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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六 纵横道

    自凤阳王离京,原羽林军中事务便渐渐移交到吴王李宏手中,欠着的不过是个迟早的名头。虽说李宏与先帝时刺王谋逆案牵连颇深,足被软禁了六年之久,但毕竟是今上之弟李姓宗室,这一举军政回握,依然颇受朝中要员李氏忠臣们支持。

    长沙郡王是吴王唯一的子嗣,吴王疼爱独子人人皆知,如今皇帝将长沙郡王安置在附苑,命淑妃常照应着,诸事百般皆与长皇子一样规格,读书习艺也皆在一处,看似恩荣,实则却是禁为质子,不教吴王敢有异动。

    这样的事,由素以仁爱著称的今上做下,赞许者称道为魄力见长,反对者不敢直斥君上枉顾兄弟之情,便一口唾沫吐在后宫,妖媚惑主,谗言挑唆,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承担“看护”长沙郡王之责的淑妃。

    于此,墨鸾早已见怪不怪。骂又如何?她要做的事,再无人能够阻拦。

    她倚在灵华殿内院的树荫下,合目静养,等候宫人们将诸事齐备。

    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上洒落,有种明灭交叠的朦胧幻觉。

    身旁的宫女轻打团扇,另一个择了冰葡萄,仔细剔了皮籽,撒了吴盐祛酸,喂进她的口中。微酸带甜的汁液裹着柔软嫩滑的果肉,鲜美生津,“将这葡萄挑些上好的,一并给长沙郡王带去。”她闭着眼,轻声道。

    宫人们闻之,忙去准备。那打扇宫女不禁笑道:“咱们妃主明明待长沙郡王可好了,这吐蕃新贡的鲜葡萄,一路用冰镇着,跑马运来,才能尝着多少鲜呀。偏有些人就爱胡嚼舌。”

    墨鸾闻之,猛睁开眼,一巴掌轻拍在那支团扇上,斥道:“谁许你擅议朝臣政事?又忘了规矩。”她说着推了那宫女一把,“去把给长沙郡王的那副护膝护肘拿来,我再瞧瞧。”

    小宫女笑着应了声,将扇子交给旁的姊妹继续打着,扭身提裙跑开去,片刻捧着一副护膝护肘回来,“妃主可真要把郡王殿下当亲儿子来宠了,这些小事也想到了亲手做来。”

    墨鸾正看针工,冷不防听见这一句,顿时手颤了一下。

    那小宫女猛然顿悟,慌得扑通滚下地去,连连谢罪,头也不敢抬起。

    “你这张嘴就多话吧。总有一天脑袋掉在舌头上。”墨鸾没了意兴,随手将护膝与护肘交人收好,起身时叹道,“起来,算你无心之失。”

    小宫女如蒙大赦,正欢喜地要谢恩,却猛听见墨鸾道:“别急着谢,我可没说就这么便宜你了,每每不长记性。”墨鸾说着,抬头看了眼四下众宫人,接着又道,“大家听了,从此刻算起,罚这丫头三天不许开口说话,但凡她说了一个字,你们谁听见了就给她一嘴巴。我就不信,矫不正她这个毛病来。”

    众宫人闻之,难免掩面轻笑。那小宫女还跪着,正想开口讨饶,忽见一旁的姊妹已笑吟吟地挽了袖子,醒悟过来,忙捂了嘴再不敢多话。

    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教墨鸾不忍叹息,“你若是表现好了,回来酌情减免。”她说着抚了抚小宫女的头,便打算移步。

    正在此时,忽有一名宫人来报,说是徐婕妤前来拜见。

    听得是这位徐婕妤,墨鸾难免略起疑心。

    这位徐婕妤才是谢皇后血缘相亲的正牌表妹,闺名为画,系出诗书大户,是皇后举贤纳入宫中的,自入宫来,颇讨得李晗欢心宠爱。听说,是个十分温柔贤淑的女子,入宫以来,非但并不见与人交恶,反而结了不少善缘,在这后宫内苑之中,倒也算难得。但墨鸾与她没什么往来,甚至可说是刻意回避。只因谢妍当初内举徐画,为的正是分去李晗用在墨鸾身上的宠爱,两个女人各自心知肚明,自然彼此有些避讳。如今徐画忽然不请自来私下相见,岂不怪哉?

    “妃主即刻要往附苑去探视长沙郡王,不若奴婢婉拒了徐婕妤,请她改日再来?”一名宫女细声相询。

    不料墨鸾敛眸一刻,却笑道:“不,请她过院中来说话。”

    听闻此言,宫女们不禁纷纷惊奇。依着往常,妃主是不太愿与这些妃嫔宫眷私下来往,推拒不过的,至多也只在正殿客套应付一番,绝不会引人至内院中来。如今竟为徐婕妤破例,又是何故?

    “妃主……当真要请她来内院?”宫女忍不住询问。

    但墨鸾并不改主意,反而道:“你们几个去备些果点,齐置茶具,我要亲自沏茶与婕妤同品。”既然对方先登门来,就姑且破例相迎又何妨?无事不登三宝殿,且听这女子所为何来,自见分晓。

    她先自将茶饼花果沏下,不一时便见人引着一名貌美女子过来。那女子到了院阶,不敢贸然上前,而是先深深拜了一拜,口呼“妃主安泰”,礼数颇为周全。

    “快过树荫下来坐,不要晒坏了。”墨鸾忙笑着招呼,一面暗自细细打量。

    果然是个好标致的美人儿,正当青春年少,翠眉如月,杏目含星,衬着樱桃丹唇,端的是甜美娇妍。她的衣着打扮也颇为讲究,退红衫裙上彩蝶戏花的刺绣针工精致,远看时只觉黄灿灿的,帖着退红罗纱分外抢眼,仔细近瞧才发现不是捻金线,而是上等的杏黄丝,并不能算她僭越违秩。她又不着半点金玉,发髻上插的是盛放新枝的月季,耳垂上坠的是精心修剪过的花骨朵,含苞待放,仿佛还沾着清纯露水,香氛隐动。颈项上不佩璎珞珠串,露出玉润莹白的锁骨,这心思细腻的风情,当真是百里挑一的绝色。

    墨鸾看在眼中,不禁笑叹道:“好一个我见犹怜的倾国佳人,难怪陛下这么喜欢,便是我细瞧了几眼,也舍不得放走了。”

    “妃主谬赞了。”徐画颔首笑得羞怯腼腆,“妾今日冒昧前来,是有事求教。”她说着略抬眼看了看墨鸾颜色,接道,“听闻妃主博通对弈棋术精湛,我近日初学棋法,有一副残局百思不得其解,故而斗胆想请妃主赐教点拨。”

    “原来是这样。我只怕学识粗浅,叫婕妤笑话。”墨鸾浅笑,一面命宫人抬来棋具,一面不动声色斟了一盏茶递给徐画,“趁着她们还未齐备,先吃一盏茶水,降火润口。”

    徐画忙谢领了,以大袖掩了半张脸,吃了一小口,举手点滴优雅。

    墨鸾看着她,笑问:“怎样?徐婕妤是世家子,颇通茶道,也来评评我的手艺。”

    “怎么敢妄议。”徐画连忙笑应,“妃主沏的茶,色泽纯澈,味甘馥郁,花果香与茶香相得益彰,果然是上好的茶艺。”

    “嘴这么甜,夸得我都不敢再给茶你吃了。”墨鸾不禁摇头而笑,心下却是着冷。好一位谨小慎微的徐婕妤,她不敢沾灵华殿的东西,故而假作模样,茶汤不曾入口,以为溢美几句便可以哄人开心,却没想过这一味茶中除却花果还有苦丁,平常人初尝都不会吃得惯,更毋论面不改色地如此夸赞了。如此有心,倒也难为她小小年纪。

    她心中如是思量,待宫人们置下棋盘,看着徐画一子一子布局,不禁愈看愈奇。

    只见黑白相争之势,六合肃杀,戾气凶险,黑龙霸据中正,白龙退守势微,其中一片已呈死相,与尚自残喘的白龙隔绝呼应,一大一小,倒像是有所喻义,十分惨绝。这徐婕妤也不用棋谱,就能将棋局开合记得如此清楚,并不像初学模样。

    “这一局是什么来历?”墨鸾细观之下,问道。

    徐画轻巧应答:“这是前日陪皇后下棋时留下的,我破不了局便认输了,皇后殿下指点我来请妃主教导。”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果真高手不可小觑。

    “皇后的妙局,我也破不了。我近来懒散,久不摆弄这些,早就生疏了。”墨鸾起身轻笑,“婕妤这会儿得空么?”她在翠荫里缓踱了两步,忽然回身道,“我此刻要往附苑去探望长沙郡王,婕妤若是得空,随我一道去吧。”

    她忽有此言,徐画不曾料到,眼底瞬间闪过惊色,不禁踌躇,“附苑乃二位殿下居邸,妾前去,恐怕与礼秩违和。”

    “没关系,我一人来去怪沉闷的,刚巧你在这里,有你做伴才好。难得能出去一趟,此时先遣人报备一声,回头我再与陛下交代便是了。”墨鸾如是笑着,不由分说已命宫人再备车障,拉了徐画同行。

    徐画起初再三婉拒,无奈墨鸾执意不允,亦只得却之不恭。

    登车下障时,墨鸾穿过渐渐闭合的帘障看着那个年轻女子黑白分明神采机敏的眼睛,唇角却在微光不及处扬起一抹冰冷的嘲弄:你以为那黑龙是皇后,白龙是我,却忘了事有两面。白,墨,鸾,此三字即是说,从今往后,这纵横场上,白子是我的,黑子也是我的。仇要一件件报,债要一点点偿,我都不急着出手,你这自以为是布局人的雏儿又替我着什么急?

    附苑乃是安国寺东城内城,隶属禁城宫苑,却又有别于内外朝及东宫,故以附谓之。

    临淄郡王虽已东封,却尚年幼,身为正宫嫡长又无储君之册,情况甚是特殊,李晗故而将此苑城附与他暂居,虽无东宫之名,但颇有几分东宫之实的意味。

    以往时,只有皇后能来附苑看望长皇子,轮不到其他后宫妃嫔出入。自上诏长沙郡王入住后,才授命淑妃看护。

    墨鸾领着徐画到了苑外,方下车,便见门前侍立众人不止持戟卫军,还有宫中内侍,其中一位领班,似是中宫殿上人。见此光景,墨鸾心知皇后此时定在苑内,便上前请问通传。

    不一时,内侍回报,皇后正检视临淄郡王功课,命淑妃不必往见,自去长沙郡王堂院便是,徐婕妤往远方殿外等候。

    墨鸾就此与徐画分道,领了宫人们往李飏居所去,才在堂上坐下不久,便听廊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姨姨!”李飏人还未至,声已先嚷了过来。他像只小豹子般欢快地奔来,迫不及待地犹如待哺幼崽,进门时一个没防备,被高槛绊了个正着,整个儿翻了个筋斗,险些摔在墨鸾的脚边。

    墨鸾见之,哭笑不得,忙命宫女们将他搀起来,“好歹也是个郡王,还这么毛毛躁躁。”她拉过李飏来细细地瞧,确信他没伤着,才放下心来。

    “我要是给门槛子绊死了,好歹史官们给我留一笔,这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李飏羞得脸上一红,忙坐正了,挠头打一个哈哈。

    墨鸾闻之,当即脸色一白,“小孩子口没遮拦,要死要活的尽胡说!”她伸手一巴掌轻拍在李飏的嘴上,转脸向宫人们命道,“你们去把那道门槛拆了!”

    一句话音未落,众人皆是大惊,迟迟不敢应承。

    “姨姨别气坏了自己,”李飏垂着头,拽了拽墨鸾袖摆,哄劝道,“各堂各殿来往,那么多道槛,光拆了这一道也没用啊……”

    “那就全都拆了去!”不料墨鸾愈加着恼一般,拂开他的手,斥诸宫人道,“还愣着做什么?没听到我说话么?凡举殿下要走的道儿都不许设槛,全都拆干净了,好让咱们殿下怎么疯癫打闹都顺当着。”

    她说得严厉,脸上声里全是冷色,宫人们不敢违抗,却也不敢当真应命,唬得百般无措,只好一个个低头拜在下面。

    李飏也吓了一跳,知墨鸾是真动了气,慌忙在墨鸾面前跪了,拜道:“姨姨别恼!这附苑到底是长皇子的,我只是个借居的过客,这么大动干戈一场,若是被人有心拿住,岂不是又要为难姨姨。”

    见他那万分诚恳的模样,墨鸾浅叹一口气,将他扶起,“你还知道这些道理。”她整了整李飏发丝与顶上的发巾,看着他的眼睛,静静地道:“阿宝,你既知自己的处境,更需得事事小心谨慎,今日连这一道小小门槛都能绊你个大跟头,来日若是什么人成心给你下绊子,你怎么办?你长大了,即便不顾念阿姨担心你,好歹记得不要牵累你父王。”

    一番诚意叮咛,李飏听在耳畔,难免鼻息酸麻,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姨姨教诲的是,阿宝真的知错了……”他将脸埋在墨鸾的膝上,便像只依偎着母亲的幼兽,语声已带了哽噎。

    墨鸾心底也是辛酸翻涌。十几岁的小儿郎,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却被关在这里,出入不得自由,想见自己的父亲一面,也不可能随心。实在已经很为难这孩子。但那又有什么办法?有些人生来便注定要这样活下去,这就是命。“好了,别叫下人看笑话。”她以手沾去李飏脸上的泪痕,拍抚着他的背,“瞧你成天磕着碰着的,光护膝护肘怕都不够了,改天得给你做个大桶子,整个都套进去才成。”说着,她已命宫人将那一副护膝护肘取来,“你快去试试,合不合用。”

    李飏这才抹了把脸,爬起身,眼中见了喜色,接过那副护膝护肘,看了好一会儿,美滋滋地要往内堂去。不料墨鸾却将他唤住,“躲什么?你小时候赖着要跟姨姨一起睡,穿衣提裤的事也没少让姨姨帮手吧?长大了就当姨姨是外人了。好啊,你们都别跟着他,让他自个儿折腾去,看他能穿成个什么样子出来。”她掩面轻笑,摆明了故意拿他幼时的糗事打趣。

    李飏臊得面红耳赤,连手脚也不知该怎么放了,只恨不能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众宫女们瞧见,亦是暗自窃笑。

    墨鸾见他要羞急了,这才罢手,“你记得了,在我这里犯了错,没有随便告饶两句就算过去的,这就当是罚你。”她说着命宫人们抬来屏风,就在堂上阁出一小间来,请李飏入内更衣试装。

    李飏一个人磨蹭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探头讨饶。墨鸾这才笑命宫女们去替他整理。

    有此一番,李飏算是彻底顺毛服帖下来,再挨着墨鸾坐下,也不敢动不动上蹿下跳了。

    “你这几日与长皇子处得还好么?”墨鸾这才开始问他。

    “能有什么不好,他那么小。”李飏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显然两兄弟差着好几岁,又地位悬殊,玩是玩不到一处去的。接触不多,自然闹不上什么矛盾,他也不会与十岁未满的堂弟计较。

    墨鸾不禁一笑,又问:“先生每日所授的课业呢?”

    一听这个,李飏立刻讨饶,“姨姨就别学皇后了,隔三岔五查功课,伙着先生考问长皇子,我在边儿瞧着都觉得可怜……”他嘴上似很同情,眸光里却闪着几分幸灾乐祸的顽劣。

    “长皇子身为陛下嫡长子,勤勉是他懂事。”墨鸾叹道。

    李飏却笑道:“姨姨是没瞧见。方才我过来前,皇后又跟先生商议不知怎么来考他呢。长皇子坐在外间绷着脸,紧张得额角直冒汗。”

    “好了,皇后的事,不许随便议论。”墨鸾略拧眉斥了他一句,敛神又问,“你来的路上没撞见什么人吧?”

    李飏摇头道:“我绕了道从后头过来的。听说陛下的婕妤来了,不敢冲撞。”

    这孩子虽然顽皮些,要紧事上果真还不糊涂。墨鸾放心舒了口气,“阿宝,你记着姨姨的话,凡事谨慎,不该靠近的人离得越远越好,千万别沾火星。”她再叮嘱李飏一番,又询问些日常事。李飏十分恋恋不舍,不愿她离去。墨鸾似早有打算,也并不急着离开,只是差人先去请皇后的行程。

    附苑迎客的远方殿修建得别具一格,四壁通透如亭台,阳光明亮,大有广纳八方来风之意。

    徐画在殿上静候了许久,心中不免焦躁疑虑。

    她本只是想试探淑妃虚实,不曾想却被带来这附苑,又恰巧遇见皇后亲驾。她知道自己只是皇后的一枚棋子,但那绝非她所甘愿。她要摆脱皇后系在她身上的线,更要皇后不敢轻慢她,那便只有让皇后感受到压力,而后感知她的重要。度今日之势,淑妃,六宫之中只有这个女人足以威胁中宫。但这位淑妃偏偏仿佛甘愿退缩般乐居安逸,连陛下的宠爱也似不挂在心上,更勿论争权夺势。长此以往,这局就会变。一旦旧的标靶不再招风,她就会渐渐变成众矢之的,成为皇后下一个要打压的目标,除非她也就此甘心示弱。但她怎能止步于此?仅仅做一个婕妤,连九嫔之列都不入,然后慢慢老去,失却宠爱,被彻底遗忘、湮灭,甚至连名姓也未必能留下。她明明拥有无双的美貌与聪敏,为何要接受如此惨淡的命运?她不能服。

    这个淑妃,小皇子分明丧命在中宫,为什么还能如此平静泰然?非但不思向皇后寻仇,反而带她来这附苑。她本以为淑妃该是别有所图,却不想淑妃当真亲自领她进来,又秉奏皇后知晓。如此一来,难道当真打算担当全责?这种半分也不利己的事,做来何益?

    她坐在殿上,一时不觉思绪纠结,忽然却被皇后来时的报喝声惊醒。

    谢妍在宫人簇拥下上殿来,似已有薄怒,“你来这里做什么?”方才安坐,已颇有些不客气地斥了一句。

    “是淑妃主——”徐画方低头回了半句,谢妍已又将她斥断,“淑妃让你来你就来,下次淑妃让你做点什么别的好事,你是不是也跟着去?”显然是盛怒之下。

    “皇后殿下请息怒,有什么,回去再处置不妨。”一旁女史连忙相劝谢妍一番,又对徐画道,“婕妤深受恩荣,更应该自检言行,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去的地方不去。皇后教训也是替婕妤着想,毕竟人心险恶,可是半步也行差踏错不得。”

    这一番话说得徐画垂目一声不吭,心里却愈发委屈。若是皇后责骂她,便也罢了,连一个奴婢也能狐假虎威给她难堪。皇后殿下当真是万事如意得久了,忘了需要看人眼色的苦处。她心中甚是不服,脸上却不敢显露,只低着头认错。

    谢妍见她泪珠也滚出来了,模样可怜,不由叹道:“模样漂亮、心思灵慧的姑娘我见得多了,哪一个是甘心的?你我既是表亲姊妹,我不与你见外才劝你,你那点小心思,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徐画正满心自怜,听着这话,只觉得谢妍存心威胁要她伏低,口称“谨遵教诲”,却是愈发心非。

    谢妍见她一副不诚不恳的模样,想再诘问她两句,又觉多说无益,正在这将言未言的时候,却远远见墨鸾过来。

    墨鸾上殿来礼毕,对谢妍笑道:“我本是遣人来问皇后何时起驾的,却听说皇后殿下怪罪上了婕妤。既然是我强拉了她来做伴,我也不敢置身事外,皇后要责罚,我受了便是,就不要再责骂她了。”

    “我怎么会怪你们。”谢妍这才收起厉色,一手拉了墨鸾,往下两步又拉起徐画,柔声道,“虽说我替陛下执掌内礼,本该一视同仁,但毕竟人有亲疏,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妹妹,我偏心你们多些,自然也担心你们多些。只盼你们不要让阿姊多操心就好了。”

    “爱之深,责之切,皇后的苦心,妾深感涕零。”墨鸾俯身谢道。

    见墨鸾如此做低,又肯主动出面担当,徐画也只得相随,又向谢妍行礼认一回错,再抬头时,却不禁眼前一闪。

    谢妍脸侧坠的一双玉蝴蝶耳坠竟少了一只,只余下一只孤零零的,微微转动时,光泽翠蓝。

    为何皇后的耳坠会少了一只?她做了什么,将耳坠取下来?

    徐画顿时心中一紧。

    她倒是隐约知道一些。听说皇后当年曾与她的老师有一段旧缘,已论及婚嫁,后因先帝降旨择她入东宫为太子良娣,才就此罢议不提了。当时,由于门户并不当对,又碍于师徒名分,还颇惹人非议。如今这位任博士为郡王少师,每日出入附苑为两位殿下授课,皇后若要与之私会,当真容易。莫非皇后常往这附苑中来,明为看望长皇子,实则余情未了?难怪皇后方才久不出来,一打照面又这么大的火气,莫不是被搅扰了好事,才心火旺盛?若真是如此,倒不枉她今番来挨这一顿骂。

    心中既有了这一番念想,徐画不禁暗自盯着谢妍仔细打量起来。正兀自思量,又听墨鸾与谢妍笑语:“妾听阿宝说,每日的功课甚是苛紧。我虽然责怪他贪玩不勤勉,但想着长皇子到底年纪还小,不要累出个好歹来,所以斗胆多这个话,皇后不会见怪吧?”

    “这只怕是麒麟绕着弯子央人说情讨饶来了吧。”谢妍笑道,“你别听他们串通好的。麒麟近来愈发淘气了,书也不好好念,才将先生考问,又有不少答不上来的。你以为我做娘的不心疼么?他若是真晓得用功,我何至于三天两头的就来盯着他。倒是辛苦了任先生,要耐心教导这个顽徒。”她嘴上虽是在抱怨,笑容却很是幸福甜腻。

    这般笑容落入有心人眼中,愈发别有意味。

    及至返回内宫,恭送了皇后,墨鸾又细心宽慰了徐画一番,这才兀自返回灵华殿。

    殿院中,树荫下摆成的棋局尚自安静,仍旧是离去时的模样。

    墨鸾缓缓踱上前去,轻哂时,取下一只轻摇的耳坠,拂袖向棋盘中掷去。

    瞬间,黑白错乱,纵横倒翻。

    这世间没有破不了的局,天翻地覆亦不过如此。

    宫女们见状,忙上前收拾,重捡了那只耳坠来还她,一面探寻轻问:“妃主怎么将这坠子扔了?”

    “这一对太沉,戴得痛了,去换一对轻巧的来。”她懒懒地敷衍一句,将另一只也取下,一并扔与那宫女,一双眼眸一瞬不瞬的,却是棋盘摔落处,无辜压折的青草。她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闭了眼,命宫人们备汤,返身往汤堂沐浴去了。

    值此夕阳余晖时,那附苑回廊一角,授课已毕正要离去的任修恰拾起一只翠玉雕琢的蝴蝶,心中瞬息波澜,进退犹豫。

    尚自幼小的长皇子子鹿一般追来,捧着一盒精巧糕点,“这是先生爱吃的豆糕,先生辛劳一天,学生多谢先生教导。”他双手将一盒点心举得高高的,俨然郑重其事的模样。

    任修微微一怔,不禁好笑,“多谢殿下美意。但殿下怎么知臣喜欢豆糕?”他接过那盒点心,即便不用开盖,也能嗅得见熟悉的清香。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再怎么教,也根本不会撒谎。

    果然长皇子呆了半晌,终于瘪嘴败下阵来,“是母后带来给先生的。但母后说,若是她给,先生就不收了。为什么?”他努力眨了眨眼,仰面时全是疑惑。

    “哪有这种事。”任修不由得苦笑。他捧着那盒豆糕,也郑重向长皇子还了礼,“请殿下转告皇后,多谢皇后关爱赐下糕点,臣定当悉心辅佐殿下,不敢有半分怠慢。”掌心的蝴蝶坠儿已浸染了些许体温,玉润莹滑,他颇有些踟蹰地攥着,犹豫不决地开口,“殿下,这——”

    “先生何事?”长皇子睁大了眼问。

    他却在一瞬间又泄了气,将那只蝴蝶握进更深的心里去,“殿下可否告诉臣,为何每每皇后来时,殿下就要故意答错一半的考题?”他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在一个孩子的面前尽享成年人虚伪的特权。

    长皇子却垂眉黯淡了神色,“因为这样母后就会常来看我呀。母后来看我,我才会开心。母后在这里时,也比在宫里时爱笑。这样,有什么不好么?”那九岁的孩子忽然露出这般寂寞的表情,澄清的双眼宛若一对水润的琉璃,映在人心坎上,疼痛一下便扎了进去,生了根一般蔓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