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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页


  吟香脸上泛起惆怅,“我和公子唠叨了这么多,并不奢求公子能看得起我们,毕竟公子和我们,是天上地下的分别。我只想让公子知道,每一个姐妹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们人在风尘,但是并不肮脏,甚至,要比很多表面光鲜的所谓名流显贵要干净的多。”
  毅卿见她说的动情,讲的也在理,心里对这个风尘女子生出了几分怜惜,便感叹道,“姑娘说的对,如今这凋零的世道,像姑娘这样能有一方立足之地,已是不容易了。”
  吟香抹完了药,摸索着扯过被单给毅卿盖上,睁开了眼睛,“其实做我们这行的姐妹,大多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才堕入风尘的。衣食温饱的时候,可能为了一件小事几分委屈就想寻死。可是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看到洪水卷着一具具肿胀发白的尸体,看到路边冻成一团的饿殍,就觉得,哪怕是活得像条狗也比死了强,再回头看看以前那些委屈,真是小的不值一提了。”
  毅卿听到这里才明白她说这番话的苦心,想必是听天佑说了他躺冰卧雪的发疯举动,怕他再寻短见,才有了这层层深意的婉言相劝。他不禁对这个吟香刮目相看,笑着道,“姑娘放心,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不会再死第二回的。”
  
  
作者有话要说:
送给喜欢文虎的朋友们,佳音看出来是谁了吗?
                  十五
  毅卿刚刚勉强能下地,就迫不及待的让吟香扶着去看文虎。门一推开,床上的文虎飞快的把什么东西藏在了枕头底下,转过脸见是毅卿,眼睛闪出欣喜的光彩,“毅卿!”
  毅卿看着那张形容憔悴的脸一阵心酸,这还是晋西北关帝庙里“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梁文虎么?那塌陷的脸颊,深陷的眼窝,惨白如纸的双唇,如同洪水侵凌后留下的痕迹,昭示着当初肆虐时的凄惨景况。被单下的身体单薄的如同一张纸片,裸露在外边的胳膊上满是触目惊心的淤痕。
  毅卿心里难过,又不想影响文虎的情绪,就故作平静的在床边坐下,屁股接触到床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一抖。吟香帮毅卿把拐杖收在一边,就知趣的出去了。
  “没想到一墙之隔,见个面却如此之难。”文虎伸手掩饰着去擦腮边的泪痕,却不防更多的泪珠滚落下来。
  毅卿看在眼里,枕巾湿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文虎刚才一个人哭了多久。眼底禁不住的发酸,“虎子,你说咱们是英雄惜英雄呢,还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呢?”
  文虎含泪笑道,“同是英雄沦落天涯。”
  毅卿也笑,“还真是这么个意思。”
  两人沉默了片刻,毅卿黯然道,“真没想到你大哥会不顾兄弟之情狠辣至此,早知道你会受这样的苦,当初我就不劝你回去了。”
  文虎侧过头去,哽咽着说,“这不怪你,是我自己决定回去的。当时想的是大不了一死,没曾想阎王爷也嫌弃我,人之落魄竟连求死也不能。”
  “虎子……”毅卿伸手帮着擦去枕巾上新落的泪珠,却触到一小片纸板样的东西,来不及收手,一张泛黄的旧相片从枕巾底下滑落。
  文虎遮掩不及,毅卿看清了那是一张三人合照,左边是穿着中山装的文虎,右边是个看着眼熟的男学生,两人簇拥着一个身着和服的日本姑娘。
  “邹吾豪!”毅卿记起这个面善的男学生就是和述卿相熟的邹家少爷,惊讶的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文虎轻轻捏起照片端详着,“其实也没什么可瞒你的。这张照片是多年前我在名古屋求学时所照,当时吾豪来日本探望名古屋大学的叶达昭教授,碰巧我也在叶教授处做客,听说吾豪当时拿的是德国最新的专业相机,很是好奇。叶教授就热心的帮我们几个留下了这张合影。”
  “原来是这样……”毅卿不禁感慨这世界真是很小,人与人之间往往有着难以预料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便接着问,“那这个日本姑娘呢?”
  文虎表情微变,嚅嗫了一会才道,“她叫山口幸子,是名古屋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她的哥哥是我在军校的同学。”
  毅卿心中已明白大半,有意想调节气氛,便换了轻松的口吻道,“咱们这么多年朋友,我竟从来没听说过你有个东瀛的红颜知己。你这情报工作做的真是滴水不漏呀!”
  文虎凄然一笑,“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吗?”
  毅卿知道文虎的夫人是新疆军阀曾世全的女儿,也是梁大帅为他订下的,他自己并不中意。如今见到这张照片,才知道文虎也曾经心有所属,想必当年是被梁大帅棒打鸳鸯各一方了。“也对,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如今你已经为夫为父,有些事还是忘记了的好。”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虎子,你这一走,你的妻儿怎么办呢?”
  文虎闭上眼睛,似乎不愿提起似的淡淡道,“不用担心,大哥会照顾他们的,甚至,比我照顾的更好。”
  毅卿皱起眉头,“这只是权宜之计,作为男人,怎么能扔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不闻不问呢?这可不像你呀!”
  文虎摇摇头,“跟着我这朝不保夕的人,还不如跟了我大哥来的塌实。”
  “这叫什么话!”毅卿没想到一向有担当的文虎会说出这种话来,好言劝道,“那可是你的骨肉妻小,怎么能全然推给你大哥呢!”
  文虎的清泪从紧闭的眼睑中流出,眉峰痛苦的颤动,“毅卿,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就和你实话实说吧。辉儿根本不是我的骨肉!”
  “什么!”毅卿顿如雷霆轰顶,辉儿是文虎儿子的小名,他亲眼见过辉儿拉着文虎的衣角奶声奶气的喊爹爹,当时他还感叹不知自己何时也能有这副父慈子孝的光景。如今却听见文虎说出这炸雷般的消息,一时竟呆住了。
  文虎一任清泪长流,“从成亲到现在,我根本没有碰过曾小姐,又怎么会有儿子!可是在人前,我还要装出一副夫妻恩爱父慈子孝的模样,每次听见辉儿叫爹,我都觉得是莫大的讽刺!”
  “难不成是……”一个不好的念头浮出毅卿的心头。
  文虎泪光闪闪的眼睛看了一眼毅卿,“你一定猜到了。没错,就是我大哥。成亲当晚我在城郊的马蹄坡上呆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回去就看见大哥从我房里出来,军装扣子都没系好,盛小姐发丝凌乱的躺在床上,屋里还留着大哥的烟草味。过不多久,盛小姐就怀孕了。辉儿真该叫我一声小叔才对。”
  “你大哥他怎么能……”毅卿说不下去了,只觉得心里堵的难受,怪不得天佑说要是换作他,不反也得疯了。
  “二十五年了,我欠他的也该还清了。”文虎伤感的叹道,“往后无论贫贱生死,我都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
  “都说血浓于水,真没想到你大哥会这么对你!”毅卿心酸难忍,伸手帮文虎擦去腮边的泪,“和你比起来,我的那些委屈就太不值一提了。”
  “血浓于水?梁家的血从来都比清水还淡!”文虎含泪冷笑,“他在我背上拿烙铁烫出大大的‘梁’字时说过,要我到了阴曹地府也带着他梁成虎的标记,转世投胎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和文虎聊了半天,毅卿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回屋后还是期期艾艾的唏嘘着文虎的悲惨遭遇。吟香见状,便乖巧的捧了几株珍奇的兰花进来。毅卿平日里最喜欢兰花,此时虽然心灰意冷的提不起兴趣,但想到吟香难得的有心,便冲她笑了笑,算是领情。吟香见他笑,便心满意足的出去了。
  毅卿正想一个人静静,却见述卿从门口探进头来,一脸调皮的问,“哥!觉得好些了么?”
  往常弟弟都是傍晚才从报社回来,今天才半下午怎么就回来了?毅卿皱起眉,“是不是偷懒跑回来的?”
  述卿吐了吐舌头,“是偷懒了,不过我给你带来了惊喜!”说着把两扇门都推开,身子一闪,露出背后的人来。
  那双久违的大眼睛里缀着几点泪光,漆黑清澈如同天河的星辰。
  毅卿又惊又喜,“美绮!”
  沈美绮看着床上苍白单薄的毅卿,眼睛被一层晶莹的玻璃似的东西罩着,睫毛接连的动了几下。“你好吗?”她只发出了这句短短的问话,眼泪就沿着面庞流下来,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