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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页


  一切都妥当了,他站在镜子前头,静静的给自己穿戴。领章、肩章、荣誉勋章,他一样样的摸过,再一样样的把它们挂到应当的位置上。天气很热,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新熨的呢制将官服穿在身上,平整的没有一丝褶皱。领扣,袖扣,风纪扣,全都扣的严严实实。
  他从来没有这么长久的从镜子里注视自己,那个挺拔、英俊、扛着三颗将星的军人就是自己吗?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真的是一个好看的男人,比起十几年前让他咬牙切齿反复端详过的那期《星岛日报》,如今镜中的容颜,已将青涩酝酿成了从容,尽管,这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煎熬。
  他静静的端详着自己,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清醒而超然的回顾自己的一生,他觉得自己真是孑然来去,了无牵挂,在这世间走了一遭,没留下什么,却一路充满了辜负:小时候,辜负了母亲;少年时,辜负了大哥;成人后,辜负了幸子;为人夫为人父,辜负了曾小姐和辉儿……他是一个最不孝顺的儿子,最不懂事的弟弟,最薄情寡义的爱人,最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可是老天就这样一步步逼着他欠下这永世不能偿还的心债,甚至在最后一刻,还要用云雁的幸福来加深他的罪孽。他是喜欢云雁的,可是逼到了如今这一步,亦只有辜负了。
  交给周勇的两封信里,本有一封是给云雁的,可是在最后一刻,他改变了主意,烧掉了它。就让云雁永远怨着他吧,怨是痛苦的,可是怨比爱,更容易遗忘。
  他在心里又默默念了一遍云雁的名字,掏出自己的左轮手枪,装好子弹,推上了膛。军人有军人的原则,当年做为一个过客,他尚且没有弃济南而去。如今,这是他治理的一方古城,他更不能逃。逃了,他的人生便不分明,他的清白亦不完整。而死,他却是一点也不怕。
  有的时候,正因为死了,才是不死。
  
  松井正雄进了空荡荡的北平城,心里一阵沮丧。他第一时间就想起,要先到警备司令部去看看。不用说,梁文虎肯定跑了,他要去搜一搜还有什么有用的资料。
  警备司令部的院子里人声全无,一片寂静。
  松井正雄正要往里面走,只听二楼上响起一声枪响,挡在他前面的一名卫兵应声倒地。日本兵们立刻警觉起来,没有人会想到,这座楼里还会有人留下。
  松井正雄赶紧躲到后面,他心里也纳闷,是什么人自找死路的留在这里,拿着小手枪对付一个联队?
  几个士兵伛偻着腰往楼里冲,四声枪响,四个士兵躺了下去,枪枪命中要害。松井正雄不由惊讶,此人枪法精准,想必是受过特殊的训练,而且看中枪的位置,好象是日本军官学校的射击手法。
  许久再无动静。松井正雄明白了,那人用的是左轮手枪,五发子弹打完了!他把目光投向楼梯口,果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昏暗当中。
  “不要开枪!”他命令道,这个身影让他的心顿时跳动起来。
  话音才落,一把锋利的短刀平旋着飞来,他身前的一个卫兵顿时身首异处。紧接着一阵机枪声,松井正雄看见昏暗中一道血光如同鲜红的潮水喷向天空。
  梁文虎的手还没有收回,泼来的弹雨已经水一样浇湿了他胸前的军服。他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最后一次站直了,这才慢慢的倒下。
  一切都遥远了,一切都在冥冥之中遁去了踪影。呼吸已在须臾间远去,他最后合上的眼睛里,爬出了两颗硕大的泪珠,沾染在浓长的睫毛上,幻化出彩虹一般的光彩……
  松井正雄做梦一样的注视着他,像看着一座山峰的轰塌一样缓慢而沉重。他突然就明白了梁文虎曾经说过的话:中国军人,站起来是一座山,倒下了,依然是一座山。
  一个士兵小心走近了去看,惊讶的喊出声,“这个支那兵真俊呀……”待看清了军衔立刻惊呼起来,“天哪!他是一个上将!上将!”说着情不自禁想去触摸那宛如睡着的俊美容颜。
  “住手!”松井正雄一瘸一拐的走过来,用拐棍拨开士兵的手,盯着地上的尸体看了半天才道,“他是个英雄,理应得到英雄的尊严。”那士兵低了头退后,一整队日本士兵都肃穆的看着这个身中无数子弹的中国将军。
  松井正雄在文虎的尸体前蹲下,看着那双曾经光彩夺人却永远不能再睁开的眼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没记错的话,梁文虎今年应该是三十四岁,正当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可是这个倔强的军人,却在韶华正盛的时候选择了陨落,像一颗辉煌的流星,将多少悲壮都挥发在了天际。松井正雄看着那张眉目如琢的脸庞,心中第一次涌起了单纯而真挚的情感,没有任何猥 亵的念头,没有搀杂一丝情 欲,他终于叹息了一声,拣起一枚被机枪打落的勋章挂回到文虎胸前,“文虎君,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在阵前殉国的上将!你是支那军队的骄傲,也是所有军人的骄傲!我为曾经冒犯过你的那些举动表示道歉,你是一个真正的,了不起的军人!”
  松井正雄陈肃着脸站起身来,冲着文虎的尸体深深的鞠了一躬。
  
作者有话要说:请不要谴责我,我已经很难受了,放张照片,我哭去了

                  戏中有戏(4)
  
  南京委员长官邸。
  江季正临窗而立,只留了一个瘦削的背影给客厅里的几位同僚。屋子里安静极了,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只有黄子英低沉的朗读声刺痛着听者的每一寸神经:
  
  “毅卿、澜生并天佑诸兄:
  人生无不散之宴席。以往相会,我便常作缺席或早退之人。这一次,我又要提前退场了。你们切莫为我伤悲,我之死乃军人之磊落天职所在。中国内乱数十载以至今日地步,实为我等军人之祸。若思报国,惟有一死,早些死,早些光荣的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对日之役,开端在我,重任在你等。待山河光复之日,请烧书信告我于地下,平生所愿得偿,我于九泉亦无憾矣!
  曾家小姐之去留,请诸兄任其自择。小儿梁辉,请诸兄扶协,使之成才。
  另请转告委员长,西北军两个集团军五个整师,愿交由中央统一整编,以作抗日之铁军!我生平皆为声名所累,日夜煎熬,已无生志,终得一死以还清白,幸甚!望诸兄奋勉,毋遗国羞。
  梁文虎绝笔”
  
  黄子英念完了信,屋子里依然安静的能听见心跳声。韩澜生把脸埋在掌中,一直垂着头。年事已高的马玉沣闭着眼睛,眉峰在微微颤动。而一旁的段天佑,已是面无人色的窝在沙发里,脸上的肌肉抽搐似的抖动,神情恍惚如同被摄了魂魄。
  这是梁文虎的遗书。在他将这封信交给周勇的时候,他就已经设计好了自己的死亡——从容的、悲壮的、痛到极致又是完美到极致的死亡。黄子英在念信的时候,唏嘘中不由带着感佩:即便是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这信上的字依然是那样工整而苍劲,一丝不乱,正如梁文虎这个人。
  江季正仰起了头,从后面看,他的肩膀微微的抖动了一下。一开口,声音分外沙哑,听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调我的专机去,一定要把梁文虎将军的遗体抢回来。另外,押韩继明来南京候审!”
  韩澜生的肩膀不由自主的一震。
  江季正的喉咙口有些阻梗,他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命令秦大成组一支突击队,再派一个技术好的飞行员去,务必在今天晚上把梁将军的遗体运回来!”
  一直面色苍白,一副失魂落魄模样的段天佑突然哑着嗓子开口,“我去!”
  江季正还沉浸在哀悼中,一时没有听清,转过头问道,“你说什么?”
  段天佑的嘴唇在发抖,他木然的看着委员长又重复了一遍,“请委座批准我,去执行飞行任务。”
  
  周勇在常家公馆门口徘徊了很久,手里紧紧捏着临行前从司令桌上归拢来的那叠稿纸。他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因为常毅卿副总司令的病症自从回南京后便愈来愈沉重,医生切切嘱咐了需要静养。委员长暂时没有告知常司令噩耗,也是出于对他身体状况的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