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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 章 青豆 天生的受害者



醒来时,青豆明白自己正处于严重的宿醉状态。她几乎从未宿醉过。不管喝了多少酒,到
了第二天早晨脑袋总是清醒如常,立刻就能进行下一个行动。这一点她引以为豪。今天却
不对劲,太阳穴钝钝地痛,意识似乎被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脑袋就像被人用铁箍一
圈圈往里勒。时钟的指针已经转过十点。向正午逼近的晨光,像针刺一般,令眼底深处生
疼。从门前的路上疾驰而过的摩托车的引擎声,把拷问机般的嗥叫传遍整个房间。

    此刻一丝不挂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她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家的。地板上,胡乱地
扔着昨晚穿的全套衣服。看样子是自己剥下来的。挎包放在桌子上。她跨过散落在地板上
的衣物走到厨房里,一口气喝了好几杯自来水。然后走进浴室,用冷水洗了脸,照着大镜
子检视赤裸的身体。仔细地上下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任何痕迹。她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尽管如此,下半身还是微微残留着激烈做爱后翌日早晨会有的感觉。仿佛身体深处被翻搅
过来般的甜甜的倦怠。然后她觉得肛门也有微微的不适。狗东西!青豆心想,用指尖按住太
阳穴。那帮浑蛋,居然连那儿也碰了吗?但令人气愤的是,她什么都不记得。

    依旧沉浸在模糊浑浊的意识中,她用手撑着墙洗了个滚热的淋浴。用肥皂使劲擦洗
全身,把昨夜的记忆——某种近似记忆的无名之物——从身体上洗掉。尤其细心地清洗性
器官和肛门,还洗了头发。一边忍受牙膏的薄荷味,一边刷了牙,消除口中沉闷的气味。
然后从卧室的地板上拾起内衣和连裤袜,别过脸,把它们扔进放待洗衣物的筐子里。

   她检查放在桌上的挎包。钱包好好地还在,信用卡银行卡也都没有丢,钱包里的现
金几乎没少。她昨夜支付的现金,好像只有回家的出租车费。包里少了的,只有事前准备
好的避孕套。她数了一数,少了四只。四只?钱包里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上面写着
一个东京市内的电话号码。但究竟是谁的电话,她毫无记忆。

   她再次倒在床上,横躺着,尽量追忆昨夜发生的事情:亚由美走到男人们的桌子前,
笑嘻嘻地谈好了,四个人喝酒,大家都有了醉意。接下去就是老一套的程序。在附近的城
市酒店里定了两个房间。青豆按照商量好的,和头发稀薄的做了爱。亚由美则要了那个年
轻的大块头。做爱相当棒。两个人一起入浴,然后是漫长而细心的口交。插入前也绝不疏
忽,已经戴好了避孕套。

    大约一小时后房间里打进一个电话,是亚由美,问道:现在可不可以到你那儿去,
大伙儿接着喝?行啊。青豆回答。一会儿,亚由美和她那位男伴来了。然后他们叫酒店把威
士忌和冰块送进客房,四人喝了。

   后面发生的事她想不起来。四人再次聚齐以后,好像突然间醉意大发。可能是威士
忌的缘故(青豆平时不喝威士忌),也可能是和往常不同的缘故。往常总是她自己面对男人,
而这次身边还多了个搭档,于是放松了警惕。她依稀记得她们好像还交换伙伴再次做爱。
我是在床上和那个年轻的做,亚由美和头发稀薄的在沙发上做。好像是这样。然后„„后
来的事就模模糊糊,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唉,这样也好,想不起来,就这么忘了吧。我尽
兴地做了爱,仅此而已。反正今后恐怕不会再和那些家伙见面了。

   第二次做爱时有没有戴避孕套呢?这才是让青豆担心的事。千万不能为了这种无聊的
事怀孕或染上性病。不过没关系。因为我不论醉到什么程度,不论意识怎样朦胧,在这种
事上都毫不含糊。

   今天有没有要做的工作?没有工作。今天是星期六,我没安排工作。哦不,不对。并
非如此。下午三点要去麻布的“柳宅” 给老夫人做肌肉舒展。
                 ,          几天前 Tamaru 曾来电联系:
因为要去医院做个检查,可不可以把星期五的预约改到星期六?这件事竟然会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离下午三点还有四个半小时的时间。到那时,头痛一定已经消失,意识也一定会更加
清醒。

   泡好热咖啡,径直往胃里灌了好几杯。然后光着身子套上件浴袍,仰面朝天地躺在
床上,凝望着天花板度过了上半天。什么事都无心做,只是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没有
有趣之处,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天花板安装在那里,原本就不是为了让人感到有趣。
时针指向了正午,但她全无食欲。摩托车和汽车的引擎声还在脑中轰鸣。这样正式的宿醉,
还是头一回体验。

   尽管如此,做爱好像还是给了她的身体良好的影响。被男人搂着,任由他凝望、抚
弄、舔舐、啃咬赤裸的躯体,被阴茎插入,连续多次体味性高潮,于是盘踞在体内的芥蒂
之类的东西解开了。宿醉当然痛苦,但其中却存在一种释放,足够弥补这种痛苦还有余。

   可是,这种局面我还得持续多久?青豆心想。这种局面到底我还能持续多久?我马上
就要到三十岁,慢慢地,四十岁便会挤进视野。

   不过关于此事,先停下不再多想,下次再慢慢思索吧。反正目前还没到迫在眉睫的
地步。要认真考虑这种事的话,我„„

   这时电话铃响了。铃声在青豆听来就像雷鸣,简直像坐着在隧道中疾驰的特快列车。
她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下来,抓起听筒。墙上的大挂钟正指着十二点半。

   “是青豆吗?”对方问。稍有些沙哑的女人声音。是亚由美。

   “是的。”青豆回答。

   “要紧吗?刚才那声音听上去好像被巴士辗过。”
   “没准差不多啦。”

   “是宿醉吗?”

   “嗯,相当厉害。”青豆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你不记得了?不是你自己写给我的吗?还说过几天再见呢。我的电话号码应该也放
在你的钱包里。”

   “是吗?我什么都不记得。”

   “嗯。我猜就可能会这样,有点担心,才打个电话看看。”亚由美说,“我担心你是
不是安全到了家。虽然看着你在六本木十字路口坐上了出租车,把目的地告诉了司机。”

   青豆长叹一声。
         “我毫无印象。不过好像安全地回了家。因为我睁开眼时,是睡在自
家床上。”

   “那就好。”

   “你这会儿在干什么?”

   “在干活呢, 规规矩矩的。 亚由美说,
                ”    “十点开始驾驶着迷你巡逻车取缔违章停车。
这会儿正在休息。”

   “真有你的。”青豆佩服地说。

   “不过真有点睡眠不足。但是昨晚好开心,玩得这样痛快还是头一次呢。全亏了青
豆你啊。”

    青豆用手指按着太阳穴。
              “说实话,下半场我记不清楚。就是你们来到我们房间以后
的事。”

   “哎呀,那太可惜啦。”亚由美用严肃的声音说,“后来很厉害哟,我们四个人干了
好多荒唐事。真难以置信,简直像色情片似的。我和你还光着身子学同性恋的样子。还有
啊„„”

   青豆慌忙拦住她的话头:“这个算了,不过有没有戴避孕套啊?

   我记不清了,有点担心。”

    “当然戴了。这种事我都严格检查过,没问题。要知道我除了取缔交通违章,还到
区内的高中去巡回,把女学生们集中到礼堂里,相当详细地指导她们如何正确使用避孕套
呢。”

   “如何使用避孕套?”青豆愕然地问,“警察怎么会教高中生这种事情?”
  “本来的目的是到各个高中去巡回宣传,教育女生们认识可能遭遇约会强暴的危险,
还有如何对付色情狂、如何防止性犯罪等等。我就顺势作为个人忠告增加了点这样的知识。
告诉她们在某种程度上做爱在所难免,所以要千万注意别怀孕或染上性病。大概就是这样。
当然还得顾及老师们的颜面,话不能说得那么透彻。所以嘛,这些差不多成了我的职业本
能。无论喝了多少酒,也绝不会有疏漏。根本用不着担心。青豆,你是干干净净哟。不带
避孕套,别想来真的。这就是我的信条。”

   “谢谢。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啦。”

   “喂,我们昨天夜里都干了些什么,你不想详细听听吗?”

   “下次再听吧。”青豆说,然后把淤积在肺里的沉闷气体吐出去,“下次找个机会听
你仔细说说。不过现在不行。只怕这种话听上一句,我的脑袋就要裂成两半了。”

   “知道啦。下次再说吧。”亚由美用爽朗的声音答道,“不过青豆,今天早上醒来后
我一直在想,恐怕咱们俩能组成最佳搭档呢。我可以再给你打电话吗?就是说,如果又想像
昨天晚上那样干的话。”

   “可以啊。”青豆说。

   “太好啦。”

   “谢谢你打电话来。”

   “保重哦。”亚由美说完,挂断了电话。

   下午两点,靠着黑咖啡和小睡的作用,意识正常多了。幸好头痛消失了,只是在身
体内还残留着微微的倦怠。青豆背着运动包走出家门。里面当然没放特制的冰锥,只有替
换衣物和毛巾。一如平素,Tamaru 在门口迎接她。

   青豆被领到细长的日光房内,巨大的玻璃窗面对庭院敞开,但是拉着蕾丝窗帘,从
外面看不见里面。窗边排列着观叶植物,天花板上的小型扬声器流淌出安详的巴洛克音乐,
是羽管键琴伴奏的竖笛奏鸣曲。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按摩床,老夫人已经脸朝下趴在那儿,
身穿白色浴袍。

   Tamam 走出房间。青豆换上了活动时穿的衣服。老夫人在按摩床上扭头望着青豆脱
衣的情形。自己的裸体被同性看见,青豆并不在意。只要当过体育选手,这种事情就会习
惯,就是老夫人自己,在接受按摩时也得差不多全脱光,因为这样才方便观察肌肉的状态。
青豆脱去棉布长裤和衬衣,穿上一套针织运动衣,把脱下的衣物叠好摞起,放在房间的角
落里。

   “你浑身的肌肉真结实。”老夫人说道,然后起身脱去浴袍,只剩下一套薄薄的丝质
内衣。
   “谢谢。”青豆回答。

   “从前我的身体也是这样。”

   “看得出来。”青豆说。这话大概是真的。青豆心想。纵然已经年过七十,她的身体
还清楚地保留着年轻时代的影子,体形没有走样,乳房也有一定的弹性。是节制的饮食和
长期的运动让她保持了身体的自然美。青豆推测其中恐怕也加上了适度的美容整形手术。
比如定期的除皱,以及眼角和嘴角的提升术。

   “您现在的体形仍然很好。”青豆说。

   老夫人微微地撇了撇嘴。“谢谢你。可惜无法和从前相比。”

   青豆没有回答。

   “我曾经充分享受过这个身体,也曾让对方充分享受过它。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

   “如何?你也在享受着吗?”

   “有时候。”青豆回答。

   “仅仅是‘有时候’的话也许不够。”老夫人脸朝下趴着说,“这种乐趣必须趁着年
轻充分地享受。尽情尽兴地。等到上了年纪,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以后,从前的记忆就会温
暧你的身子。”

   青豆想起了昨夜的事。她的肛门里还隐约残留着插入感。这样的记忆难道真的会温
暖衰老后的身体吗?

   青豆把手放在老夫人的身上,开始精心地为她舒展肌肉。刚才还微微残存在体内的
倦怠,此刻已经消失。从换上针织运动衣、手指触及老夫人的身体开始,她的神经就明确
地变得敏锐起来。

   青豆仿佛遵照着地图上的路线一般,用指尖一一确认老夫人的肌肉。每一块肌肉的
弹力、硬度、韧度,青豆都详细地牢记在心,像钢琴家熟记琴谱。只要事关身体,青豆就
拥有这样细致的记忆力。即使她有所遗忘,她的指尖也记着。如果某块肌肉有丝毫异于平
常的触感,她就从各种角度给它各种强度的刺激,查看有何种反应反馈回来。这种反应究
竟是疼痛,是快感,还是毫无感觉?对僵硬滞重的部分,她不只是替老夫人放松,还指导她
凭借自身的力量活动那块肌肉。当然也有单凭自身的力量难以缓解的部分。这种地方就需
要精心地舒展。但肌肉最赞成最欢迎的,还是自身日常性的努力。

   “这里疼吗?”青豆问。大腿根部的肌肉比平时僵硬得多。僵直得似乎在有意发难。
她把手伸进骨盆的缝隙间,将大腿朝着特别的角度轻轻折弯。
      “很疼。”老夫人扭歪了脸,回答。

      “很好。感到疼是好事。如果感觉不到疼,那就不妙了。还会更疼一点,您能忍受
吗?”

   “当然。”老夫人回答。无须一一询问,老夫人性格坚忍,大多数事情都能默默地忍
耐。即使扭歪了脸,也不会呻吟出声。接受青豆的按摩,高大强壮的男人都会忍不住发出
呻吟声。这样的光景,青豆见过许多次。她不得不佩服老夫人意志的坚强。

      青豆像固定杠杆的支点一样固定住右手的肘部,把老夫人的大腿折得更加弯曲。只
听嘎巴一声钝响,关节移动了。老夫人倒吸一口凉气,但没有出声。

      “这样,下面就没问题啦。”青豆说,“接下去就轻松啦。”

      老夫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额角有汗珠闪烁。“谢谢。”她小声说。

   青豆花了整整一个小时,让老夫人的身体彻底地放松,刺激和拉伸肌肉,舒展关节。
这要伴随着相当的疼痛,不过,没有疼痛就没有解决。青豆明白,老夫人也明白。因此两
人几乎一言不发地度过了这一个小时。竖笛奏鸣曲早已演奏完毕,激光唱机沉默着。除了
飞来庭院的鸟儿的啼鸣,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我觉得身体轻快了好多。”过了一会儿,老夫人说。她瘫软地趴在那儿,按摩床上
铺着的大浴巾被汗水染得颜色发暗了。

      “那就好。”青豆说。

      “有你在身边,真帮了我大忙。要是你不在,我肯定会觉得痛苦。”

      “您放心吧。我暂时还没有‘不在’的计划。”

   老夫人仿佛犹豫不决,沉默了片刻后问道:
                     “我想问你一个冒昧的问题一你有没有喜
欢的人?”

      “我有喜欢的人。”青豆回答。

      “那很好啊。”

      “不过可惜,这个人不喜欢我。”

   “我的提问可能有点不太合适„„”老夫人说,“为什么对方会不喜欢你呢?我觉得
客观地看来,你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年轻女子。:

      “因为这个人甚至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

      老夫人思考了片刻青豆的话。
   “你难道没有把你存在的事实传达给对方的意思吗?”

   “目前还没有。”青豆回答。

   “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比如说你不能主动接近他之类的。”

   “原因也有几种。但几乎都是我自己的心境的问题。”

   老夫人似乎无比感叹,注视着青豆的脸庞。
                     “迄今为止我遇到过许多不寻常的人。你
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青豆微微地放松嘴角。
            “我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只是比较率真地面对自己的心情
而已。”

   “一旦自己定下了规矩,就会坚守到底。”

   “对。”

   “而且多少有点固执、易怒。”

   “也许的确有。”

   “不过昨天夜里有点放浪形骸了吧?”

   青豆脸红了。“这也看得出来?”

   “看一眼肌肤就知道。根据气味也能知道,你身上还残留着男人的气味。人一上年
纪,许多事情都能一眼看穿。”

   青豆微微扭歪了脸。这种事也是需要的,
           “         有时候。虽然我明白这不是值得赞许的事。”

   老夫人伸出手,轻轻地放在青豆的手上。
                    “当然,这种事偶尔也是需要的。你不必介
意,我并不是在责备你。我只不过觉得,你完全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得更幸福一些。
比如和你喜欢的人结合,迎来一个圆满的结局。”

   “我也觉得能这样当然很好。但只怕很困难。”

   “为什么?”

   青豆没有回答。这件事并不容易解释清楚。

   “如果你有私人的事情想找个人商量,就找我好了。”老夫人说着,把手抽了回去,
拿起擦脸毛巾拭去脸上的汗水,“不论是什么事。也许我可以帮你做点什么。”

   “非常感谢。”青豆说。
   “也有某些事情,只靠不时的放浪形骸是无法解脱的。”

   “您说得对。”

   “你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自己有损的事。”老夫人说,“一件也没有。你知道吧?”

   “我知道。”青豆说。的确如此。她想。我从未做过任何对自己有损的事。但仍会有
什么东西静静地留下来,就像葡萄酒瓶底的沉渣。

   大冢环死去前后的情形,青豆至今还常常回想。一想到再也不能和她相见、交谈,
就觉得身体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环是青豆生来结交的第一个挚友,无论什么事都能推心置
腹地互相倾诉。在认识环之前,青豆从不曾拥有这样的朋友,在她之后也不再有过。无可
替代。如果没有遇到她,青豆的人生肯定会比现在更加悲惨、更加晦暗。

   两人年龄相同,是都立高中垒球队的队友。青豆从初中到高中,把自己的全部热情
都奉献给了垒球运动。起初她并不是特别热心,本来是因为队员不够拉她去凑数的,谁知
不久这竟然成了她人生的意义。她就像眼看要被狂风卷走的人死命抱着柱子不放一样,死
死地抱住了这项运动。对她来说这样的东西是必需的。而且连她也没有觉察到,作为运动
员,她天生就拥有出类拔萃的资质。在初中和高中,她都是队里的核心选手,由于她的缘
故,球队在淘汰赛中一路过关斩将。这给了青豆自信(正确地说并非自信,而是相近的东西)。
在球队中,自己有绝不算小的存在的意义,尽管这是个狭小的世界,自己却在其中被赋予
明确的位置,这种喜悦对青豆来说胜过一切。世界上有人需要我!

   青豆是投手兼四号击球手,不容置疑是整个球队攻防的核心。大冢环是二垒手,是
球队的灵魂,还担任队长。环虽然个头矮小,却拥有超群的反应速度,知道如何动脑,能
敏锐而全面地把握场上的形势。每次投球时,她都能正确地判断该把重心向何方倾斜,对
方的击球手一击球,她立刻就能判断出球会飞向何处,跑向准确的位置补防。拥有这种能
力的内野手十分少见。不知道有多少次,她的判断力挽救了危机。她虽不是青豆这样的长
距离击球手,但击球锐利准确,跑得也快。而且环是一个优秀的领导者,能统合球队,制
定战术,给众人有益的建议,激励同伴。她的指导虽然严格,却获得了选手们的信赖。因
此球队日益强大,在东京的大赛上打进了决赛,甚至还参加了全国高中运动会。青豆和环
还入选了关东地区代表队。

   青豆和环认可对方的优点,自然地相互亲近起来,很快成了彼此独一无二的挚友。
球队远征时,两人在一起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她们毫不隐瞒地坦诚相告各自的成长经历。
青豆在小学五年级痛下决心和父母断绝了关系,去投奔舅舅。舅舅一家清楚事情的原委,
满怀温情地收养了她。但那毕竟是别人的家,她孤身一人,渴望温情,不知该向何处追寻
人生的目的和意义,过着不明不白的生活。环家境富裕,也有社会地位,但由于父母关系
不好,家里十分冷清。父亲几乎从不回家,母亲屡屡陷入精神错乱,甚至头痛严重得多日
不能起床。环和弟弟几乎处于被遗弃的状态。两个小孩的吃饭问题大多靠附近的食堂或快
餐店,或买现成的盒饭解决。她们俩各有不得不热衷垒球的缘由。

   两位满怀苦闷的孤独少女,当然有说不完的话。暑假里,两人结伴出游,并且在一
时无话可说之际,在酒店的床上触摸了对方的身体。这完全是突发的偶然事件,仅有一次,
再也没有反复,两人甚至绝口不提。但这件事却使两人的关系更为加深,变得更像同谋了。

   高中毕业考进体育大学后,青豆仍然继续垒球竞技。她是全国知名的优秀垒球选手,
某私立体育大学邀她加入,还给她提供特别奖学金。在大学的垒球队中她仍然作为核心选
手大显身手。而且她一面打垒球,一面对运动医学深感兴趣,开始认真钻研,同时也对武
术产生了兴趣。她想在大学期间尽量多学点知识和专业技术,没有时间东游西逛。

   环则考进了一流私立大学的法学院。高中一毕业,她就和垒球竞技一刀两断了。对
学习成绩优秀的环来说,垒球只是途中经过的一点罢了。她打算去考司法考试,将来做个
法律专家。虽然两人未来的目标不同,却仍是对方唯一的挚友。青豆住进了免住宿费的大
学学生宿合,环依旧住在冷清——却给她经济上的宽裕——的家里走读。两人每周一次见
面吃饭,畅所欲言。不论畅谈多久,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

   环是在大学一年级时失去了童贞。对方是网球协会中高一级的学长。在一次聚会后,
学长请她去他的房间,在那里几乎是强暴了她。她对这位学长并不是没有好感,才会在受
到邀请后独自去了他的房间,但对方用暴力强迫她发生性行为,以及他当时表现出的自私
粗暴的态度,让她受到极大的打击。所以她退出了协会,很长一段时间深陷于忧郁中。这
件事在环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无力感,她丧失了食欲,一个月内瘦了六公斤。环对男友的
期望,是理解和体贴。只要他有这样的表示,再花点时间准备一下,把身体交给他也不是
什么重大问题。环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何一定要那样粗暴呢?根本没有必要嘛。

   青豆安慰她,忠告说应该用某种方式制裁那个家伙。但环不同意。我自己也有不够
检点之处,事到如今即使报警也没用。她说。我自己也有责任,谁叫我受到邀请就一个人
到他的房间去呢,看来我只能把这件事忘掉。但这件事给挚友的心灵造成了多么深刻的创
伤,青豆完全明白。这绝不是丧失童贞之类的表面性问题,而是人的灵魂的神圣性问题。
谁都无权粗暴地践踏这份神圣。而无力感会彻底腐蚀一个人。

   青豆决定自己实施私人的制裁。她从环口中问出了那家伙的住址,把一根垒球棒塞
进装设计图纸的大型塑料圆筒里,来到他的住处。那一天,环到金泽出席亲戚家的法事去
了,这足以构成她不具备作案条件的证据。事前摸清那家伙不在家里。青豆用螺丝刀和铁
锤破坏了门锁,进入室内,然后用毛巾在垒球棒上缠了好几道,小心翼翼地注意不发出声
响,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挨个捣毁。电视机,台灯,时钟,唱片,电烤炉,花瓶,只要能
破坏的就无一遗漏地破坏干净。电话线就拿剪刀剪断,书籍就把书脊撕裂把书页扯碎,牙
膏和剃须膏就全挤出来喷在地毯上,床上洒满沙司酱,抽屉里的笔记簿撕碎,钢笔铅笔统
统折断,电灯泡一律敲碎。窗帘和靠垫用菜刀割破,衣橱里的衬衫也用剪刀剪坏。放内衣
和袜子的抽屉里则浇上大量番茄酱。拔下冰箱的保险丝扔到窗外。把马桶水箱里的水塞拆
掉弄坏,还把淋浴的莲蓬头砸碎了。破坏进行得十分细心而彻底,遍及每个角落。房间内
变得就像不久前在报上看过的、遭受炮击后的贝鲁特市区的光景。

   环是个聪明的姑娘(就学习成绩而言,青豆远远比不上),在垒球赛场上则是个无懈
可击、心细如发的选手。每当青豆陷入危机,她马上就会来到投手板前,简明扼要地给她
有益的建议,嫣然一笑,用戴着垒球手套的手在她的屁股上砰地拍一下,再返回防守位置。
她视野开阔,心地善良,也具备幽默感。在学业上也刻苦用功,还口齿伶俐。如果坚持学
下去,她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法律专家。
   但面对男人,环的判断力就会变得支离破碎。她喜欢英俊的男人,就是所谓的以貌
取人。她这种倾向在青豆看来,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无论那男人多么人品出众,多么才
华横溢,并且是主动追求她,只要外表不合口味,环就绝不会心动。她感兴趣的,不知为
何永远都是外貌俊美而内心空洞的男人。而且只要事关男人,环就会变得十分顽固,不管
青豆如何劝说都不听。而平时对青豆的意见,她总是仔细倾听,只是一律拒绝对男朋友的
批评。渐渐地,青豆也死了心,不再劝告她了。她不愿为了这种事情发生争执,损害了与
环的友情。说到底,这毕竟是环的人生,只能随她去。总之在大学期间,环和很多男人交
往过,每次总是卷入麻烦,遭到背叛受到伤害,最终遭到抛弃。每一次她都陷入半疯狂的
状态。还堕胎两次。就男女关系而言,环真是天生的受害者。

   青豆没有结交固定的男朋友。如果有人邀请,她不时也赴约,其中也有相当不错的
男人,但她从未堕入很深的关系。

   “你也不交男朋友,难道想一直当处女?”环问青豆。

   “我太忙了。”青豆回答,“应付每天的日常生活已经让我忙不过来了。哪里还有时
间和男朋友玩!”

   环本科毕业后,留在研究生院里准备司法考试。青豆在一家生产运动饮料和健康食
品的公司就职,在那里继续打垒球。环仍然从家里去上学,青豆则住进了位于代代木八幡
的公司宿舍。和学生时代一样,周末两个人见面吃饭,聊各种各样的事情,从不厌倦。

   环在二十四岁时,和一个大她两岁的男人结了婚。刚订婚,她就从研究生院退学,
放弃了继续学习法律。理由是丈夫不同意。青豆只见过这个男人一面。是个富家公子,不
出青豆所料,有一副端正却显然毫无深度的面孔。爱好是玩游艇。能说会道,脑子似乎也
够机灵,但人品缺乏厚度,谈吐没有力度。就是环一贯钟情的那种男人。而且从他身上甚
至能觉察到某种不祥的东西。一开始青豆就不喜欢这人,对方似乎也不太喜欢她。

   “你这场婚姻肯定不会美满。”青豆对环说。她本来不想多说,但这毕竟是结婚,不
是一般的恋爱,况且环是她多年的挚友,她可不能袖手旁观。她们俩第一次大吵一场。环
因为结婚遭到好友反对而歇斯底里,对青豆说了一通难听话,其中有几句是青豆最不愿意
听到的。青豆连婚礼都没去参加。

   但青豆和环很快就和好了。新婚旅行刚回来,环连招呼都没打,便来看望青豆,为
自己的失礼道歉。我当时说的话请你统统忘掉。她说。我那时是疯了,整个新婚旅行中我
一直在想你。这种小事你不必在意,我早就忘得一千二净了。青豆说。两人紧紧拥抱,说
着笑话,放声大笑。

   尽管如此,环结婚后两人见面的机会骤然减少。经常通信,也常打电话。但环好像
很难找出时间和青豆见面。因为各种家务太忙。环辩解说。专职主妇其实很辛苦啊。她说。
但听她的口气,青豆有一种感觉,好像她丈夫不希望她到外边和别人见面。而且环和公婆
住在一起,似乎很难自由外出。青豆也从未被请到环的新居去玩。

   婚姻生活十分美满。环一有机会就这么告诉青豆。丈夫很温柔,公公婆婆都是热心
肠。生活上没有不如意之处。周末不时去江之岛玩游艇。对放弃法律学习的事并不觉得可
惜,因为司法考试的压力相当大。这样一种平凡的生活,说到底也许对我最合适。以后还
要生儿育女,这样我就是一个到处可见的索然无味的妈妈了。弄不好连你都不愿再理我了。
环的声音总是那么明朗,没有理由怀疑她口中说出的话。那太好啦。青豆说。她真的以为
很好。不祥的预感与其应验,当然不如猜错了好。环大概在心中找到了安居之地吧。青豆
猜测。或者说,她努力这样想。

   因为再没有可以称作朋友的人了,和环的接触减少以后,青豆的日常生活就变得无
聊起来。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把意识集中在垒球上了。似乎随着环渐渐远离自己的生活,自
己对这项竞技的兴趣也逐渐变得淡薄了。青豆已经二十五岁了,仍然是处女。情绪不稳定
时,她不时会自慰。这样的生活,她并不觉得特别寂寞。在个人层面和别人维系深入的交
往,对青豆来说是一种痛苦。与其那样,还不如孤独下去。

   环自杀,是在三天后就将迎来二十六岁生日的晚秋,一个刮着大风的日子。她在家
中自缢身亡。第二天傍晚,出差回来的丈夫发现了。

   “家庭内部不存在问题,也从未听她流露过不满。我根本想象不出她自杀的原因。”
她丈夫告诉警察。公公婆婆的说法也一样。

   但这是谎言。由于丈夫不断施加虐待狂式的暴力,环在肉体和精神上已经伤痕累累。
她丈夫的行为已接近偏执,公婆也基本清楚。警察当局也在验尸时看到她的身体状况,对
事态有所察觉,但没有公开。也把她丈夫喊去询问,但她的死因明显是自杀,死亡时丈夫
又远在北海道出差。所以他没有受到刑事处罚。是环的弟弟后来偷偷把情况告诉青豆的。

   从一开始就存在暴力行为,并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严重,执拗而凄惨。但环无法逃
离那噩梦般的地方,她对青豆一句都不曾提及此事。因为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如果找青豆
商量,得到的回答将是什么。现在立刻离开那个家。青豆肯定会这么告诉她。然而,这正
是她无法做到的。

   自杀前不久,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环给青豆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的开头写道,
自己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而青豆从一开始就是对的。她就这样结束了这封信:

   每天的生活就是地狱。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这个地狱逃脱。因为我不知道逃离这
里以后,该去什么地方。我被关在无力感这座恐怖的牢狱里。是我自己主动钻了进来,自
己锁上了门,把钥匙扔得远远的。这场婚姻当然是一个错误。正像你说的那样。不过最深
刻的问题不在于我丈夫.也不在于婚姻生活,而在于我自己。我感觉到的所有痛苦,都是
我应该承受的。不能责怪任何人。你对我来说是唯一的朋友,是我在这个世间唯一能信赖
的人。但我已经没有救了。如果可能的话,请永远记住我。要是我们能一直在一起打垒球
该多好啊。

   青豆读这封信的时候,难受极了,浑身抖个不停。她往环的家里打了好多次电话,
但谁都不接,只能接通录音留言。她乘上电车,赶到环位于世田谷奥泽的家。那是一所高
墙环绕的大宅院。她按响了门口的对讲电话,仍然没有回应,只有狗在里面吠着。她只好
死了心,回去了。青豆当然无法知道,那时环已经断气了。她在楼梯栏杆上拴了条绳子,
孤零零地吊在那儿。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只有电话铃和门铃声空洞地响着。

     得知环的死讯,青豆几乎毫不惊讶。一定是大脑的某处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了。
也没有悲哀涌上心头。她事务性地应答之后,挂断了电话,坐在椅子上。很久很久,她感
觉体内全部的液体似乎都向外流淌出来。许久许久,她都无法从椅子上站起身。她给公司
打了个电话,说身体不适请假几天,一直待在家中闭门不出。不吃饭,也不睡觉,连水都
几乎不喝。也没去出席葬礼。她感觉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砰地被更换了。以此为界,我已
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我了。青豆强烈地断言。

     必须制裁那个家伙。青豆下定了决心。不管会发生什么,必须实实在在地给他世界
末日。如果不这么做,那家伙肯定还会对其他人干出同样的事来。

     青豆花了充足的时间,制订出周密的计划。她拥有充足的知识。知道用锋利的针尖
从哪个角度刺入后颈哪个部位,能让人在瞬间猝死。这当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青豆
却能。必要的是,要磨炼在最短时间内找准这微妙的一点的感觉,以及弄到合适的利器。
她凑齐工具,投入时间,制造出一件特殊的器具,形似小巧细长的冰锥。那针尖有如冷酷
无情的观念,锋锐,冷峻,尖利。然后她用种种方法精心地反复训练。在自己觉得万无一
失之后,才把计划付诸实施。没有踌躇,冷静而准确地,让天国降临到了那个浑蛋头上。
她在事后甚至还念诵了祈祷词。那祈祷词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

     我们在天上的尊主,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免我们的罪。愿你
为我们谦卑的进步赐福。阿门。

     青豆变得周期性地,并且狂热地追求男人的身体,就是在那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