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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页



“我可没有,”雷那蒂说。“除非是人家夫妇彼此不相爱的。”“为什么?”

“他们不喜欢我。”

“为什么?”

① 关于瞎想这一段,详见本书第7 章。加富尔是米兰最高贵的旅馆之一,不招待普通尉级军官。



“我是那条蛇。我是那条理智的蛇。”

“你搞错了。苹果才是理智。①”“不,是那条蛇。”他愉快一点了。

“你的思想不要太深刻,人就好一点,”我说。

“我真爱你,乖乖,”他说。“等我当了意大利的伟大思想家,你再来拆穿我吧。但是我知道许多事情,我还说不出来。我知道得比你多。”

“对。你知道得多。”

“但是你还是可以过比较好的日子的。你就是后悔,也还可以过好一点的日子。”

“不见得吧。”

“哦,是这样的。这是真话。我已经只在工作时才感到快乐。”他又瞅着地板。

“你再过一阵子就不这样想了。”

“不会的。工作以外我只喜欢两件事:一件事对我的工作有妨碍,另一件一做就完,或是半小时,或是一刻钟。有时时间还要少一点。”

“有时还要少得多吧。”

“或许我进步了,乖乖。你哪里知道。但是我现在只有这两件事和我的工作。”

“你还会有别的兴趣的。”

“不。我们从来不会有任何别的。我们生下来有什么就是什么,从来学不会别的。我们从来不吸收任何新的东西。我们一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你不是拉丁人,真应当高兴哩。”

“哪里有什么拉丁人。那只是‘拉丁’式的思想。你对于你的缺点太得意扬扬了,”我说。雷那蒂抬起头来大笑。

“我们就住口吧,乖乖。想得太多,我累了。”他进房间时就看上去很疲乏了。“快到吃饭的时间了。你回来我心中欢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战友。”

“战友们什么时候吃饭?”我问。

“马上就吃。我们再喝一杯,为了你那只肝。”

“像圣保罗那样。”

“你搞错了。那原是讲酒和胃。因为你胃口的关系,可以稍微用点酒。①”

“不管你瓶子里是水是酒,”我说。“也不管你说喝的目的是为什么。”

“敬你的爱人,”雷那蒂说。他擎起杯子来。

“好。”

“关于她,我决不再说一句脏话。”

“不要过于勉强。”

他把科涅克白兰地喝光。“我是纯洁的,”他说。“我像你一样,乖乖。

我也去找个英国姑娘。事实上你那姑娘,我认识她比你还早,只是对我来说,她长得太高了。长得高大的女郎就做个妹妹,”他引用了一个典故。②

①安德鲁·马韦尔(1621—1678)为英国诗人,上面这两行引自他的脍炙人口的爱情诗《致我的腼腆的情人》。

① 姐妹在这里是双关语,西方习俗称护士为姐妹。

②指亚当和夏娃受蛇(撒旦)的引诱,吃了苹果(分别善恶的果子)而失乐园的故事。详见《圣经·创世记》第3 章。这里的理智或可译为智慧。



“你有颗纯洁可爱的心,”我说。

“可不是吗?所以他们叫我最最纯洁的雷那蒂。”

“最最肮脏的雷那蒂。”

“走吧,乖乖,趁我心思还纯洁的时候,我们就下去吃饭吧。”

我洗了脸,梳了头,同他一起下楼。雷那蒂有点醉了。到我们吃饭的屋子里时,饭还没烧好。

“我去把酒瓶拿来,”雷那蒂说。他上楼去了。我坐在饭桌边,他拿了酒瓶回来,给我们每人倒了半杯科涅克白兰地。

“太多了,”我说,拿起玻璃杯,对着饭桌上的灯照照。

“空肚子不算多。酒是件奇妙的东西。会把你的胃全部烧坏。这对你再有害没有了。”

“对啊。”

“一天天自我毁灭,”雷那蒂说。“酒伤害你的胃,叫你的手颤抖。这对外科医生再好也没有了。”

“你推荐这方子。”

“全心全意。我只用这方子。喝下去,乖乖,等着生病好啦。”

我喝了半杯。我听得见勤务兵在走廊上喊道:“汤!汤好了!”

少校走进来,向我们点点头,坐下。坐在饭桌边,他显得个子很小。

“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吗?”他问。勤务兵把盛汤的大碗放下,他就舀了一盘子汤。

“人是到齐了,”雷那蒂说。“除非教士也来。他要是知道费德里科在这儿的话,一定会来。”

“他现在在哪儿?”

“在307 阵地,”少校说。他正忙着喝汤。他揩揩嘴,小心地揩揩他那上翘的灰色小胡子。“他大概会来的吧。我打过电话,叫人家传话给他,说你回来了。”

“饭堂可惜不像从前那么热闹了,”我说。

“是的,现在安静了,”少校说。

“我来闹闹吧,”雷那蒂说。

“喝点酒吧,恩里科,”少校说。他给我的杯子倒满了酒。意大利实心面端进来了,大家都忙着吃。大家快吃完面时,教士才来。他还是那老样子,身材瘦小,皮肤黄褐色,看上去很结实。我站起身来,我们握手。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一听说你来了就赶回来,”他说。

“坐下吧,”少校说。“你迟到了。”

“晚安,教士,”雷那蒂说,教士这两字是用英语说的。从前有个专门逗教士的上尉,会讲一点英语,他们就学他的。“晚安,雷那蒂,”教士说。

勤务兵端汤给他,但是他说,就先吃实心面好了。

“你好?”他问我。

“好,”我说。“近来情况怎么样?”

“喝一点酒吧,教士,”雷那蒂说。“为了你的胃口,稍微用一点酒。

这是圣保罗的教导,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教士有礼貌地说。雷那蒂倒了一杯酒。

“圣保罗那家伙,”雷那蒂说。“弄出这一切麻烦来的都是他。”教士望望我,笑笑。我看得出这样逗他,现在他也无所谓了。

“圣保罗那家伙,”雷那蒂说。“他本是个一再犯罪的坏蛋,是个迫害教会的人,后来没有劲头了,就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①他搞完了才制定了许多清规戒律,限制我们这些劲头正足的人。这话可不是真的,费德里科?”

少校笑笑。我们正在吃炖肉。

“天黑以后,我照例不谈论圣徒,”我说。吃炖肉的教士抬起头来对我笑笑。

“他也跑到教士那边去了,”雷那蒂说。“从前那些专门逗教士的能手哪儿去了?卡伐堪蒂呢?勃隆恩蒂呢?西撒莱呢?难道全没帮手,非叫我一个人单独来逗他?”

“他是个好教士,”少校说。

“他是个好教士,”雷那蒂说。“但是教士还是教士。我想恢复以前饭堂的热闹。我要费德里科心里高兴。见鬼去吧,教士!”

我注意到少校在盯着他,发觉他已醉了。他的瘦脸很苍白。衬着他那苍白的前额,他的头发显得黑黑的。

“没关系,雷那蒂,”教士说。“没关系。”

“你见鬼去,”雷那蒂说。“这该死的一切都见鬼去。”他往后靠在椅背上。

“他工作过分紧张,人太累了,”少校对我说。他吃完了肉,用一片面包蘸着肉汁吃。

“该死,我才无所谓哪,”雷那蒂对着桌边的众人说。“这一切都见鬼去。”他狠狠地瞪着全桌上的人,眼神呆滞,脸色苍白。

“好的,”我说。”这该死的一切都见鬼去。”

“不,不,”雷那蒂说。“你不行。你不行。我说你不行。你因为又气闷又空虚,才会这样子,没有旁的意思。我告诉你,没有旁的意思。一点都没有。我知道,我一停止工作就会这样子。”

教士摇摇头。勤务兵把盛肉的大盘子端走。

“你为什么吃肉?”雷那蒂转对教士说。“你岂不知道今天是星期五吗?①”

“今天是礼拜四,”教士说。

“你撒谎。今天是星期五。你在吃我们的主的身体。那是天主的肉。我知道。那是战死的奥国鬼子的肉。你在吃的就是这东西。”“白肉①是军官的肉,”我说,凑着把那老笑话讲完。雷那蒂大笑。他倒了一杯酒。

“你们不必认真,”他说。“我只是有点儿疯罢了。”

“你应该休假一下,”教士说。

少校连忙对着教士摇头。雷那蒂瞅着教士。

“照你想,我应该休假一下?”

少校又对教士摇头。雷那蒂眼睁睁地望着教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