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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页



“狙击兵也有临阵脱逃的。现在大家都装做并没有那么回事似的。”“中尉,你可别让我们这样子谈下去。军队万岁,”帕西尼挖苦地说。“我知道你们是怎样说话的,”我说。“但是只要你们肯开车子,好好地——”

“——还有,只要讲的话别给旁的军官听到,”马内拉接着替我讲完。“照我想,我们总得把这仗打完吧,”我说。“倘若只有单方面停止战争,战争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倘若我们停手不打,一定会更糟糕。”“不会更糟糕的,”帕西尼用恭敬的口气说。“没有比战争更糟糕的事情了。”

“战败会更糟糕。”

“我不相信,”帕西尼还是用恭敬的口气说。“战败算是什么?你回家就是了。”

“敌人会来追捕你的。占领你的家。奸污你的姐妹。”

“我才不相信呢,”帕西尼说。“他们可不能对人人都这么做。让各人守住各人的家好啦。把各人的姐妹关在屋子里。”

“人家会绞死你。人家会捉住你,叫你再去当兵。不让你进救护车队,却拉你去当步兵。”

“他们可不能把人人都绞死啊。”

“外国人怎能逼你去当兵,”马内拉说。“打第一仗大家就会跑光。”

“就像捷克人那样。①”“你们大概是一点也不明白被征服的痛苦,所以以为不打紧。”“中尉,”帕西尼说。“我们晓得你是让我们谈的。那么请听。世界上再没有像战争这么坏的事了。我们呆在救护车队里,甚至连体会到战争的坏处都不可能。人家一觉悟到它的恶劣,也没法停止战争,因为觉悟的人发疯了。有些人从来不会发觉战争的坏处。有些人怕军官。战争就是由这种人造成的。”

“我也知道战争的坏处,不过总是要使它打完的。”

“打不完的。战争没有打完的。”

“有打完的。”

帕西尼摇摇头。

“战争不是靠打胜仗取胜的。就算我们占领了圣迦伯烈山,那又怎么样?

我们就是打下了卡索高原、蒙法尔科内和的里雅斯德,②又怎么样?你今天没看见那些遥远的山峰吗?你想我们能够把那些山都抢过来吗?这得奥军停战才行。有一方面必须先停战。我们为什么不先停呢?敌军倘若开进意大利来,他们一呆腻就会走的。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土地。现在彼此都不让步,于是战争就发生了。”

“你倒是位演说家。”

“我们思想。我们看书读报。我们不是庄稼人。我们是机械师。但是即使是庄稼人,也不见得会相信战争的。人人都憎恨这战争。”“一个国家里有个统治阶级,他们愚蠢,什么都不懂,并且永远不会懂得。战争就是这样打起来的。”

“而且他们还借此发财哩。”

“他们中的大部分也不见得如此,”帕西尼说。“他们太愚蠢了。他们打仗是没有目的性的。只是出于愚蠢。”

“我们别多说了,”马内拉说。“即使在这位中尉跟前,我们也讲得太多了。”

“他倒喜欢听呢,”帕西尼说。“我们能把他感化过来的。”“现在我们可得住嘴了,”马内拉说。

“开饭的时候到了没有,中尉?”贾武齐问。

“我看看去,”我说。高迪尼也站起身,跟我走出去。

“可要我帮什么忙吗,中尉?有什么我可以帮帮忙的?”他是四人中最安静的一个。“你要来就跟我来吧,”我说,“我们看看去。”外面天已黑了,探照灯长长的光柱正在山峰间晃动着。

① 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捷克军团临阵不肯作战,这是奥匈帝国平日压迫少数民族的结果。当时捷克军团相继投降俄军。

② 蒙法尔科内和的里雅斯德都是奥国边境上的重镇,人民则大多是意大利人,这也是意大利参加大战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这条战线上,有装在大卡车上的大型探照灯,你有时夜间赶路看得见,就在近前线的后边,卡车停在路旁,有名军官在指挥灯的移动,他的部下则很惊慌。我们穿过砖场,在包扎总站前停下。入口处上面有绿色树枝的小屏障,在黑暗中,夜风吹动太阳晒干的树枝,发出一片沙沙声。里边有灯光。少校坐在一只木箱上打电话。一名上尉级的军医说,进攻的时间提前了一小时。他请我喝一杯科涅克白兰地。我望望那几张板桌、在灯光下发亮的手术器械、脸盆和拴好的药瓶子。高迪尼站在我后边。少校打好电话,站起身来。“现在开始了,”他说。“并没有提前。”

我望望外面,只见一片黑暗,奥军的探照灯光在我们后边的山岭上移动着。先是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我们后边的大炮都响了起来。“萨伏伊①部队,”少校说。“关于饭食的事,少校,”我说。他没听见。我又说了一遍。“还没有送来。”

一颗大炮弹飞来,就在外边砖场上爆炸。接着又是一声爆炸,在这大爆炸声中,同时还听得见一种比较细小的声响:砖头和泥土像雨一般往下坍落。

“有什么可吃的?”

“我们还有一点面条,”少校说。

“有什么就给我什么好了。”

少校对一名勤务吩咐了几句,勤务走到后边去,回来时带来一铁盆冷的煮通心面。我把它递给高迪尼。

“有没有干酪?”

少校很勉强地对勤务吩咐了一声,勤务又钻到后边的洞里去,出来时带来四分之一只白色干酪。

“多谢你,”我说。

“你们最好别出去。”

外边有人在入口处旁边放下了一件什么东西。来的是两个抬担架的人,其中一个向里面张望。

“抬进来,”少校说。“你们怎么啦?难道要我们到外面去抬他?”抬担架的两人一人抱住伤员的胁下,一人抬腿,把伤员抬了进来。“撕开制服,”少校说。

他手里拿着一把钳子,钳子头上夹着一块纱布。两位上尉级军医各自脱掉了外衣。“你们出去,”少校对抬担架的两人说。

“走吧,”我对高迪尼说。

“你们还是等炮轰停下了再走,”少校掉过头来对我说。“他们要吃东西,”我说。

“那就随你便。”

一到外边,我们冲过砖场。一颗炮弹在河岸附近爆炸了。接着又是一颗,不过我们没有听见,直到猛然有一股气浪逼过来才知道。我们两人连忙扑倒在地上,紧接着爆炸的闪光和撞击声,还有火药的味道,我们听见一阵弹片的呼啸声和砖石的倾落声。高迪尼跳起身朝掩蔽壕直跑。我跟在后边,手里拿着干酪,干酪光滑的表皮上已蒙上了砖灰。掩蔽壕里的三名司机正靠壁而坐,抽着烟卷。

① 萨伏伊为一公国名,原是意大利西北部的一部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意大利的王室就是统治该公国的萨伏伊王朝。



“来了,你们诸位爱国者,”我说。

“车子怎么样?”马内拉问。

“没事。”

“中尉,你受惊了吗?”

“妈的,你猜得不错,”我说。

我拿出小刀,打开来,揩揩刀口,切掉干酪肮脏的表皮。贾武齐把那盆通心面递给我。

“你先吃,中尉。”

“不,”我说。“放在地上。大家一道来。”

“可没有叉子。”

“管他妈的,”我用英语讲。

我把干酪切成一片片,放在通心面上。

“坐下来吃吧,”我说。他们坐下了,等待着。我伸出五指去抓面,往上一提。一团面松开了。

“提得高一点,中尉。”

我提起那团面,把手臂伸直,面条终于脱离了盆子。我放下来往嘴巴里送,边吮边咬,咀嚼起来,接着咬了一口干酪,咀嚼一下,喝一口酒。酒味就像生锈的金属。我把饭盒子还给帕西尼。

“坏透了,”他说。“搁得太长久了。我一直把它搁在车子里。”他们都在吃面,人人都把下颔挨在铁盆边,脑袋仰向后边,把面条全部吮进嘴里。我又吃一口,尝一点干酪,用酒漱漱口。有件什么东西落在外面,土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四二零大炮便是迫击炮,”贾武齐说。

“高山上怎么会有四二零,”我说。

人家有斯科达大炮①。我见过那种炮弹炸开的大坑。”“那是三零五。”我们继续吃下去。外边有一种咳嗽声,好像是火车头在开动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震撼大地的爆炸。

“这不是个很深的掩蔽壕,”帕西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