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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这天晚上,他家来了许多人。

    “百谦哥,窑倒了就倒了,甭叫人心里招祸。倒了,再想办法把它扶起来,有啥了不起呢!”生产队长孙振山一边吸纸烟,一边说。

    “楦窑吃光了我一家子的口粮,窑倒了,砖也摔断不少。没粮食,没钱,你说,叫我该咋?”百谦忧心忡忡。

    “叫我说,是这,天已经放晴了,明儿再继续晒一晒,晾一晾,咱把塌下来的砖拾掇拾掇,看重新楦窑还缺多少砖。无论多少,先从咱队里砖窑上拉,花花脸砖还没卖完。钱嘛,算你欠队里的,以后再说。粮食确实难弄,我屋里还够吃,明儿我先给你掂一桩子麦。实在不行,我跟副队长、会计商量一下,豁出去犯个错误,把队里的储备粮先给你借5斗。等你有粮食了再还给队里。你大家看咋像?”孙振山说这番话,俨然是生产队集体当家人的身份。

    “咋能给你、给队里添这多的麻烦呢?这叫我该说啥!”听完孙振山的话,百谦激动得嘴唇哆嗦。

    “他振山叔,你积德行善哩。你这好的人,叫我的说啥嘛!”清竹也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向孙振山表达谢意。

    “你看你看,我是这么想的,全世界的人都楦窑哩,哪达有你这样雨把窑下塌了?这种事确实少见,是自然灾害嘛。队里给你帮点儿忙,别人提不出啥意见来,谁要有意见,叫他也倒一回窑试合试合!谁要是为这事提意见,那是心里吃石头了。”孙振山慷慨陈词,“甭把这事往心里去,没有过不去的关口!百谦哥明儿招呼人马拾掇场子,后儿接着干,几天时间就弄起来了。这几天,我再不弄旁的啥,专门来给你帮忙,哪怕天大的事,有我、有大家哩,怕啥?”

    孙振山安排完事情,起身走了。逢春的父母都从炕上爬起来,有了心劲。从华阴来的逢春的舅父揉着眼窝、流眼泪说:“哎呀,还有这好的队长呢?把他的,天底下这号干部少!”逢春看见舅父让孙振山感动得流泪,自己也鼻子一酸,眼泪刷刷的。

    “百谦哥,你明儿招呼大家重新拾掇场子。原先的砖坏了多少,再从砖窑上拉多少。少点也成,半截砖有的还能用。窑腿子没倒掉,基本不用打动,从后儿开始,咱继续咥。再干返工活儿,我、我徒弟再不要工钱,原先说好的工钱,你要手头紧,也先不给了,啥时有了啥时给。”泥水匠雷振才说。

    “唉哟妈呀,你这些人咋都这么好?叫我的咋个报答呢!”清竹又被雷振才感动得热泪盈眶。

    又过了七八天,逢春家崭新的砖窑洞再次站立起来。老天爷也算长眼,从清理倒塌现场,到重新支架子楦窑,一直到窑顶上土,连续多天一星星雨都没下。再次“合龙口”,逢春爹说:“多买些炮仗,‘冷松’地响,把晦气撵跑。”结果他家把雷庄供销社最长的5千头鞭炮全买来了,噼里啪啦响了半天。雷奎生在农田基建工地给旁人说:“逢春他爹疯了。‘合龙口’把五千头的鞭放了怕有十串子!我把一根纸烟吃完了,鞭炮还冷松地响呢。雷庄这么多年谁家响过这多的炮仗?怕怕!”

    “窑洞洞倒是立起来了,还要做窑面子(窑洞正面的墙),门窗啥都没有。唉,还是熬煎。”喜悦之余,清竹仍然摇头叹息。

    “慢慢来,一步一步来,咱总算有新庄子了嘛。”百谦很乐观。

    这天,逢春从农田基建工地回来,母亲熬了玉米糁子饭,里头煮着红苕,就盐腌的蔓菁叶子,吃起来还可口,只是玉米糁子饭越来越稀。

    “逢春,给你馍。你要吃够,修地活儿重,人是铁,饭是钢,小伙子一顿吃不饱都不成。”母亲说。

    可是,逢春看见爷爷奶奶和母亲只喝糁子稀饭,不吃馍,只有他和做重活的父亲有资格吃粗黑小麦面蒸的馍馍。

    “妈,你跟我爷我奶也吃,你的不吃,我也不吃。”逢春说。

    “这娃!你不知道楦窑弄了返工活儿,拉下一堆子‘饥荒’?不吃稀的,拿啥还队里的储备粮?你振山叔为咱好,咱不能叫人家坐洋蜡。”清竹说着,用手指头沾了沾眼窝。逢春看见母亲的泪水,也不觉心里一热。

    他低着头吃馍馍,眼泪倒流到口腔去了,咸咸的。馍馍在他嘴里嚼呀嚼,难以下咽。

    “这一向地里没活儿,村里好些人拉瓮换粮呢。不行的话,我给咱换粮去。”百谦说。

    邻近的西皋镇有许多瓮窑,生产大缸大瓮等粗瓷产品,是生产队主要的副业。雷庄、西皋许多粮食不够吃的人家,都拉架子车从瓮窑装了粗瓷,靠人力拉到关中地区偏西的三原、礼泉等地,换回玉米杂粮。三原、礼泉那一带是水浇地,每年秋麦两料庄稼,农民手里粮食要比渭北旱原地区丰富一些。粟邑县生产的粗瓷在那里有良好的产品信誉,做水瓮从不滴漏,放粮食防鼠防潮。雷庄、西皋的农民用粗瓷换粮食,粜一部分作为购买缸、瓮的资本,另外还能赚点儿粮食弥补口粮之不足。只不过换粮过程全靠人力拉车,劳动强度太大。几天几夜,吃煎水泡馍,走那儿歇那儿,场院麦秸集下面对付过夜是常事,天冷了到路上更受罪。粗瓷是易碎物品,不小心翻车打了缸碎了瓮,那就鸡飞蛋打,连本带利一起完蛋。

    “不行不行。”清竹断然否定丈夫拉瓮换粮的动议,“你身体不行,换粮的苦你受不了。再说,架子车装瓮,大的套小的,用绳捆哩绞哩,拿烂鞋底支哩衬哩,你又不会。要是打碎一车瓮,就好比雪上加霜,咱哪达招得住?你赶紧算了,咱受咱的穷,宁可吃稀些,欠队里粮食慢慢还嘛。你千万不敢换粮去,我不放心。”

    百谦长叹一口气。

    “爹,妈,要么叫我去。”逢春低头想了一会儿说。

    “你去?你去比你爹去我更不放心!想也甭想。”母亲断然说。

    13.批斗大会

    气候一天冷似一天。晚上下霜,潮湿的土地表层冻了一层硬甲,假如再有一股寒流袭来,土地恐怕就要封冻。雷庄大队冬季农田基建的突击工程——南洼20亩漠阳坡地的平整尚未完成,不仅大队干部着急,公社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冯乾坤也来到现场检查督阵。

    冯书记来到工地,并不搭理那些围着他转的大队干部。他从一个青年突击队员手里接过镢头,专心专意挖土。四十来岁的公社书记干起活来挺像回事儿,镢头抡得呼呼生风,先从土坎儿最下面往里掏挖,然后从上面把镢刃别进去,用力一撬,倒下来一大块。他挖土的技巧先进,效率高,让站在一旁的青年农民吐舌头。冯书记挖了一阵,又和逢春他们一起推土,一边推一边跟年轻人交流。

    “青年突击队三班倒,一天干六个小时,乏不乏?”冯书记问。

    “不乏。”逢春回答说。

    “不乏?那怎么一个个没精打采,干得不欢实嘛,啥原因?”

    “连续六个钟头,中间不吃饭,干到最后饿得没劲了。”逢春想了想,很谨慎地回答公社书记问话,“还有,突击队员在这儿干半天,回到家里也闲不下,有的在自留地里干活,有的出猪圈,挖茅子,有的‘打胡基’(用模具脱土坯)准备盖房楦窑呢。在自家屋里干乏了,到这儿来自然劲头不足。”

    “嗯,你说的有道理。”冯书记鼓励逢春继续说。

    “还有,咱修地的方法和工具都是最普通、最原始、最落后的,效率低,要是能放炮,肯定比镢头钯子挖快得多。”

    “嗯,对对对。你这小伙有思想,高中毕业?”

    “嗯,今年才毕业。”

    “他是青年突击队副队长。”何蓉蓉给公社书记介绍说。

    “你叫个啥?”冯书记问。

    “赵逢春。”

    “哦,赵逢春?百谦是不是你父亲?”

    “是,是我爹。你咋认得他?”逢春有些奇怪,父亲是普通农民,公社书记怎么认识他?

    “我本来就认得嘛。”冯书记神秘莫测地一笑。

    中午收工,冯乾坤没有走,召集雷庄大队干部开会,赵逢春作为农田基建青年突击队副队长,也让冯书记留下了。

    冯书记讲话:“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寨’。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是学大寨运动的中心工作。已经规划的任务是硬的,必须完成,不能打折扣。我看你们的工程进度,赶土地封冻前恐怕难以完成。我说了,这任务是硬的,必须完成!县上修水库将来只能浇白水河以北的土地,雷庄公社只有四个大队受益。咱公社在白水河流经雷庄这段也要修一座小型水库,上头已经批了,还要拨资金。修水平地为将来灌溉做准备,农田基建任务必须完成。我今儿把大家留下开会,就是要商量一下任务咋个完成。各位说说,我先听。”

    “雷庄大队坚决听领导的话。咹,我的坚决完成任务,咹,吃屎喝尿,哪怕挣死,一定要完成。”郭佑斌向冯书记表态说。

    “老郭,你说得空洞。咱要商量具体办法、具体措施,看咋个能把任务完成,完成得越快越好,越早越好。”冯乾坤说。

    “那……”郭佑斌显然没有认真思考,难以应答,“是这,冯书记你说咋弄就咋弄。咹,你看行不行?”

    “你这个老郭呀,不动脑筋。”冯书记笑了,“我看,你想问题还赶不上突击队里的小青年。”冯乾坤说到这儿,看了赵逢春一眼。逢春内心有点儿激动,他羞怯地低下头。

    “你们大队干部要是没主意,我只好包办代替一下。你们不要说我官僚主义、命令主义就成。”

    “嘿嘿,我们不说,咹,都听公社领导的。”郭佑斌又赶忙表态。

    “成。我的意思是,你们大队农田基建工地继续实行三班倒,要是青年突击队人手不够,再抽调其他壮劳力,一定要把施工力量配足。我再从其他大队抽调一部分壮劳力支持你们,把外来的援兵排到后半夜干。这么以来就成了四班倒。安家河大队有一批懂放炮技术的人,目前闲置着呢,我给抽调来,每一班叫这些人放一排炮,基本上就不用镢头挖了,我连炸药雷管都给解决。这样咱加紧干,大约一星期,就把这块地修成。你的看咋像?”

    “嫽得太(好得很)嘛!有冯书记支持,咹,任务按时完成不了,你把我撤职了。”郭佑斌激动地说。

    “咱不是要撤谁的职,关键是要完成任务。你们要是没意见,咱就这么办。我再透露个消息,县革委会黎宏轩主任今年在县北两个公社抓种高粱试点呢,说产量很高,明年要在全县推广。咱公社考虑先在雷庄大队弄,你们看成不成?”

    “成成成。”郭佑斌赶紧表态。

    “你就知道‘成成成’。说话从脑子里过了没有?”冯乾坤批评郭佑斌。

    “对对对。书记你批评得对。”

    “不是‘成成成’,就是‘对对对’,领导也不能盲目服从嘛。郭主任,我还要给你们提一个问题,毛主席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毛主席还说‘抓革命,促生产’。我要问问你们,雷庄大队有没有阶级斗争新动向?”

    “阶级斗争新动向?”郭佑斌挠挠头,“雷庄大队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这阵儿都老实着哩,咹,都不敢乱说乱动。叫我说嘛,没啥新动向,拴牢,你大家都说说,看有没有?”

    何拴牢也挠头:“我也没发现啥情况。”

    其他几个大队干部相继摇头,表示他们都没有掌握阶级斗争新动向。

    冯乾坤用手指点着郭佑斌和其他大队干部:“我说你们这些人呀!还是麻痹大意,还是缺乏革命警惕性。我举几个例子,我听说雷庄大队有人攻击农田基本建设,说修地是破坏地力,把土地弄得不长庄稼。不长庄稼长啥哩?新修的地也可能要影响产量,但是长远看,水平地能浇水,能高产,咋能说是破坏呢?不过,咱平整土地时候,也应该注意把熟土层保护好,垫高的部分最上面要铺一层熟土,尽量减小平整土地对作物产量的影响。提意见可以,唱反调不行!”

    冯书记说到这儿,逢春想起雷奎生也有过修地是“日弄闲的”,“把熟土盖到底下,好几年都不长庄稼”一类言论,这算不算阶级斗争新动向?

    雷奎生当时劝逢春向突击队请假,回家修庄子楦窑,顺便说了他对修地的看法。这些话理解成风凉话也成,理解成对逢春好心的奉劝也成,雷奎生毕竟不是坏人,恐怕和阶级斗争联系不上。冯书记说攻击修地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到底是不是呢?看来自己对阶级斗争这门学问还不懂,需要努力学习。

    冯乾坤接着说:“雷庄大队还有一个全公社最大的阶级敌人——历史反革命分子、国民党战犯侯立本。这家伙老实不老实?”

    何拴牢插话说:“侯立本老实得太,见了人笑哈哈的,经常给大队汇报思想,态度很端正,劳动改造很积极。”

    “笑哈哈并不能说明他老实。啥叫笑里藏刀?啥叫‘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林彪一脸奸笑,背地里搞‘五七一’工程,想把毛主席炸死!

    对侯立本这号人千万不能放松警惕。要是再揪不出兴风作浪的阶级敌人,咱就收拾收拾侯立本,一定叫他老老实实改造,不许乱说乱动。”

    “侯立本没有乱说乱动嘛。”何拴牢在下面小声嘀咕。

    “何拴牢,你还不服气?你是民兵连长,没有阶级斗争觉悟,咋个对阶级敌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冯乾坤继续说,“我还知道雷庄大队有个老汉,爱编快板。爱编快板不是坏事,临潼的王老九编快板,还成了著名的农民诗人,受到过毛主席接见。你们这个快板老汉编的净是黄的、酸的。

    什么‘花花脱袄跟妈睡,根根箍住叫开会’,这是说年轻人找借口偷情哩,还有说翻墙踹寡妇门的,‘手里拿的是钢锥,脸上抹的是锅黑’,最黄色、最难听的还有这号句子呢,‘吃舌头,摸奶头,把啥刺到啥里头’。你大家听听,这是些啥!”

    “哎呀,冯书记,你咋啥啥都知道?咹,你比我这些人知道得多。”郭佑斌让冯乾坤说得坐不住,面红耳赤说。

    “你们大队有这号人才,咋不组织起来编歌颂社会主义新生事物、歌颂农业学大寨的快板诗歌?净叫黄色的、宣扬封资修思想的东西泛滥,就这,还说没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我早就说过,农村基层干部,不能只顾埋头拉车,还要注意抬头看路。你们咋把我的话不当回事儿,咹?”冯乾坤书记也在必要时候“咹”了一下,表示质疑。

    “书记你说得对。咹,我这些人就是阶级斗争觉悟不高。咹,文化低,水平也低。”郭佑斌又及时检讨,“冯书记,你说咋弄,咱就咋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