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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不唱了不唱了。”黄秀秀对学生说,“今儿不过秤,我拿手一掂,我说几斤就几斤。雷秋萍,我说,你记。”

    黄秀秀让何忠孝一骂,反倒有了快刀斩乱麻的干练,很快把学生娃娃的事情处理完了。

    “忠孝叔,叫学生先回去,我在这儿干一会活儿。”黄秀秀说,她想表现自己热爱集体。

    “不成,你要照看着叫娃娃都回家。你没看这儿忙成啥了,赶紧去去去。”因为忙乱,何忠孝没有一点儿耐心,黄秀秀只好噘着嘴,领学生娃娃走了。

    看见带学生拾麦穗的黄秀秀,赵逢春脑海里涌现出当代课教师的经历。当个老师不错,收麦时节也不下苦。他想。

    忽然一声惊雷,让思想开小差的逢春浑身一激灵。

    “雨来了!奎生,你几个给那个半截麦集顶上盖麦秸,弄成个尖尖,甭叫雨水流到里头。旁的人先不管麦秸,把麦颗麦衣弄成堆子,就近弄成3个。推的推,扫的扫,越快越好,宁叫挣死牛,不能窝住车!谁不出力我拿杈把咥他狗日的!”关键时刻,何忠孝指挥基本得当。满场院的气氛很像战场上最后的决战,紧张得让人喘不上气。

    “戈叭叭叭叭叭叭……”先是闪电,紧接着是惊雷。声音很脆、很有爆发力的那种。

    “妈呀,这‘忽雷’怕怕,在人头顶上哩。”一个老年人惊呼。

    “戈叭,戈叭叭叭叭叭叭……”又一道闪电,又一串惊雷。

    “忠孝,赶紧把人往场窑里撤,这‘忽雷’怕怕。”老年人建议说。随着他的声音,铜钱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不行,把麦堆子拥起来!”何忠孝说,“大家再坚持,快了。赶紧地——”

    场院出现了短时间的寂静,没有人声,只有劳动工具弄出的声响。

    “戈叭!”一声巨雷短促,简练,与闪电同步到达。

    这一声雷响的时候,村当中已被圈进饲养室的驴忽然昂起头来“啊呜啊呜”叫个不停,马和骡子前蹄腾空,用铁掌把青石槽凿出了印子,连骟了的公牛都“哞——哞——”仰天长啸,各家各户的鸡都“咯咯咯咯”叫着急忙往窝里钻,进了窝半天,不管公鸡母鸡都像刚刚下过蛋那样“咯答咯答”叫个不停。

    这一声雷响的时候,逢春爷爷正在自家院里磨镰刃——他给生产队务劳瓜田,因为生病没出工,要把镰刀片子都磨快,抹上油拿塑料薄膜包起来明年再用——不知怎的镰刀把手指头割破了。何希禄他妈正从家门口窖里往上绞水,辘轳把不知怎的丢开了,一桶水拽着辘轳绳“咣当咣当”回到窖里,这小脚老婆儿不顾一切连滚带爬回家,坐到窑里半天还浑身筛糠。七队有个老汉心脏不好,随着雷声惊厥倒地,等儿孙们赶到早已咽气。

    这一声雷着实怕怕。

    这一声惊天霹雳落地的位置在第三生产队场院。

    整个天都漏了,暴雨倾盆。巨雷过后,满场院也有刹那间的寂静。

    赵逢春和许多人一样,瞬间满脑子空白。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呆立着,全身已被大雨浇透,满场院的人有的趴在地上,有的茫然无措,忽然所有人爆发出一片惊叫,急急忙忙争先恐后往场窑里涌去。场窑用来放工具,放刚碾出的麦子,眼下空着,基本能容纳所有在现场干活的人。

    “刚才是咋哩?我不知道啥,迷了。”

    “响‘忽雷’嘛,还能是咋哩。”

    “‘忽雷’声有这大?把人都吓死了。”

    “没见过,我长这大没经过。不知道咋弄着,我就趴到地下了。”

    “怕怕,怕怕,着实怕怕。”

    “老天爷呀,谁把你得罪了?你把人能吓死。”

    忽然又一道闪,场窑里如同白昼。

    “戈叭叭叭叭叭叭……”

    还好,雷声和闪电之间有了间隔,说明雷电在急匆匆赶路,已经从三队场院离开了。

    “哎呀,桐树底下还有一人!”站在场窑门口的何忠孝惊呼。

    “谁,谁还在树底下哩?”

    “不要命了?还不赶紧到窑里来!”

    “哎,谁还在那达趴着呢?赶紧过来!”何忠孝高声喊。

    “像是狗娃。”又一道闪电过后有人说。

    “这娃咋不言喘?咱过去看一下。”何忠孝说。

    狗娃被人们抬到场窑。

    狗娃浑身让雨水浇透了,裤子没有系住。

    打雷的时候狗娃正在桐树底下撒尿。

    “哎呀,狗娃叫雷击了!”

    “咋得了啊!”

    “赶紧看娃咋样?”

    “狗娃,狗娃,你咋不言喘?狗娃你听着了没有?狗娃,狗娃,狗娃……”

    “试试还有气没有?”

    “赶紧往公社医疗站弄。”

    “不敢胡翻乱,派人叫先生去!”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乱七八糟说啥的都有。

    狗娃实际上已经死了。急匆匆赶来的公社医疗站大夫为了对得起狗娃家的人,十分卖力地做口对口人工呼吸和心脏按压,但都无济于事。大夫累了,狗娃两个哥哥按照大夫讲的要领,仍然不懈怠对着弟弟的嘴吹气,一直折腾到很晚很晚。

    因为暴毙,因为狗娃年纪小,所以没有很复杂的丧仪,第二天一大早他被埋了。他没有资格享受棺材,墓窑里支两块薄板,狗娃躺在上面。

    赵逢春又亲眼看见一次生命陨落的过程,太简单了。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半大小伙,即将毕业的高中生,随着一声雷响就完蛋了。狗娃跟着雷奎生躲到半截麦集上,调皮地与何忠孝斗嘴,明明是刚刚发生的事情,雷电来临之际他到树底下撒一泡尿,就再也回不来了。

    狗娃被雷电击死那天晚上,逢春眼前总是浮现狗娃妈抚尸痛哭、悲痛欲绝的情景,浮现着狗娃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影,耳边能听到狗娃生前在打麦场上说话耍调皮的声音。

    回乡劳动不到一年,逢春数次亲历亲见生命消亡的过程。“开火车”不是恶作剧,更不是谋杀,正是这项劳动者的娱乐将组织者雷新海送上不归路。有啥价值哩?问题不在于有没有价值,而在于一个活生生、正值壮年的人一下子没了,被埋葬了,也就逐渐被人淡忘了。逢春也是“火车”乘员之一,就是说,他也参与了拿生命作赌注的无聊游戏,只不过还算幸运而已。眼前的半大小伙狗娃——一个活泼泼的生命体,只在一瞬间脱离了劳动集体,选择一个不恰当的位置进行一次生命代谢过程中再正常不过的排泄,竟被冥冥中的老天爷毫不讲理褫夺了生存权,眨眼间无声无息躺倒在生他养他的黄土地上。比起老天爷的肆虐,人的生命微不足道,当时场院里那么多干活的人,包括赵逢春,都与死神打了个照面,和狗娃比,也只是相对幸运罢了。还有高中同窗好友刘见旭,英俊的面孔竟被一次意外弄得丑陋不堪,他得以延续的生命只不过是从死神指头缝里意外漏掉了而已。如此看来,生命多么珍贵,又多么脆弱,稍不留神稍有闪失就会瞬间消失!

    活着就好。活着应该懂得珍惜生命。

    年轻的赵逢春并不知道,今后一个时期,他也许还会经历更为离奇、更为惨烈的生命消亡过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过了两天,狗娃倒下去的地方一棵泡桐树叶子蔫了。这棵树伴随着一声巨雷注定要干枯而死,只不过它的枝叶保持了两天鲜活让人们瞻仰遗容而已。

    “狗娃他妈不孝顺‘当家’(公婆),老天爷有眼。”村里人议论狗娃的死。

    狗娃他妈,雷奎生本家三婶子,那女人长了一张瓦刀脸,成天没有笑模样,出门在外穿戴挺讲究,却经常和公婆吵架,甚至动手打老人,婆婆病了不给饭吃。她是全村忤逆不孝的代表人物,是众人唾弃的对象。

    “你的甭胡说。狗娃跑到树底下尿尿,树导电哩,就中了雷电,跟他妈有啥关系?”

    “谁说没关系?你活了几十年,年年忽雷闪电,为啥从来没打死过人?

    再说,场里那么多人,树底下也不是狗娃一人,雷神爷咋撵地撵地非要把这娃打死?他妈不孝敬老人,造孽哩嘛。”

    “七队那个老汉叫忽雷吓死了,他造啥孽了?”

    “嗨,你不知道,那老熊更不是人。他儿在煤矿当工人,常年不在,老汉跟儿媳妇都敢那个!”

    “咋个?”

    “那个哩嘛。看你瓜的。”

    32.珍贵口粮

    “再呛一遍,弄得干干净净的。”队长何忠孝吩咐干活的人说。

    分口粮,这是全队社员高度关注的事情。场院里晒得干嘣的粮食是“碧玛麦”,这种麦子产量比不上“农大红”,但出粉率高,硙出来面细白,擀面能擀得细长,蒸出馍来有嚼头。年年分口粮,干部社员心照不宣,知道应该把这种麦子分给各家各户,“农大红”颗粒饱满,压秤,交公购粮合适。

    何忠孝所谓“呛”,是用扬场的方式让本已干净的麦子再吹一次风,将其中残留的杂质彻底分离出来。按照他的指令,几张木锨此起彼伏不断扬起,麦子在空中散成一道道弧线,然后“唰、唰、唰”落到场面上,的确还有少量尘土和麦衣借风力被剔除,最后,场院堆起一个鱼脊状金色的麦堆子。生产队干部准备好装粮食的撮斗和大秤,社员们拿来各自的粮食口袋,按先后顺序一溜儿摆放,人围在粮堆四周等待着。

    每家每户应分的数量早计算好了,依据是人口和工分。其中未成年孩童因年龄差异应分口粮占成人标准的百分比有所不同。分口粮过秤也有一些心照不宣的成规,比如无论张三李四王麻子,秤杆都要高高翘起,把分量给足,比如每一秤将口袋连同吊口袋的绳子一律刨除五斤,保证社员不吃亏。分得麦子的社员高高兴兴将沉甸甸的口袋抬到架子车上拉走,距离场院近的干脆由男劳力直接扛粮食“桩子”回家。

    逢春的新家就在场院外不远处,父亲说:“逢春,咱俩一人掂一桩子,就回去了。”

    “我一人掂,跑两回。”逢春说。

    他们家被扣掉了头年楦窑借队里的储备粮,剩下两口袋麦子。

    逢春背对着粮食“桩子”侧身半蹲,右手抓住口袋的扎口,父亲从挨地的一头扶着,喊一声“起”,粮食就上了肩。他巅一巅,使口袋在肩上平衡,然后迈着稳当的脚步向家走去。母亲在家里等待,存放粮食的大瓮揭开了石板盖子,到跟前,逢春将“桩子”往右巅了巅,拽开扎口绳,身子倾斜,左手将口袋底部高擎,小麦顺利流进了粗瓷大瓮。等他要去掂第二趟时,父亲已经扛着口袋回来了。

    “今年灌浆时候那场雨下得好。你看这,颗粒圆圆的,好麦。”父亲将空口袋对折起来放在一旁,抓把麦粒对逢春说,“一年到头,就是这些麦,哪达够吃?队里把借的粮一扣,就剩下这点,自留地打的也就那么点儿。

    往年不够吃靠红苕,今年红苕也少,不知道高粱能不能吃。唉,年年为吃粮熬煎,种田人吃不饱肚子!”

    父亲为粮食忧心忡忡,赵逢春也被这种情绪感染。可不是嘛,民以食为天,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谁不吃饭能行?有啥办法呢,从小队、大队到公社、县上的干部都高喊“以粮为纲”,抓农业学大寨,修水利,平梯田,包括强制性种高粱,都是为了多打粮食,谁愿意叫农民吃不饱?但农民最终还是吃不饱。这到底咋回事?问题究竟在哪里?这样的命题太深奥,19岁的回乡知识青年赵逢春无论如何想不出正确结论。

    逢春也曾和其他社员一起到国营粮站交公购粮。粮站墙上用石灰水喷着大字:“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全是与粮食有关的毛主席语录,这说明国家重视粮食,毛主席也重视粮食。逢春和别的男劳力一样,肩上扛着粮口袋,踩着从地面铺到粮堆最高处的木板,一步步艰难地爬上去,然后将扎口绳一拽,麦子就流泻到国家的大仓库里。交完公粮回家,逢春曾经和爷爷探讨:“农民种的粮食,就这么给国家了?购粮还给钱,公粮不是白交了?”爷爷说:“自古以来种地纳粮,天经地义。

    公粮就是农业税,购粮算国家买农民的。农民要是不纳粮,国家干部吃啥哩?军队吃啥哩?毛主席吃啥哩?农民也要依靠国家,国家不开工厂,大队小队到哪达买拖拉机、播种机、电硙子?国家不开公安局、法院,社会还不乱套了?解放军在边防站岗,旁的国家要敢欺负咱,当兵的要流血打仗,毛主席、周总理一天到头操心劳神,国家领袖坐的飞机说不定也是咱农民交税买下的——我听人说毛主席不爱坐飞机。购粮卖下钱,生产队才能买农具、化肥,还要给社员分红呢。咱队里的钱不就是靠给国家卖购粮、卖棉花得来的?”

    爷爷讲的道理逢春头一次听说,他听完直点头。

    “农民一年到头下这大的苦,连饭都吃不饱,这怪谁?”逢春继续问爷爷。

    “谁也不怪。有的干部闭着眼窝胡扑,社员祖祖辈辈种地难道不知道该咋种?种地不上粪,人日哄地,地也日哄人哩。人人胡混磨洋工,地里能打出粮食来吗?人哄人情有可原,人还哄地哩!饿去,等到哪一天饿得前胸贴后背,就该想办法了。”

    爷爷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但赵逢春不甚了了。

    “好好务劳庄稼,地不会哄人。不信你看我今年务劳瓜园,保证叫全队社员多吃些。”爷爷说。

    “三夏”即将结束,西瓜开园了。

    有一天晌午快要收工,何忠孝招呼在麦茬地匀粪的社员说:“大家到瓜园吃西瓜。”听了队长这话,社员们欢呼雀跃来到瓜园。

    “来来来,先杀几个大西瓜给大家吃,不要钱。这叫免费品尝,算是庆祝。老叔,你说行不行?”何忠孝一脸兴奋,手之舞之,杀西瓜给大家品尝,他尽管是队长,还要和务劳瓜的逢春爷爷商量。

    “能行嘛,你是队长,你说行就行。吃了瓜大家高兴,瓜园人气一旺,才能卖好价钱哩。”逢春爷爷说。

    爷爷走到卸下的一堆瓜跟前,拍一拍,挑出两个最大的:“我切,你的吃,吃了还有。”

    随着老汉手起刀落,西瓜的红沙瓤展现在众人面前,引起一阵儿惊呼:

    “哎呀,看这瓤口!”“我的妈呀,沙沙的!”“一看叫人流涎水哩。”

    “咥,大家咥,看甜不甜。”何忠孝发话。

    在场的人挤着拿西瓜。尽管逢春爷爷切的块儿并不大,两个20多斤重的瓜眨眼就被抢光了,逢春想矜持一下,结果没拿上。

    “逢春,看你这娃斯文的!再斯文吃不上了,叫你爷再杀一个。”一位年长的社员说。

    “再杀再杀,今儿叫大家美美地咥。”何忠孝说。

    爷爷杀开第三个西瓜,开逢春总算吃到了,真的很沙甜。

    “老叔,你说咱队里西瓜咋这甜?”何忠孝问。

    “上的都是好粪,还有油渣。”逢春爷爷说。

    “长得也大,二十几斤重匀匀的。”

    “还有几个三十多斤,我想留下当种子。”

    “好几年没吃过这么甜的瓜。前几年队里不种瓜,会(集)上买下的哪达有这甜?”

    “忠孝叔,多亏你这些干部叫种瓜哩,要不,咱能吃上这么甜的瓜。”

    一个年轻人说。

    何忠孝得意非凡:“要不是我当队长,你的还想吃瓜?”

    “哎哎,奎生,你吃慢些成不成?这么吃把瓜都糟蹋了。大家看,这熊一边嘴角进,那边嘴角往出流,能吃出啥味道?真个糟蹋哩!不要钱的瓜也不能这么吃。”一个社员评论雷奎生的吃相。

    “谁说我吃不出来味道?沙甜沙甜的。我这个嘴角唾瓜籽哩。”雷奎生说。

    “唾啥瓜籽哩?我连瓜籽都吃了。”另一个青年说,他将西瓜水抹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