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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页


  福元冒一见这架势,不甘心的催促道,“那这协议……”
  “公使先生放心!协议我一定签!”常复林狠狠的盯着儿子委屈而惊怒的眼睛,不容置疑的说,“你明天这个时候来取吧,我先收拾了这个孽障再说!”
  福元冒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乐颠颠的走了。
  毅卿万念俱灰的从地上坐起来苦笑,“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然会做第二个袁世楷!”
  常复林照着儿子的屁股又踢了一脚,“老子轮不到你来教训!来人啊!给我拖下去,军法伺候!没我的命令,不许停手!”
  
  毅卿满心凄怆的趴到支好的刑凳上,听天由命的闭上了眼睛。他希望父亲永远都不要喊停,事到如今,回前线是造孽,回关东是卖国,两边竟都是生不如死,倒不如干干净净的死在这棍棒底下,也胜过日复一日撕心的煎熬。
  行刑的是吕得胜,大帅入关,他也跟了卫队来北平当差。自从当初在奉天黑虎厅打了三少爷四十军棍,他心里就一直过意不去,没想到这一次,倒霉差使又落在了他头上。
  “三少爷,小的……得罪了。”吕得胜咬着牙艰难的吐出这么一句,又塞了块毛巾给毅卿,“要是疼得受不了,就咬住它,管点儿用……”
  “动手吧,我用不着这个。”毅卿推开毛巾,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千万别留力道,不想害我的话,就使劲打。”
  “磨蹭什么!还不动手!”威严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吕得胜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常复林站在二楼楼梯上,正阴沉着脸盯着他们呢!
  吕得胜再不敢耽误,只能硬着头皮行刑。大帅在旁看着,他想留力道也不能了。
  棍子一记记的砸在伤痕累累的皮肉上,带着重重的闷响,货真价实。毅卿格外隐忍的一声不吭,只有身体偶尔不受控制的抽搐一下。衣衫很快被血染透,汗水顺着后颈的发根凝成一小股细流,洇湿了领子。
  吕得胜默数着,马上就四十下了,怎么大帅还不发话呀!于是小声提醒道,“三少爷,快服个软吧!大帅等着你讨饶呢!”
  毅卿的头垂在一边,苍白的脸颊已经被汗水濡湿,油津津的。他像是没听见吕得胜的话,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嘟哝着什么。吕得胜以为他是服软了要叫饶,凑近耳朵一听,却迷茫的皱起了眉头。
  “他嘴里嘟囔什么呢!”常复林的一双鹰目冷冷的逼视过来,盯的吕得胜后背发凉,赶紧回话道,“少爷他……好象在背诗。”
  “先停下,给我听听他念的什么!”常复林终于发话了。
  吕得胜如释重负的放下军棍,乖乖,这已经打了不下五十记了,刑凳上的少爷早就半昏不醒,只是迷迷糊糊的竟然还在念诗,倒是件稀罕事。他把耳朵凑到毅卿嘴边,把那些气若游丝的呢喃复述给大帅听,“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呃……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常复林落草为寇之前,也曾念过几天私塾,知道这是南宋文天祥的《正气歌》,儿子半昏不醒的念着这些诗句,是要学文天祥抗元“留取丹心照汗青”么?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呃……生死安足论……”吕得胜听了半天没有下文,凝神一看,却发现少爷已经昏死过去,口里竟汩汩的溢出鲜血来,顿时吓的魂飞魄散,“不……不好了,少爷他……他吐血了!”
  常复林抢前一步,看见儿子唇缝中漏出血红,愤然骂道,“骨头硬的不会讨饶,不知死活的东西!”又血红着眼睛冲吕得胜大吼,“愣着干吗!还不快去找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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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常复林不知道,其实当毅卿跪在他面前负荆请罪的时候,腹部还有一块弹片没有取出。顾长钧死后,北伐军根本没给东北军留下悲伤的时间,猛烈的炮弹便接踵而至。身边两个士兵用自己的命保住了他们的司令,可一片横飞的弹片还是无情的钻进了毅卿的身体。前方医院条件简陋,不敢给司令做腹腔手术,只能暂时缝合了伤口。毅卿看着地上面目模糊的顾长钧和那两具不过十八九岁的血糊糊的尸体,在病床上咬牙签下了退兵罗平的命令。
  五万部队打的只剩下了一半,尸横遍野,碧涛滚滚,黄河的哭泣惊天动地。撤退的时候,毅卿下令不炸黄河铁桥,不烧粮草,还给二十九军军长薛培民留了一封信,请他将东北军留下的粮食分发给饥饿的百姓,并妥善掩埋东北军阵亡将士的遗体。毅卿半躺在北撤的汽车上,回望硝烟未尽的阵地,回望两万多兄弟永远长眠的这方异乡的土地,他的心,仿佛被割成了一条条,一块块,他的头脑却像是受了重重的敲击而开始清醒:他们为什么要来中原?为什么要把命留在这里?是活不下去了?还是为了父亲口中所谓的江山?关东广阔肥沃的黑土地上,有他们温暖的家,泛着老林子清香的长白山下、松花江畔,有他们至爱的亲人。他们本来可以好好的活着,活上很久很久,活到儿女绕膝、含饴弄孙甚至四世同堂……可是如今,他们却成了这遥远异乡的一捧黄土,中原大地依然如故,甚至没有因为他们的牺牲而改变过一丝一毫。毅卿脑子里有一种大痛之后的明澈,原来战争,只有对极少数需要它的人来说,才是必须的。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毅卿坐在颠簸的车里,忍着身体的疼痛,想着唐时杜工部的《兵车行》,依然坚强的面容和刚毅的眉宇下,一颗心却在滴着血、滴着泪。
  
  “铛”一声脆响,一块血迹斑斑的金属片落进了托盘里,马克大夫长吁了一口气,又凝神熟练的缝合起伤口来。这是个细致的腹腔外科手术,对他来说并不算太复杂,只是多耗了些时间。倒是常家少爷身上的棍伤,在身体虚弱的情况下容易引发炎症。他嘱咐护士给病人做了消炎处理,便摘下手套,扯下口罩,揉着酸痛的脖子慢慢踱出手术间。
  常复林一直守在外面,卫兵都被留在了大门外,空荡荡的诊所大厅里,一个人的身影看起来竟有几分孤单。此时常复林正用手肘撑着膝盖,垂着头把脸埋在掌中,竟连马克大夫出来都没发觉。
  马克大夫正想打招呼,只听一声重重的吸气声,常复林自己缓缓直起身来,手掌放下,露出的一双眼睛里竟饱含了泪水!马克大夫有些惊讶,大帅给他的印象从来都是冷峻而刚硬的,相识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大帅哭。不过马克大夫很快便恢复了从容,走过去故意轻松的寒暄,“今天的风沙真不小,千万要注意预防沙眼。”
  常复林见他过来赶紧调整了情绪,用手摁擦着眼睛道,“风大,迷眼睛了。”稍稍定下神来才问,“老三怎么样?”
  “没有问题!”马克大夫一扬眉毛格外生动,他耸耸肩道,“不过,我还是不赞成您用棍子来惩罚孩子,那容易发生炎症,还会留下难看的疤痕。”
  “带兵打仗的人,难看怕什么,又不是绣花枕头!”常复林习惯性的固执已见,马克大夫早料到是这个结果,只好无奈的摊摊手道,“好吧算我没说,你现在可以去看威廉了。”
  
  洁白的病房里,一切都干净的纤尘不染。毅卿静静的躺在白色之中,纯净的如同不经人事的天使。常复林嘴角泛起一丝温软,他伸手将毅卿额头上垂落的一缕头发拨到一边,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的看看自己的儿子了。麻药劲儿还没有过去,儿子安稳的睡着,浓黑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画出两道温柔的弧度,挺秀的鼻梁连着唇下的浅沟一直到微翘泛青的下巴,组成了一条优雅流畅的弧线。常复林轻轻抚摩着儿子的脸,不禁感慨流年似水,想当初,他从产婆手里接过这个小东西时,还是一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肉团,如今,却出落的这样俊秀挺拔独当一面了。而自己这个当爹的,也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老去,摆在儿子腮边的这只手,在细腻光润的年轻肌肤的比照下,愈加显的苍老灰暗。
  常复林在儿子床边一动不动的坐着,马克大夫几次推门进去,看见这副情景,又摇着头退了回来。他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大帅只有在儿子昏睡的时候,才肯表现出温柔慈爱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