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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三 何乃误

    淑妃得孕龙喜,消息不胫而走,叫人又喜又忧。喜的,是陛下子息单薄,终于又添了香脉;忧的,却是淑妃如今势大,太子却没了亲娘倚靠,倘若这白妃当真诞下皇子,恐怕又要上演一场手足相残外戚专权的惨剧。

    但白弈关心的却又比众人更多了几分。

    他知道姬显这小子最近似乎有些个小动作。但这小子心地单纯,为人实诚,不是轻浮浪荡子,断然不可能自己去做那些事。如此细想,便有些奇怪了。

    阿鸾也很奇怪。为何陛下忽然误朝?为何忽然将那徐氏女接还宫中进迁充容?

    太多莫名其妙的意外偏偏凑在一处,那定是有什么隐藏在背后的必然将它们牵引至此。

    而这个必然又是什么?

    他心中有了一番思虑,不动声色将姬显叫至家中来吃饭。“阿显今年也有一十九了罢?不知可有什么中意的女子。你爷娘虽然都不在了,但还有蔺公与你做主,你也不必腼腆。”席上他似闲话家常一般如是说道。

    姬显心中有事瞒着白弈,本就紧张,再一听这话,当时一口酒呛住,连耳根子也红得猪肝一般。“哪……哪有这种事……白大哥别取笑我了……”他结结巴巴地回话,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搁了。

    “这怎么是取笑。”白弈却十分正色,“昨日蔺公还与我说起,吏部丁尚书向他提亲,想将小女儿许配与你。蔺公和我倒都觉得是不错的良缘,赶明儿叫你阿姊瞧瞧那丁家小娘子,她若是也喜欢,便好定下了。”

    姬显闻之一惊,险些将面前桌案碰翻。“白大哥……”他声中已现了哀告之意,却又羞涩不知该如何明说,急得直挠头,别扭了半晌,挤出一句:“我这会儿没想过这事……”

    “真没想过?”白弈看他一眼,眸色陡然锋利,“男儿郎先立业后成家,也是正途。但你如今身在神都,皇城不比边戍,多有纨绔子弟,玩得些靡靡丧志之物,你若真是有志于干一番事业,须记得洁身自好明辨是非,那些个不该学不该沾的,就要远着些。”

    他这一番话说得含蓄,却颇为严厉。姬显一听之下,便已明白他所指为何,一时不禁语塞。

    既已答应过阿姊决不告诉第三人知晓,又怎好为了替自己分辨就食言于她?

    可是……阿姊她又何苦……什么事连白大哥也瞒得这样严实……

    他心中纠结纷乱,苦恼地直揪头发,忍不住哀道:“白大哥……你与我阿姊……你与她……你们回来以后可有对面好生相谈过?”白弈与墨鸾卧云寺相会之事,他并不知晓,只道这二人自班师还都墨鸾刺了白弈一剑后便再没见过了。

    他忽然问出这一句来,白弈心中一凛,顿时已明白了七八分,由不得沉缓了嗓音:“我……正要找机会去看看她。”

    姬显闻之稍见了些喜色,仿佛想要努力说明些什么难以言明之事一般,急急道:“你可千万与她好好说,我阿姊她……她其实……”

    “行了,我知道了。”白弈淡然笑了笑,深吸一叹,“好。但我方才说的,你也需要谨记,再不可马虎。”他说完这话,看着姬显将脑袋狠狠地点,心头却不禁愈发沉重起来。

    阿鸾有事瞒着他。

    难道她当真,再也不愿原谅他,连一丝一毫赎罪之机也绝不给他么……想着想着,他竟忽然又生了畏惧,不敢去见她,唯恐那占据他心渊的人儿又说出什么刻薄话来。半生沉浮,看惯了惊风骇浪,偏是这小女子叫他如此害怕又为难。

    他心知如今这情形,不能私入内苑去见她,索性摆明了向李晗呈请,想探望妹妹。李晗正在兴头上,他又说的卑微,自然便照准了他。

    但他到了灵华殿,墨鸾却不肯与他单独说话。

    “事无不可对人言,哥哥有事不妨直说。”她甚至不允他近前去,只叫他坐在外阁,高大屏风阻断了视线,连她的影子也只得见那模糊一轮。

    “我有话要单独对你说。”他不为所动地坚持。

    她却冷笑一声:“你不说,我可就走了。你愿意这么耗着,我和孩子可不愿意。”说着,便是起身时衣袍悉索声响。

    “你给我站住!”他却终于忽然发怒一般,刷得长身立起,径直便往内阁闯。

    “大王请留步!”阁中宫人慌忙跪了一地,拦住他去路。

    “滚出去!”他低喝一声,踹开道便步上前去。

    他看见她靠在坐榻,一双秋水眸,满满得全是震惊与戒备。他便也望着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她面前,只是望着她。

    一瞬对峙,谁也不愿后退。

    良久,终于是她先软了嗓音。“你们……都退下罢……在外面候着……”斥退了阁中宫人,又静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要说什么,快说罢,耽搁久了还是要有人来的。”

    他依旧望着她,又上两步,几乎与她促膝坐下。“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么?”他缓缓地问她,嗓音低得几乎要碎掉。

    她冷笑:“你哪一点值得我信?”

    “先回答我的问题。”他却一把捏住她的手,紧紧得不许她挣脱,“究竟是我不值得,还是你不愿意?”

    “你够了!”墨鸾猛挥手想甩开他,却没能成功。她瞪着他,眼眶湿涨,那些晶莹泪水打着转儿,固执地不愿落下。“你凭什么叫我信你?你从前叫我信你的事,你哪一样做到过?”她带着哭腔,却笑作至极张扬,“白弈,你睁大眼看清楚,我不是那个对你百依百顺的小姑娘了。我不需要你,更不会为了你而活着!时至今日,你若是以为还能骗我、利用我甚至夺走我的孩子,你就打错了如意算盘!这孩子是我的,我一个人也能护得了他,用不着你多事!”她说着拼命将这扼住她的男人往外推,无奈竟怎样也推不动他半分。

    “话都让你说完了,总听我解释一句,行么?”他将她双手紧紧摁在膝头不放,盯着她的眸子似有烈火:“我只是想弥补从前做错的事,可你若是躲着我、避着我、什么事都瞒着我,一味地固执己见独自冒险,我没法保证——”

    “没法保证我会不会又妨碍了你让你只好‘迫不得已’、‘怀抱苦衷’地再在我心口上插一刀,是不是?你这也叫想弥补从前的错?大王你真是天赋异禀超凡脱俗!”不想她却愈发激烈执拗起来,笑中忿意已无可遮掩。

    白弈由不得呆楞,仿佛有什么锋利的碎片,并不是从外头刺入,而是从心深处猛一下子狠狠戳了出来,痛得他忍不住皱眉。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为何他们就是无法心平气和地对面敞开心扉?

    为何每每才触及浅表,她便已像只警觉的猫一般弓着背先扇出一利爪?

    “你心里就已偏了。我怎样都没用。”他苦涩地长叹。

    墨鸾却是一声冷笑。“对。我是心偏了。我不光是心偏了,我简直就是心死了。”她咬牙扭过脸去,“我心里早没你这个人了。你请回罢,我不想再看见你。”

    白弈凝看她良久,叹道:“阿鸾,我不是来与你掷气的。”

    “是我掷气,还是你一厢情愿?”墨鸾却挑眉怒视于他,她盯着他,看他剑眉深锁的模样,“噢,大王莫非会错了意呀?” 忽然,她又邪气地笑了,“你可弄明白了,那天的事,是我耍了你,不是你沾了我。以大王你的为人手段,不会当真罢。”

    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竟比恩情隔夜忘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客还顽劣百倍,仿佛那一场情难自禁的相拥当真只是戏耍调笑,是欲念汹涌时的恣意浪荡,半点无关真情真心。

    本以为再如何怨怪,那一抹斩不断的羁绊,仍旧是心照不宣,待恨尽了,哭累了,仍能渐渐回暖,却不曾料到,那个明丽鲜妍的女子,已化身了斑斓蛇妖,愈是美丽,愈是剧毒锋利,只消这一口,也能叫人当场毙命。

    蓦地,白弈只觉心深处那不断锉磨的刀几乎已将他坼膛,红血白骨,森森地疼。“这……可是你的真心话?”他像是瞬间被抽了全身气力,讷讷地问她,茫然而又疲惫。

    千言万语,到此时,也再说不出半字,尽夭折在她的无情决绝之前。

    还能说什么?若她当真已决意如此,便是肺腑剖白,也只能落得个多说多错。

    一时间,仿佛寂灭。

    纵是一遍遍念与自己听:那不过是掷气胡言,不信,不信……也还是痛到无法忽视。

    他恍惚地呆了好一会儿,终于起身。“我先走。当我今日没来过。你也别气,安心养着身子。”他低声轻语寥寥,转身便走。这僵至极点的关系已是脆生生的易碎,再受不得半点重压了。与其相对煎熬着下不来台,不如退一步,或许冷静之后,尚可转还。

    但他却听见她唤他。

    “你不是说要我原谅你么。不难。”她随手从一旁拈了一颗什么东西在掌心,起身步上他面前,“这是西域僧人带来的草籽,你什么时候把它种开了花,我就原谅你。”说着,她摊平了手,将那一颗草籽送在他眼下。

    那玉华莹莹的一只素手,却似利刃,毫不留情地,便将他竭力护在心底的柔软彻底击溃。

    分明是一颗草籽,却要他种出花来。

    何苦?

    何必?

    何不索性残忍得更加彻底?

    为何偏要如此决绝地,半点余地不留?

    他缓缓接过那颗草籽,听得见心底碎裂的声响。

    那之后的数个月里,白弈没有再去见她。她自然也不可能主动找他来见。

    有传言说,凤阳王不知忽然生了什么古怪的嗜好,遍访民间能人异士,重金悬赏,竟要寻求能将草种出花的妙法。

    她闻之一时心中酸软,一时却又觉得这人仍是那一贯做派,高调做事,低调做人,故意要做得让她知晓,好再来装模作样地哄她。

    其实她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像一只孤独的刺猬般张开满身坚硬,无法忍受他的靠近,定要将他戳得鲜血淋漓才得疼痛着快意。而后,却又在无人独处时,一面自责,一面自哂。

    或许,只是因为心中那些从四面八方弥漫而上的恐惧,更因为他总是一针见血地刺中她。

    她把自己藏了起来,努力忽略那些不安、困惑与惶恐,只专注于腹中小生命一天天的茁壮。

    直到九月末时,她察觉胸口不再受压得厉害,胎动也似比前几个月趋缓,反而是毫无征兆地,踢闹得明显,有时候踢得凶了,甚至能摸得出他的小手小脚。她直觉这孩子快要出来了,便请钟秉烛前来商议。不料钟秉烛却一口将她断然否决。“你若是想用什么非常手段瞎折腾,我怕你扛不起一尸两命。”

    她唯有一默。她又何尝不想安静等待孩子临世。可是,官面上算来,怎么算孩子最多也只有七、八个月,如何交代得过去。若她此时躲在灵华殿不出去,反而更显得欲盖弥彰。

    然而,她却不曾想到,就在她苦思万全之策时,素来深居庆慈殿不爱理事的太后,却忽然邀她一同赴宴赏秋。

    她闻讯惊得震了一瞬,只觉莫名间,秋寒萧瑟弥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