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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页


  段天佑耷拉着脸道,“你一整天没吃饭,劲儿倒不小。”
  毅卿哼一声,“你不也没吃饭么!”
  “你绝食,我能有胃口吗?”段天佑皱着眉头,“不如我就陪着你饿死算了,两家的女人要哭也有个伴儿!”
  毅卿走到窗边才停下,从加了铁条的窗口望出去,一排荷枪实弹的卫兵站的端端正正,他冷笑道,“老段你别害我了,本来就是不忠不孝不仁,现在又加上个不义之名,你们真要叫我遗臭万年么?”
  “你干吗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扯!”段天佑摇头道,“委员长说你没罪,你就没罪!什么报道言论,什么游行请愿,不去管他就是了!我段天佑这一路还少人说么?恬着脸娶了沈露露,低声下气的给刘子昂的小妾做寿,里里外外陪笑脸……多少人戳着脊梁骨说我献媚?可只要委员长瞧的起我,我就不嫌丢人!”
  “我和你不一样。”毅卿说道,“你靠耳朵活着,委员长说白就是白,说黑就是黑;而我靠眼睛活着,我会看,任凭委员长怎么说,看见黑的就是黑的,黑永远变不成白。”
  “那你把眼睛闭上不就完了么!”段天佑继续劝解,“当年沈子谦甩我的那一耳光,多狠多重呀!可现在,我一样伺候的他舒舒服服,沈家上下,哪个不是和我有说有笑的?我早就想劝你了,说实话,如今委座待你不薄,夫人对你又……那什么,是吧?咱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争一时之短长!”
  毅卿的目光投向了远处,“作为地方长官,失土失地,是为不忠;作为一家之长,未能守护祖宗庐墓,是为不孝;作为一方父母官,令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是为不仁;作为军中统帅,在将士们流血牺牲时,却躲在这里偷闲,是为不义。敢问忠孝仁义面前,如何屈如何伸?屈屈伸伸的是蚯蚓,我只知道,大丈夫当顶天立地!”
  “你这个傻小子!”段天佑既着急又无奈,“这年头,讲忠孝仁义的人没一个好下场的!没错,我是屈屈伸伸的蚯蚓,可我过的不是挺好么?好兄弟,听我一句劝,别把自个儿给犟死了!”
  毅卿的背影一动也不动,声音里压抑着波动的情绪,“死算什么!为国战死,马革裹尸,是军人的光荣!”
  “你光荣了,你那一大家子要怎么办?你手下的弟兄们要怎么办?” 段天佑故作轻松道,“今非昔比,我现在是人家的上门女婿,有心无力啊!要我说,你还是活着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毅卿叹口气,开腔却是答非所问,“战场上,我们需步步求生,而为国尽忠的心,却时时可死!有光荣战死之决心,才能作绝处逢生之奋斗!原本东北尚有一丝求生的希望,而我也已定下可死的决心,为什么就不能……放我去……拼死一战呢!”话到最后,已有哽咽声。
  段天佑呆呆的看着毅卿微微抽动的背影,一股酸楚从眼底直泛上来。说实话,这几年毅卿的脾气冷硬了许多,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个老朋友流眼泪了,龙云阵亡的时候,他眼里的那点泪光只闪了一下,便很快被怒火烧干,终究没有落下。而现在,窗边的那个身影却发出了一声又一声令人心碎的哽咽。
  段天佑不敢上前去劝慰,他能说什么?于情于理、于公于私的道理都讲遍了,他觉得自己肚皮里已经空空如也,真真正正是“理屈词穷”。
  
  东北陷落,只用了区区二十一天。当年常复林以生命为代价,也不肯签下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而如今,只用了二十一天,日本关东军就占领了东北全境!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天大的讽刺?
  毅卿被软禁在幽静的庐山别墅中,欲哭无泪。
  
  天刚蒙蒙亮,窗外就隐隐约约传来报童们的竞相吆喝声。什么?日军已经打过了锦州?东北军全部撤入关内?东北已经完全陷落!重伤未痊愈,一直在南京休养的常述卿再也睡不着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推开房间门,朝空荡荡的过道里左右一看:来人!来人!今天报纸到了没有?
  这是海军部的高干宿舍,四户一栋的小别墅,临着南京最繁华的地段,凡事皆有勤务兵打理。
  过道尽头,楼梯口处的值班室里,立刻回荡起“哗啦啦”一大圈钥匙的相撞声,一个勤务兵睡眼惺忪的晃出来,见了长官,一个敬礼回应道:“小常将军,怎么一大早要看报纸?行,我现在就下去问问门房。”
  在这里住的都是将官级别的军官,岁数大多在四十左右,不到三十的常述卿显得格外年轻,况且他那张俊秀的娃娃脸还带着几分稚气,因此士兵们都喜欢叫他“小常将军”。
  一阵下楼梯的脚步声和挂在腰间的钥匙抖动声渐行渐远,昏黄的路灯下,长长的过道里又慢慢的寂静无声了。
  常述卿看着空无一人的过道,心里空落落的。东北到底怎么了?哥哥呢,哥哥在哪里?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哥哥了,每次哥哥来信,都是嘱咐他好好养身体,注意作息,顺便交代最近有什么可读的书。却从来不提及东北的情况。恐惧像一条冰冷的蛇,慢慢的爬上了他的后背,他开始望眼欲穿的等着勤务兵回来。
  “小常将军!小常将军!报纸来了、来了!大新闻啊!”勤务兵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随着他的疾跑,钥匙抖得比电铃还响。其实,现在还不到七点钟,海军部的报纸要等八点以后才开始送过来,这是他自己花了几个铜板在外面卖回来的。在他看来,小常将军平日里不摆架子,对勤务兵都是客客气气的,丝毫没把他们当成下人使唤,有时候还把家里捎来的东西分给兵娃娃们,是个最不像长官的长官。他见惯了那些个傲慢骄横的长官,再得知小常将军竟出身在那样显赫的家庭,心里更多了一分敬佩。能掏钱让小常将军及时看到报纸,他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见述卿聚精会神接过报纸就看,勤务兵轻手轻脚的转身离去。
  这是民国二十一年十一月初八的《中央日报》。
  借着灯光,头版头条上,三行通栏大标题映入眼帘:
  日军攻占锦州,东北全部沦陷!
  
                  人生如寄(2)
  龙媛坐在顺承王府偌大的花园里,盯着水池上飘着的几片枯叶发呆。胸前挂着一个能打开的小金扣,盖子一掀,父亲还在黑白照片中静静的微笑。
  刚到北平那几天,母亲搂着刚满十岁的她,对着父亲的遗像,一整天一整天的发呆。失神的眼睛里不断涌出一绺绺的泪水,打湿了她小小的脸蛋。
  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从小诵读的诗词,如今方知其义。
  唇缝里尝到母亲的眼泪,又苦又涩。她把头埋在母亲柔软的胸脯里,听着外面风过芭蕉,苍凉有声,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她十岁了,十岁的她,虽不懂什么叫大义殉国,却也知道了生离死别。
  遗像中的父亲,一身戎装威武,那么英俊,那么挺拔。从她记事以来,父亲就一直是这个样子,身上的戎装从未脱下,偶尔回家,小住一两日,又要跟着部队开拔,今天关内,明天关外。回家的时候,他总要招呼上一大帮手下的官兵,吩咐母亲为他们做地道的奉天土菜——腊肉炖粉条。那些油乎乎脏兮兮的兵们一坐一沙发,雪白干净的沙发罩子上就印满了黑乎乎的屁股印儿。
  母亲从来不恼,大家闺秀的出身使她很不习惯和那些咋咋呼呼的官太太们一样,和丈夫的属下说笑。但她心里却比谁都高兴,厨房里的炖锅嘟嘟冒着热气,她一边留心灶上的火,一边透过半敞的厨房门,偷偷的打量自己的丈夫。他是黑了?瘦了?嘴唇怎么有上火的迹象?她把这些都默默记在心里。临走时,套在他身上的新毛衣总是合体合身,而勤务兵的箱子里,也会多出一包清热去火的罗汉果。
  母亲对父亲的脉脉深情,就包含在这再寻常不过的一点一滴之中。父亲并非不知回报,不管队伍走到哪里,他总不忘给母亲捎上好吃的好玩的。等手下的兵们走了,他会静静的倚在床头,看灯下的母亲做针线,往往一看就是半个时辰。仿佛要把离家在外的那些日子都尽数补上。
  龙媛最喜欢让爸爸“背坨坨”,可是这两年,战事一天天加紧,爸爸回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少。妈妈就不让她缠着爸爸“背坨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