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

    江若霓离开H市之后,首先回了一趟家,她的家在中国山西N市,那是一个矿产资源十分丰富的地方。

    山西多煤老板,江若霓的父亲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她们家的两个矿规模都比较小,使用的开采方式也比较简单和原始,挖出的煤炭也没有固定的销售渠道,而是交给附近的大煤炭商收购。江家谈不上大富大贵,但是矿 上每年的“黑金”源源不断向外流,衣食住行都不愁了,江家父母早已心满意足,借助父母攒下的积蓄,江若霓的哥哥江若健也组建了自己的小建筑公司,在N市承接一些项目工程。

    江若霓从小性格独立,尤其是大学毕业之后,立志不再向父母伸手要一分钱,即使是在她的“悦梦网”面临崩溃的时候,也坚决不肯打破自己的誓言。她一直觉得,自己大学四年寒窗苦读,难道就是为了在家吃父母,当 坐享其成的“富二代”么?

    她辞职去上海找工作,江家人并没有表示反对,反而都很支持。

    江若霓在家休养了一个月,与阮小裳约好一起到上海会合。

    明明是阳春三月的天气,山西N市却下了一场暴雪,暴雪之后,连绵不断的春雨又淅淅沥沥地持续下了大半个月,到处都是潮湿的气息,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无数水润润的因子,让人感觉如同生活在一团雾气中。

    江若霓独自背着行囊走进N市火车站候车室的时候,“和谐号CHR”正乘着疾风呼啸而来,她低头拾起放在平滑地面上的一小包行李,在喧嚣的人流夹裹中一步步走向列车检票处,恰在这时,她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江若霓看了看号码是母亲的,立刻按下接听键,江母带着父母对儿女们常有的关切语气,细心叮咛道:“若霓,路上注意安全,到上海立刻给我打电话呀。”

    “我知道了妈,”江若霓停下脚步,说,“您不用为我担心。”

    江母接着叮嘱说:“你去上海工作不要太拼命,如果钱不够花,随时告诉我,千万别苦着自己。”

    江若霓忍不住微笑,说道:“您已经说了很多遍了。”

    从她十几岁开始,每次只要离开家,江母必定要如此叮咛一番,江母是典型的家庭妇女,二十岁起就没有上过班,专心在家看孩子做家务,一心一意照顾一双儿女,在她看来,女人一辈子最要紧的事莫过于找一个值得依 靠的男人。

    江母仍在絮絮叨叨叮嘱个不停,检票员早已在不远处扬着喇叭催促旅客上车,一个又一个形色匆匆、拖着行李箱的人从江若霓身边走过去,火车发出一声出发前长长的汽笛鸣叫。

    江母听见那汽笛声,这才住了口,连声催促说:“出发时间到了吧?快上去,别误了车。”

    江若霓压了压头顶上的鸭舌帽檐,跟着拥挤的人流走进车厢一等座区,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她刚落座,列车就发动起来。

    从N市到上海的动车高速行进着,N市在茫茫雨雾中越来越遥远,渐渐只留下一个半清晰的影像,仿若海市蜃楼。铁轨两旁是绵亘起伏的小山峦和一片高山坡地,树木绿意葱茏,枝桠茂盛,依稀可见一大片水塘,塘畔零星 盛开着几支亭亭玉立的迎春花,外面仍在淅淅沥沥下着雨,雨水顺着玻璃窗一缕缕向下滑落。

    江若霓觉得有些倦,轻轻将头侧倚靠着车厢壁,半带慵懒地微微合了合眼帘。

    对面坐着的男人一直低头看着手中的报纸,这时候却忽然抬起头来,紧接着,他用一种微带惊诧却又不失兴奋的声音叫道:“江……若霓!”

    江若霓本能地抬头向对面看,两人四目相对,都觉得有些意外——却也并不意外,那人竟是她童年的旧邻居苏墨。

    苏墨与江若霓从小就熟识,从大哥江若健的口中,江若霓总能听到一些关于他这位高中同学苏墨的消息,据说苏墨近些年来在上海发展得不错,在一家外资银行里任职,只是很少见他回N市来。

    她抬头看着他,轻轻地招呼:“苏墨哥!”

    苏墨抬起了头,用男人惯有的眼光打量着她,小时候圆乎乎可爱的江若霓,如今已经是一副纤巧的大姑娘模样:尖削的下巴,白皙的肤色,衬托着一双幽深的大眼睛,浅栗色的长卷发一直垂过她的胸前,纯白色的吊带亚 麻长裙,露出肩膀两侧清晰的锁骨,颈项间佩戴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白色环形玉——那是一枚小小的平安扣。

    “你去上海干什么?”他问。

    “找工作啊。”她笑了笑。

    苏墨有些意外地扫了她一眼,好奇地问:“你们家需要你去外面打工吗?”

    他的反应与大多数N市知晓江家家境的人一样,江若霓并不觉得奇怪,笑了笑解释说:“倒不是因为他们需要我挣钱,而我‘需要’一份工作,我还年轻,我可不想做一个只会啃老的废人。”

    “你或许不知道,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就是做一个‘废人’?”苏墨颇有感慨地说,“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不再受工作之累,安然退休。你应该听过一个故事吧,两个人一起在海滩看夕阳,富豪劝告渔夫要多打鱼,‘提 高生产力可以把生意做大,再做鱼加工生意,然后做成跨国公司上市,那样就可以变得很有钱,坐在夕阳下看海滩。’渔夫却说:‘我不是正在看海滩吗?’”

    这个故事江若霓早已听过。

    她摇了摇头说:“渔夫和企业家虽然都在看夕阳,但不同的是,一个人是发呆地看夕阳,另一个是经过人生的反思、感悟和回忆在看。对我来说,人生的精彩也是过程,而不是结果,我可不想做一个懒散的渔夫。”

    苏墨忍不住笑了,说:“你倒是很有思想,如果你学着做生意,不一定会输给你爸爸和你哥哥。”

    江若霓想到险些在自己手里夭折的“悦梦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握紧手里的水杯:“做生意?我看我是没有这种天赋了,不说别的生意,就是我家里的矿,我都一次没有去看过。”

    “那些可都是黑色的金子,”苏墨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一车车煤炭拉出去,换回来就是货真价实的人民币钞票,不是空头支票。”

    “黑金子”,江若霓不止一次听到外来的人或惊讶或艳羡地说到这个名词,也只有外地人才会这样形容山西N市的煤炭矿产资源,而本地煤老板们绝对没有一个人会这样说。

    她不禁调侃着他:“你去上海不到五年,已经变成外地人啦。”

    苏墨无所谓地耸耸肩,自嘲般地说:“你说我不是山西人是上海人,我会觉得你在恭维我。你这次去上海有什么打算?找到落脚的地方没有?”

    “我和朋友约好了,她那边有朋友接应我们。”江若霓看着车窗玻璃上不断滑落的雨滴,甩了甩头发,眸子里流露出淡定。

    苏墨打开名片夹,取了一张名片递给她,语气诚恳地说:“你刚到上海不熟悉情况,如果有事需要帮忙,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黄昏时分火车抵达上海站,江若霓告别苏墨,独自一人拖着行李在出站口附近,等候着阮小裳到来。

    天色渐渐昏暗,喧嚣的广场上人流来来往往,一群操着上海或宁波口音的人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兜售各种票据,或远或近的霓虹灯管流光溢彩,车水马龙尽显都市繁华。

    江若霓等了一个小时,过了约定时间还不见阮小裳的踪影,打她的电话也无人接听,她担心两人错过,不禁有些着急地观望着四周。

    恰在这时,有一批人从出站口匆匆走过来,人群中有一个背着公文包、衣着光鲜的年轻男人,他提着一个体积略大的LV精致皮箱,迅速地从她们俩身边一闪而过,皮箱角不慎撞到了江若霓的小腿。

    她一点防备都没有,只觉得小腿一阵疼痛,不禁轻呼了一声。

    那个男人听到她的呼叫,回头瞟了她一眼,却装作毫无知觉,继续拎着他的LV大皮箱向前走,仿佛赶着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连一句说“对不起”的时间都没有。

    江若霓看着那个男人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心中有些不悦,冲着他的背影说:“站住,你撞到我了!”

    那人终于停下了脚步,将皮箱放在地上,微微侧转身,将目光投向她。

    江若霓看清了那人的面孔,他大约二十七八岁,五官轮廓清晰,鼻梁高而挺直,白色的衬衫外套一件Armani的灰色休闲西装,看起来有些傲慢兼冷漠,眼光里带着些许不经意之色,淡淡地看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江若霓十分讨厌他这种居高临下的表情,原本只是想要对方说一句“对不起”,此事就算了结,此刻看着对方这副欠扁的姿态,她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反感。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说:“你的皮箱刚才撞了我的腿,很疼!”

    那人倒也爽快,干脆利索地说:“你想怎么样?带你上医院检查,拍X光片,做保健治疗?还是要我直接现金赔你医药费?”

    江若霓没有理睬他,她径自弯下腰,卷起了白色亚麻长裙的裙边给他看,她白净的小腿肌肤那里有一片红肿,显然是刚才被撞到之后的皮肤擦伤。她一手提着裙边,看着他说:“你说怎么办?”

    那人低头看了一眼,迅速从身边拿出手机,按下几个键,对电话那端说:“……我这里有点小事,你立刻过来处理一下……对,我在南广场。”他放下电话,这才走近江若霓,就近去察看她的伤处。

    江若霓见他打电话叫人来,立刻警觉地回头四顾,寻找广场上巡逻的警察。

    那人看见她的表情,有些不屑地说:“不过是点小伤,又没伤筋动骨,我不怕你讹诈我,你还怕我对付你?”

    江若霓见他说“讹诈”,不禁有些生气,说道:“我讹诈你什么了?你撞了我总是事实吧?”

    那人也不分辩,看了看手腕上镶嵌钻石的百达翡丽名表,说道:“我没时间和你费口舌,你在这里等着,五分钟后会有人过来带你去医院,该做的检查,该付的费用,我们都负责。”

    江若霓见他想溜走,忍不住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那人却根本不理她,他自行交代完毕,丝毫不管她有什么反应,拎起行李箱转身就走。

    江若霓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掉,忽然感觉到肩膀上一沉,她转头一看竟是阮小裳。

    阮小裳这些天里居然剪掉了长发,换了一个干脆利落的短发发型,戴着一副亮黑色边框的蝶形大墨镜,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她旁边还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看模样是她男朋友文刚,他左右手各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 包,一副很吃力的模样。

    江若霓看见他们俩,顿时松了一口气,说:“你终于来啦!”

    阮小裳点了点头,略带歉意说:“火车晚点了,信号也不好,所以没接你的电话,我干脆和文刚一起到广场上找你。”她瞟了一眼远去的男人,好奇地问,“你认识刚才那个人吗?我们看你和他站在这里,讲了好半天的 话。”

    江若霓摇头道:“我们素不相识。就是他的LV皮箱不小心撞了我,倒没什么伤,可我就是看不惯他那种气势,所以和他理论了一下。”

    阮小裳看着那人匆匆走远的背影,带着一丝鄙夷说:“然后他就这么跑掉了?这就是所谓的‘精英’啊!总觉得他们的时间比别人宝贵,一点男人风度都没有,真是可恨。不就是个LV么?真有钱就别坐火车,开直升机来 嘛。”

    文刚忍不住在一旁补充说:“中国境内也不是所有地方都通航班的,直升机也要有条件才能降落。再说如今火车环境多好,你没见有些火车还带总统套房的,票价比飞机还贵一倍。”

    三个人正说着话,对面有一个身穿黑色套装西服的年轻男人匆匆忙忙走过来,他向四周打量了一阵,确认后才走到江若霓跟前,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刚才是不是有人撞了你?我是他的助理,你如果要去医院的话,我 带你去。”

    江若霓见这人谨慎小心,一副如临大敌的摸样,料想他将自己当成了“撞猴子”耍无赖的,心中只觉得好笑,就说:“没那么严重,也不用去医院,我那点小伤本来就不算什么。请你转告他,我当时只是想要他说一句道 歉的话而已,是他自己想太多了。”

    那人倒是有些诧异,他似乎想说什么,终于什么都没有说,他轻轻向江若霓点了一下头,立刻走向了地下停车场入口。

    阮小裳看着那人的背影,转过头对江若霓说:“原来你只是想教训一下他们……不过是做人的基本礼貌,对他们来说怎么就那么难呢?”

    文刚诙谐地说:“因为他们不是普通‘人’,是‘精英’,自然不一样的。”

    阮小裳转向他,一脸甜蜜地微笑着说:“你还不是外企精英,怎么就没他们那些坏毛病呢?我和若霓就是比你迟两年毕业嘛,我们条件也不差,却都没有你那么好运气,能够进世界五百强的外资企业上班。”

    虽然文刚目前还处于外企人事金字塔的最底层,但人家毕竟是外企员工,每天在陆家嘴金融中心区的高档写字楼里办公,享受着免费又营养丰富的工作午餐,有公司提供的服务式集体宿舍可住,除了每月按时发放的优厚 工资和奖金之外,偶尔还会有出国培训的机会。相比其他同学毕业后无处投奔的凄惨境况,文刚简直就是半个成功人士,也难怪阮小裳会以男友为荣,时不时要在人前人后拿出来念叨一番。

    江若霓笑了笑,阮小裳作黏糊状挽着文刚的胳膊,一边走一边问:“……对了,你给我们找的房子在哪里?离市区远不远?价格贵不贵?”

    这个问题也是江若霓最关心的,她连忙补充说:“我们其实也不需要住太好的房子,有个住处就可以了。”

    文刚笑着说:“房子就在地铁站附近,到市内挺方便。原本是我一个同事租下的,他上周被公司派出国培训学习,房子寻转租,一间每月一千块,租金在上海可不算贵。”

    江若霓知道上海的房租价高,一个月一千还靠近地铁,确实没有比这更实惠的房子了,但是有一个问题让她有点小小的犹豫,支吾着说:“你同事,他是男的吧?”

    文刚点头说:“是男同事,不过他这一次出国至少要去半年,你们可以放心住在那里住。”

    阮小裳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立刻说:“男的?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和他合租一间屋?等他回国来的时候,我们岂不是要男女混杂一起住?”

    文刚面露难色地说:“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是女孩子,这样合租不太好,可是现在房子真的太难找了,尤其是这样交通便利又价格实惠的,如果不是租给你们,他不可能给这么低的价。”

    阮小裳还是有些不乐意,嘟着嘴说:“我们可不愿意和一个陌生大男人住一起!”

    文刚只好哄着她说:“你们俩先将就一下,如果到时候你们实在不愿意和他合租,我们再另找地方。”

    江若霓虽然也不太愿意男女合租,但是想到自己目前在上海人生地不熟,文刚能够热心帮忙找到这样的房子已经很不容易,自己和阮小裳既然打算自力更生,当然不能对生活条件过于挑剔,先安顿下来再做打算。

    江若霓和阮小裳一行跟着文刚换乘几次地铁,才来到他所找的那个新小区。

    房子并不大,是一套小小的三居室,房主自占了朝南的一间大房,留给她们俩的是两间北屋,面积也都不到十平方米。江若霓的那一间是水泥地面,墙壁刷过一层薄薄的白色乳胶漆,房间里有一张旧单人床和一个旧衣柜 ,另一面墙壁上镶嵌着一个壁柜,地面上还散落着各种各样的杂物和垃圾,大约是前任租户留下的纪念品,正北面有一个大飘窗,窗前挂着一幅米老鼠和唐老鸭图案的花布窗帘,看上去又脏又旧,窗台上积满了灰尘,还有几 个黑黑的老鼠脚爪印迹,整个屋子既简陋又杂乱。

    江若霓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给父母报平安。

    时间已接近晚上十点,她先打了江母的手机,手机没有开,她估摸着母亲又是一个人在家,就直接打了家里的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人竟是江父,按照惯例,这时候的“江老板”应该在茶楼或练歌房或牌桌上,总之不应 该在家。

    江若霓略有错愕,喊了一声:“老爸!”

    江父听到她的声音,忙问:“若霓,你到了没有?那边情况怎样?我今天特地推了应酬在家等你电话呢。”

    江若霓自幼与父亲感情好,立刻乖巧地答道:“我已经到了,也找到房子了,您和妈放心吧。”

    江父“哦”了一声,又说:“其实啊,老爸养得起你,你工作不工作都无所谓,不过你妈说得也有道理……”电话中隐约传来江母的几声提醒性的咳嗽声,江父听见了,立刻改口说:“哦,哦,你自力更生也很好的,我 们都支持你。”

    换到江母接电话的时候,江若霓想起今天在火车上巧遇苏墨,忍不住说:“妈,你猜我今天在火车上遇见谁了,是苏墨,他在上海一间银行里工作呢。”

    江母显然对少年时的苏墨印象很好,就说:“苏家这孩子确实挺出息的,我听几个老姐妹说,他靠自己打拼在上海混得不错,还打算把老苏他们夫妇俩接到上海去养老呢,老苏还真是有福气。”

    江若霓顺着母亲的话道:“妈,我将来也接您过来养老。”

    江母被她逗笑了,忙说:“哎呀,我可从来没做过这个梦!只要你在外面平平安安的,以后找个合适的男人嫁出去,我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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