个领导,但我有另外的主意。我想去美国,和我哥哥、嫂子、我年过八旬的母亲生活在一起。除此之外,还想弄个画室重操旧业。我哥哥隔段时间就托人带一份文件,让我办出国手续。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技术人员了崭,因公因私都不可能。我哥哥在电话里说:你干吗非识数不可?这是一种暗示——他一定记得好多年有给我讲过知青装病的事,所以知道我能听懂。但是,现在你也知道了,数盲这种病不能装,只能真的去得。而真的去得这种病,我还下不了决心。

    有关不准技术人员出国的事,还有一些需要补充的地方。前几年还是让我们出国的,但是大家出去了就不回来,简直无一例外。现在的规定是出国前要体检,没有数盲症的男性一概禁止出国。但这是内部规定,明明是没得数盲症,体检证上偏写成三期梅毒,不但出不了国,还要被关进医青霉素。那种青霉素是进口的,却是兽用药,杂质很多,打在屁股上浑身都疼,而且发高烧。自从打过了那种针,我就老有点黄疸。因为这个原故,我再也不敢打这种主意。患了数盲症的领导可以出国访问,这方面大家都服气,人家没有不回来的。这也说明数盲在外国也治不好,得吃救济——外国人抠得很,不肯救济我们的人。女人可以出国,内部也有掌握——年轻漂亮的不成。洋鬼子精着哪,见了年轻漂亮的就娶去做老婆。老左就出过国,但是大家都服气,因为她回来了,并且在床上对我说:还是祖国好。这个女人觉悟高,明明是我对她好,她却记在祖国账上,让人没话讲。我前妻也可以出国,但是要到六十岁以后。不管怎么说,她总是有个盼头,我却是一点盼头也没有。

    我前妻说,我有张卑鄙的嘴,这蝓身上下最恶劣的东西。好在还有一件好东本,那就是二等兵王二。她帮我的忙,全是看它的面子。但这话打击不了我。别人有困难都去求傍肩,傍肩也帮助,你说是看谁的面子?只是没有求帮出国的,这事太难。我前妻办出了眉目,不知是怎么办的。这件事她始终不告诉我,后来这事失败了,她也不说当初的眉目是什么?

    现在可以说说“眉目”是怎么没的。接完了这个电话我就去听报告。要是推个事不去,就好了。“数盲症可不是装的”——报告人又一次引起哄堂大笑时,小徐对我说:装得真像!我就这样回答他。假如不理他就好了。就在这时,在我们身后巡逻的保安员用警棍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下,引起了短暂的昏迷。这些农村来的小伙子工作很认真,但是下手不知轻重。他们看到我们老笑,已经很气愤了——会场秩序不好要扣他们薪水。小徐也挨了一下,不肯吃哑巴亏,回头就和他们打了起来,登时演成群殴的场面。他们手里有警棍,我们身上也有东西,有的是铁链子,有的是半截水管子,有的是发射橡皮棍的气动手枪,有的是喷射阿摩尼亚的气罐——听大报告时大家都有准备,而且我们的人也不少,除了各机关的技术人员,大企业的人都来了。坐在我们边上的是玻璃公司,那帮家伙对打群架兴趣极大,早就把板凳腿拆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