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散文 > 1Q84 BOOK1 > 第15章 青豆 像给气球装上锚一样牢固

第15章 青豆 像给气球装上锚一样牢固



青豆对每天的饮食十分注意。蔬菜是她自己动手做的一日三餐的中心,再加上鱼类,主要
是白肉鱼。肉类则只限于偶尔吃点鸡肉。食材只选择新鲜的,调味料的用量控制在最低限
度。脂肪多的一律排除,碳水化合物控制在适量范围。吃沙拉时不用现成的调味酱,只浇
上点橄榄油、盐和柠檬汁。不只是多吃蔬菜,还仔细研究营养,注意把各种蔬菜均衡搭配
着食用。她制订出自己独特的菜谱,在体育俱乐部里也不时应邀进行指导。她的口头禅是:
别去计算什么卡路里!只要掌握了正确选食、适量进餐的感觉,数字之类的无须介意。

   但她并非一味死抱着这种禁欲主义式的菜谱不放,怎么都忍不住的时候,她也会闯
进餐馆里要上一份厚厚的牛排或小羊排。她认为,如果嘴巴偶尔馋得难以忍耐,一定是身
体出于某种理由需求那种食物,正在发送信号。她则听从自然的呼唤。

   她喜欢喝葡萄酒和清酒,但是为了保护肝脏,也为了控制糖分,她注意不过度饮酒,
每周规定有三天不喝酒精饮料。只有肉体对青豆来说才是圣洁的神殿,必须保持纯净,不
沾一星尘埃,不染一丝污迹。至于那里祭祀什么,是另外的问题,不妨留到以后思考。

   她的肉体现在还没有生出赘肉,长出的只有肌肉。她每天都要一丝不挂地站在镜子
前,仔细地确认这个事实。她并非痴迷自己的躯体,不如说正相反。乳房不够大,左右还
不对称。阴毛长得像被前进的步兵方阵践踏过的草丛。她每次看到自己的身体,就不由得
皱起眉。不过毕竟一点赘肉也没有,想用手指捏起多余的肉来都不可能。

   青豆过着节俭的生活。她最有意地花钱的是饮食,毫不吝惜在食材上的花费,葡萄
酒也只喝上等的。偶尔外出用餐,总是挑选烹调慎重而考究的店。但除此以外,她几乎对
一切事物都不关心。

   对服装、化妆品和首饰,也几乎不关注。去体育俱乐部上班,牛仔裤和羊毛衫这种
随意的装扮便足够了。反正一踏进俱乐部的大门,就得一身运动衣对付一整天。自然也不
戴首饰。而且她几乎没有刻意盛装打扮外出的机会。没有情人,也没有和别人约会的机会。
大冢环结婚以后,连一起吃顿饭的女朋友也没有了。为了寻找一夜情,也相应地化妆,打
扮得时尚些,但那一个月最多一次,不用很多衣服。
   需要时,去青山的时装店逛逛,买一套“杀手装”,再配上一两件合适的首饰,买一
双高跟鞋,就好了。平日的她,总是穿一双平底鞋,头发拢在脑后梳成一束。用肥皂仔细
地洗脸后,只抹一点面霜,皮肤就总能光润夺目。只要有一个清洁健康的身体,就别无奢
求。

   她从小时候起,就习惯没有装饰的简朴生活。禁欲和节制,是她刚懂事时最先被灌
输到脑中的东西。家里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可惜”两字,在她家是用得最为频繁的字眼。
没有电视机,连报纸也不订——在她家里,连讯息都是没有必要的东西。 肉和鱼很少上桌,
青豆主要依靠学校提供的免费午餐补充成长需要的营养。同学们都说“难吃”,把午餐剩下
来,但她甚至连别人那份午餐都想拿来吃下去。

   身上穿的总是别人的旧衣服。信徒团体中有这种处理衣物的交换会。因此除了学校
指定的体操服,父母从未给她买过新衣服,她也从不记得自己穿过合身得体的衣服和鞋子。
颜色和图案的搭配也糟糕透顶。如果因为家境贫寒不得不过这样的生活,则另当别论,但
青豆家并不贫穷。父亲是工程师,收入和储蓄都不在世间的平均水平之下。他们完全是为
了主义,才选择过着这样极其简朴的生活。

   总之,她的生活和周围的普通孩子相差太悬殊,因此有很久她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没有和同学们一起外出时穿的衣服,大概也没有外出的余裕。她从来没有领过零花钱,如
果被请去参加别人的生日派对(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她连一件小
小的礼物也买不起。

   因此她憎恨父母,对父母所属的那个世界和思想深恶痛绝。她想要的,是和其他人
相同的普通的生活。她不希望奢侈,只要极其普通平常的生活就行了。只要能这样,别的
我都不要,她想。她盼望自己尽快长大,离开父母,按照自己的心意一个人生活。想吃什
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钱包里的钱可以自由地花。穿着喜欢的衣服,穿着合脚的鞋
子,去想去的地方。结交好多朋友,彼此交换包装美丽的礼物。

   但长大成人后的青豆发现了一个事实:最让自己心绪宁静的,还是过着禁欲而节制
的生活。她最渴望的,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和什么人外出游玩,竟是穿着一套运动衣,在
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待着。

   环死后,青豆从运动饮料公司辞职,搬出住了多年的宿合,在自由之丘租了一套一
室一厅、厨卫俱全的公寓。虽然不算大,看上去却空荡荡的。厨房用具虽然齐全,家具却
只有最低限度的几件,财物也很少。她虽然喜欢读书,但是一读完就卖给旧书店。也喜欢
听音乐,但并不收集唱片。不管是什么东西,自己拥有的财物在眼前不断地积聚,对她来
说是一种痛苦。每次在商店里购物,她都会产生罪恶感。心想这种东西其实不是真的需要。
看到家中衣橱里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她便感到胸痛难受,心情郁闷。这种自由富足的光景,
却很有讽刺意味地让青豆想起一无所有、不自由并且贫穷的童年。

   人获得自由,究竟意味着什么?青豆常常如此自问。难道就是从一个牢笼里巧妙地逃
出来,其实只是置身于另一个更大的牢笼吗?

   每当她把指定的男人送往另一个世界,麻布的老夫人就会付给她报酬。那是用纸裹
得紧紧的、既不写收款人也不写寄款人住址姓名的,成捆现金,放在邮局的私人信箱里。
青豆从 Tamaru 手上拿过信箱钥匙,取出里面的东西,再把钥匙还回去。她会把那封得好
好的纸包,连内容也不确认就扔进在银行里租的保险箱。共有两包这样的东西,如同坚硬
的砖块一样,躺在保险箱中。

     青豆连每个月的工资都用不完,有一定的积蓄。因此根本不需要这种钱。她在领取
最初的报酬时,这样告诉老夫人。

    “这不过是一种形式。 老夫人轻声细语地谆谆教导她,
              ”             “你就当它是例行公事好了,
所以你得先收下。如果不缺钱花,你不用它不就行了。要是这么做仍然觉得不高兴,那你
匿名捐献给哪家团体也行。如何处理它,完全是你的自由。不过,如果你肯听我一句忠告,
我觉得你最好暂时不要动这笔钱,放在哪儿保存起来。”

     “可是,我不想借这种事情做金钱交易。”青豆说。

     “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正因为那些恶棍们顺利地迁移了,才不会发生烦人的离
婚诉讼,也不会出现争夺监护权的纠纷。也不必整天提心吊胆,担心丈夫会闯上门,把自
己的脸打得奇形怪状了。还能拿到人寿保险金,领到遗属养老金。这笔交到你手上的钱,
你就当成是她们对你的感谢方式吧。毫无疑问,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但这不该是无偿的
行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不太明白。”青豆老实地回答。

     “因为你既不是天使,也不是上帝。我清楚你的行动完全出自纯粹的感情,理解你
不愿接受金钱的心情。但纯粹无瑕的感情其实是危险的东西。一个活生生的人要抱着这样
的东西活下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你必须像给气球装上锚一样,牢牢地把你这种
感情固定在大地上。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并非只要目的正确,只要感情纯粹,就可以为所
欲为。你懂了吗?”

     思考了片刻,青豆点点头。“我不太明白。不过先照您说的做吧。”

   老夫人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香草茶。
                  “别存到银行账户里。万一被税务局发现了,他
们恐怕会产生怀疑。就这样把现金扔进在银行租的保险箱好了。到时候会派上用场。”

     我会这么做的。青豆答道。

    

     从俱乐部回到家里,正在准备晚餐时,电话铃响了。

     “青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声音稍微有些沙哑,是亚由美。

     青豆把听筒贴在耳朵上,伸手把煤气关小,问:“怎么样啊?警察的工作顺利吗?”
   “一个劲儿开罚单,处理违章停车,被满世界的人厌恶。没有一点男人缘,正在精
神抖擞地拼命干活。”

   “太好了。”

   “我说青豆,你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在做晚饭。”

   “后天你有空吗?我是说傍晚以后。”

   “有空是有空,不过我可不打算像上次那样干啦,那方面我要暂时休息几天。”

    “嗯。我也一样,暂时不想那样干了。就是最近没见到你,可能的话想和你见面聊
一聊。”

   青豆沉思了片刻,但无法立刻决定。

   “哎,我这会儿正在炒菜呢,”青豆说,“放不开手。你能不能过三十分钟左右,再
打个电话来?”

   “好啊。那我三十分钟后再给你打。”

   青豆挂掉电话,炒完了菜,又做了个绿豆芽味噌汤,和玄米饭一起吃了。罐装啤酒
喝了一半,剩下的倒进了洗碗池里。洗完餐具,刚在沙发上坐下休息,亚由美又打来了电
话。

   “可能的话,想跟你一起吃饭。”亚由美说,“总是一个人,吃起来没意思。”

   “你吃饭时总是一个人吗?”

   “我住在供应伙食的宿合里,一直是大家坐在一起吵吵嚷嚷地边聊天边吃饭。但偶
尔也想不慌不忙、安安静静地吃一顿美餐。最好是在高雅点的地方。但又不想一个人去。
这种心情你能理解吧?”

   “当然。”

   “可是,我周围没有能在这种时候一起去用餐的伙伴。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他们
都喜欢去小酒馆。所以我想,没准青豆可以和我一起去这种地方吃饭。大概让你为难了。”

  “一点也不为难。 青豆说,
          ”   “行啊,咱们去吃一顿高雅的。我也很久没这么做过啦。”

   “真的?”亚由美说,“我好开心!”

   “你刚才说后天可以,对不对?”
   “嗯。第二天我休息。你知道什么好饭店吗?”

   青豆报出一家位于乃木坂的法国餐厅。

   亚由美听了这个名字倒抽一口气。“青豆啊,那不是一家大名鼎鼎的餐厅吗?我好像
在哪份杂志上看到过,说是价位高得不得了,订座得提前两个月呢!凭我的薪水可去不起呀。”

   “没问题。那儿的店主兼主厨是我们俱乐部的会员,我是他的私人教练,还在营养
价值方面帮他出主意。我打个招呼的话,订座可以优先,价钱也会便宜许多。只不过,位
置可能不会太好。”

   “我不在乎,就是安排在壁橱里也不要紧。”

   “那你可得好好打扮。”青豆说。

   挂断电话后,青豆发觉自己对这位年轻的女警察很有好感,略感吃惊。对别人抱有
这样的情感,自从大冢环去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自然,这和自己从前对环的感情完全
不同。尽管这样,和对方两个人一起进餐的情况,甚至是觉得一起进餐也不错的念头,都
好久没有过了。而且对方居然还是个现役警察!青豆叹了一口气。这世界真是不可思议。

   青豆身穿青灰色短袖连衣裙,外面套了件短小的白色毛开衫,脚穿菲拉格慕高跟鞋,
戴着耳环和细细的金手镯,平日一直用的挎包放在家中(当然还有冰锥),改拿了一只小小
的百家利手袋。亚由美穿了“川久保玲”的朴素黑夹克、大领口的茶色 T 恤、碎花荷叶裙,
拿和上次一样的古琦手提包,戴小小的珍珠耳坠,穿茶色低跟鞋。和上次相遇时相比,显
得可爱、高雅得多,看不出来她是个警察。

   二人在吧台前见面,稍微喝了点含羞草鸡尾酒,然后被领到桌旁。位置还不错。主
厨过来了,和青豆寒暄,告诉她葡萄酒是店里赠送的礼物。

   “对不起啦,已经开了瓶,少了试饮的量。昨天,有个客人对味道不满,于是给他
换了~瓶。其实酒的味道毫无问题。那客人是个著名政治家,在政界号称葡萄酒大家。但
实际上几乎对葡萄酒一无所知,不过是为了在众人面前硬充内行,才故意挑剔,张口就说
‘这瓶勃艮第怎么会有涩味啊’。对这种客人我也无可奈何,只好瞎说:‘是啊,说不定是
有点涩味。大概是进口商仓库管理上的问题吧。马上给您换一瓶。不过到底是某某先生啊,
一品就品出来啦。’又给他拿来一瓶。这么一来不就没事了嘛。当然,这话不能大声说——
结账时只要加上一点它的钱就行了。反正他也是花的交际费嘛。但不管怎么说,凡是客人
表示不满退回来的东西,本店当然不能再原样拿出来待客啦。”

   “拿出来招待我们大概不要紧,是吗?”

   主厨眯起一只眼睛。“大概不要紧吧?”

   “当然不要紧。”青豆说。
     “根本不要紧。”亚由美说。

     “这位美丽的女士是你妹妹吧?”主厨问青豆。

     “你觉得像吗?”

    
     “脸长得不太像,不过有点这种感觉。”主厨说。

     “我的朋友。”青豆说,“她是警察。”

    “真的?”主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再次看了看亚由美,“是佩枪在街头巡逻的那
种吗?”

     “还没冲着人开过枪呢。”亚由美说。

     “我没说过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吧?”主厨说。

     亚由美摇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主厨微笑着,把手掌合在胸前。
                “不管是什么客人,我都可以满怀自信地推荐,这是
公认的上佳勃艮第葡萄酒。名门酒厂生产,年份也好,平常最少也要一万元。”

   服务生走来,把葡萄酒倒进两人的酒杯里。青豆和亚由美用这酒干杯。酒杯轻轻相
碰,发出了天堂里的钟鸣般的声音。

   “哎呀,这么好喝的葡萄酒,我生来还是头一次喝呢。”亚由美喝了一口,眯起眼睛
说,“到底是什么家伙,居然会对这样的美酒表示不满?”

     “不管是什么东西,总会有人对它表示不满的。”青豆说。

   然后两个人仔细地看菜单。亚由美用精明能干的律师研读重大合同时的锐利目光,
把菜单来来回回看了两遍。有没有漏掉重要之处,会不会藏有巧妙的漏洞。在头脑中研究
上面的种种条件和条款,深思它们可能带来的结果。把利益和损失仔细地放在天平上称量。
青豆在对面的座位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这副模样。

     “决定了吗?”青豆问。

     “大概。”亚由美回答。

     “那你吃什么?”

     “贻贝汤,三种葱类沙拉,再加上波尔多葡萄酒炖岩手县产小牛脑。你呢?”
   “小扁豆汤,春季蔬菜拼盘,还有纸包烤鲼鲸鱼,配玉米粥。和红葡萄酒好像有点
不配,不过既然是免费赠送的,就无话可说啦。”

   “可不可以跟你交换着吃一点?”

   “当然可以。”青豆说,“还有,如果你不介意,冷盘再加一份炸对虾,咱们俩分着
吃,好不好?”

   “太好了。”亚由美说。

   “菜选好了,最好把菜单合起来。”青豆说,“不然服务生永远也不会过来。”

  “那倒是。 说着,
       ”   亚由美恋恋不合似的合上了菜单,放回桌上。服务生立刻走过来,
请两人点菜。

   “每一次在餐馆里点完菜,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点错了菜。”服务生离去后,亚由美
说,“你怎么样?”

   “就算点错了,不过就是一道菜罢了。和人生的错误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当然。”亚由美说,“但对我来说是一件大事。从小时候起我就是这样,总是点完
菜就会后悔,
     ‘哎呀,要是不点汉堡牛肉饼,而是点油炸虾肉饼多好’之类的。你从小就是
这么酷吗?”

   “我小时候,家里由于种种原因,根本没有在外面用餐的习惯。从我懂事时起,连
一次饭店也没有去过。所以翻看菜单,从里面挑选出喜欢的菜告诉服务生,这样的经验我
一直到长大成人为止,从来没有体验过。日复一日,总是人家端上来什么,我就乖乖地吃
什么。难吃也好,量少也好,甚至是我讨厌的东西,都没有抱怨的余地。就算现在,说老
实话,我还是不论什么东西都不在乎。”

   “呵呵,是这样啊。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不过可一点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从小
就习惯在这种地方进出呢。”

   这一切,都是大冢环为青豆启蒙的。进入高级餐厅后该如何举手投足,如何点菜才
不会被轻视,如何点葡萄酒,如何点餐后甜点,如何应对服务生,餐刀、叉、匙的正式用
法,这一切,环都了如指掌,并细致地一一教会了青豆。而如何挑选服装、如何佩戴首饰、
如何化妆,青豆也都是从环那儿学来的。对青豆来说,一切都是新的发现。环在高级住宅
区里的富裕家庭中长大,母亲是个社交家,对礼仪和服饰格外讲究。因此还是个高中生的
时候,环就牢牢掌握了这类社会知识,连成人进出的场所,她也敢大模大样地进出了。青
豆贪婪地吸收了这些诀窍。如果没有邂逅环这位好老师,青豆大概会成为一个和现在很不
相同的人。她甚至常常觉得环依然活着,就潜藏在自己的体内。

   亚由美起初多少有些紧张,不过随着葡萄酒下肚,情绪一点点平静下来。
      “哎,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亚由美说,“如果你不愿回答,就不用回答,只是我
很想问一问。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

   “就算问的问题很怪,我也没有恶意,请你相信。我只是好奇心强了点。不过有些
人对这种问题会暴跳如雷呢。”

      “没关系的。我不会生气。”

      “真的?别人嘴上都这么说,结果还是发火了。”

      “我这个人特别。所以没关系。”

      “那,你小时候有没有男人对你干过怪事?”

      青豆摇摇头。“我想没有。怎么了?”

    “我只是问问。没有就好。”亚由美说,随后换了话题,“哎,你以前交没交过男朋
友?我是说认真地交往那种。”

      “没有。”

      “一个也没有吗?”

      “一个也没有。”青豆回答,然后犹豫地说,“说实在的,我一直到二十六岁都是处
女。”

   亚由美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放下刀叉,用餐巾拭了拭嘴角,然后眯起眼睛盯着青豆
的脸打量了一会儿。

      “像你这样出色的人吗?真是难以置信啊。”

      “我那时对这种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不感兴趣吗?”

      “我只喜欢过一个人。”青豆说,“十岁时我喜欢上了那个人,握了他的手。”

      “十岁时喜欢上了一个男孩。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亚由美拿起刀叉,深思着把对虾切成小段。 那么,
                        “    那个男孩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
   青豆摇摇头。我不知道。
        “     我们在千叶县市川市上小学三年级和四年级时是同班同学,
五年级时我转到了东京,从那以后一次也没见过他,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关于他,我知
道的只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二十九岁,到了秋天恐怕就三十岁了。”

   “就是说,他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你并不打算调查,是不是?

   要调查的话我想并不困难。”

   青豆再次干脆地摇摇头。“我不想自己动手调查。”

   “奇怪。要是我,肯定会动用各种手段去查明他的地址。既然那么喜欢他,就找到
他,当面告诉他你喜欢他,不就行了嘛。”

   “我不愿意这样做。”青豆说,“我希望的,是某一天在某个地方偶然遇到他。比如
说在路上迎面相遇,或偶然坐在同一辆巴士上。”

   “决定命运的邂逅。”

  “啊,差不多吧。”青豆说,喝了一口葡萄酒,
                      “到那时,我要明明白白地向他倾诉:
我一生中爱的人只有你一个。”

  “我觉得呀,这样当然非常浪漫。 亚由美很惊讶似的说,
                 ”         “但是这样重逢的可能性,
只怕很低哦。何况已经二十年没见面了,对方的长相也许发生了很大变化,就怕迎面遇上
也认不出来呢。”

   青豆摇摇头说:
         “不管容貌怎么变化,我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出他来。绝对不会弄错。”

   “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

   “于是你坚信这偶然的重逢必定到来,只是一味地等待这一天。”

   “所以我逛街时始终不懈地观察。”

   “哦。”亚由美说,“不过,尽管那么喜欢他,倒也不妨碍和别的男人做爱嘛。我说
的是二十六岁以后的事。”

   青豆想了一下,然后答道:“那些无非是过眼烟云罢了,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片刻的沉默。两人集中心思吃饭。然后亚由美开口说:
                          “这个问题好像有点冒昧„„
二十六岁那年,你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青豆点头说:“那一年我身上发生了一件事,彻底地改变了我。但现在我不能在这儿
告诉你。对不起。”
     “没事。”亚由美说,“我好像在刨根问底嘛,没惹你生气吧?”

     “绝对没有。”青豆说。

   汤送了上来。两个人静静地喝着汤,谈话中断了。两人放下汤匙,等服务生把它撤
下去以后,谈话又重新开始。

     “不过,你不感到害怕吗?”

     “比如说害怕什么?”

     “你看啊,说不定你永远也不会遇到他。当然也许真有偶然的重逢。我也觉得这样
很好。我真的希望这样。可是作为一个现实的问题,始终未能相逢就结束一生,这样的可
能性不是也很大吗?而且,就算能够重逢,他也许已经和别人结婚,也许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对不对?如果是这样,你不是就要一个人度过今后的人生了吗?和这个世上唯一爱着的人始
终无法结合。这么一想,你难道不觉得害怕?”

     青豆凝望着玻璃杯中红色的葡萄酒。“也许会害怕。但至少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哪怕对方不喜欢你?”

     “孤独一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发自内心地爱着一个人,人生就会有救。哪怕不能和
他生活在一起。”

     亚由美沉思了片刻。服务生走来,给两个人的酒杯斟满葡萄酒。青豆喝了一口,再
次感到亚由美说得一点也不错。到底是什么人,居然会对这样的美酒表示不满?

     “青豆你好了不起啊,能这样想得开。”

     “我倒不是想得开,只是由衷地这么想。”

   “我也有个喜欢的人。”亚由美坦白地说,“是高中刚毕业时,我第一次做爱的人,
比我大三岁。但他马上和别的女孩子好上了。从那以后,我就开始胡闹,而且相当严重。
我已经对这个人死了心,但当时那种胡闹还没有完全复原。他是个脚踏两只船的无赖,十
分圆滑。可是,我竟然喜欢上了他!”

     青豆点点头。亚由美也端起葡萄酒杯,喝了一口。

    

   “现在这家伙还常常打电话来,约我见面。他的目标当然是我的身体。我心里明白,
所以不见他。见了面反正不会有好事。可是,尽管我脑子里很清楚,身体却会产生反应,
心里麻酥酥地就想和他睡。这种情况反复几次,就想随心所欲地胡闹一场。这种心情,你
能理解吗?”

   “能理解。”青豆说。

   “这家伙真是个无赖。生性小气,做爱的本事也不高明。可至少这家伙不害怕我,
至少在一起的时候非常疼爱我。”

   “这种心情是无法选择的。”青豆说,“它是自己闯上门来的,和从菜单上挑选菜肴
完全不同。”

   “可点错了便后悔不已,两者倒是很像呢。”

   两人笑了。

   青豆说:
      “呃,菜单也好男人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我们觉得好像是自己在挑选,实
际上我们也许什么也没选。说不定那是从一开始就设定好的,我们只不过是做出挑选的样
子。什么自由意志之类的,没准只是我们的想象。我常常这么想。”

   “如果是那样,人生可真够黯淡的啊。”

   “也许吧。”

   “不过,如果能真心爱上一个人,那么不管对方是何等恶劣,哪怕对方并不爱自己,
人生也至少不会是地狱,就算多少有点黯淡。”

   “没错。”

   “不过呀,青豆。 亚由美说,
           ”    “我想,这个世界啊,既蛮不讲理,又相当缺乏善心。”

   “也许是这样。”青豆说,“但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更换了。”

   “退货期限早就超过了。”亚由美说。

   “小票也扔掉了。”

   “说得对。”

   “但也没关系。这种世界反正转眼间就会完蛋。”青豆说。

   “那太好玩了。”

   “然后天国就会降临。”

   “等不及啦。”亚由美说。
      两人吃了甜点,喝了意式浓咖啡,AA 制结了账(便宜得惊人)。然后又去附近的酒吧
各喝了一杯鸡尾酒。

      “哎,青豆,那边那个男人,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吗?”

   青豆朝那边看了一眼。一个高个子中年男子正坐在吧台的尽头,独自喝着马丁尼。
就像成绩优秀、擅长体育的高中生就这样上了年纪,变成了中年人。头发开始变得稀薄,
但面容仍然年轻。

      “也许是吧,不过今天我不想要男人。”青豆果断地说,“而且这里可是个高级酒吧
呢。”

      “我知道。只是提一句。”

      “下次再说吧。”

      亚由美端详着青豆。你这话的意思,
              “       是下次还跟我结伴?我是说,去找男人的时候。”

      “行啊。”青豆说,“咱们俩一起干。”

      “太好了。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好像什么都能办到。”

      青豆喝的是得其利酒,亚由美则喝汤姆·柯林斯。

      “上次在电话里,你说和我模仿过同性恋的样子。”青豆说,“咱们到底干了什么?”

      “啊,那个呀。”亚由美说,“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为了活跃气氛,稍微比画
了两下同性恋的样子。难道你一点都没记住吗?当时你也劲头十足呢。”

      “我根本不记得,忘得千干净净。”青豆说。

      “反正是咱们俩光着身子,摸摸乳头啦,亲亲那个地方啦„„”

   “亲了那个地方?”青豆一说出口,慌忙看看四周。因为在安静的酒吧里,她的声音
不必要地响。幸运的是,她的话似乎没有传到别人耳朵里。

      “只是做做样子,没有用舌头。”

      “哎呀。”青豆用手指按住太阳穴,长叹一口气,“真是的,都干了些什么蠢事啊。”

      “对不起。”亚由美说。

      “没什么。你不用在意。是我自己不好,居然醉成了那样。”

      “不过青豆,你那个地方很可爱很好看呀,感觉就像新的一样。”
     “你可别说,实际上就是和新的一样嘛。”

     “是因为没怎么用过?”

     青豆点点头。“对呀。哎,我说你该不会有同性恋倾向吧?”

   亚由美摇摇头。
         “那么干,我还是生来头一次呢,真的。不过我醉得相当厉害,再加
上当时心想,反正是和你嘛,试一试也没关系,不过是学样子闹着玩,大概没什么大不了
吧。你怎么样呢,在那方面?”

     “我也毫无兴趣。但念高中的时候,曾经和要好的女友有过一次类似的经验。本来
没打算那样的,结果却变成了那样。
               ”

     “这种事情也可能发生。怎么样,当时有感觉了吗?”

   “嗯。我想是有感觉。”青豆诚实地回答,“只有那么一次。我觉得不应该这样,以
后再也没发生过。”

     “你是说同性恋不应该吗?”

   “那倒不是。我不是说同性恋不应该,或者不干净。只是说我觉得不该和那位女友
成为那样的关系。我不想把宝贵的友情搞成那种赤裸裸的形式。”

     “哦。”亚由美说,“青豆,今晚能不能让我在你家里住一个晚上?


   我不想就这样回宿舍去。只要一回那儿,这种好容易营造出来的优雅气氛一瞬间就
会毁掉。”

   青豆喝完最后一口得其利酒,把玻璃杯放在了吧台上。
                          “住在我那儿倒没关系,但不
许动歪脑筋哦。”

   “嗯,好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让我睡哪儿都行,地板也
好哪儿也好,我都能睡着。明天休息,早上也不用早起。”

   她们换乘地铁回到了自由之丘的公寓。时钟指向将近十一点。两人都醉意醺醺,很
困。青豆在沙发上铺好卧具,借了一套睡衣给亚由美。

     “和我一起在床上躺一下好吗?我想和你抱一会儿。不动歪脑筋,我向你保证。”

   “行呀。”青豆说。曾经杀过三个男人的女子,竟然和现役警察睡在一张床上!她在
心里感叹。世界真是不可思议。
   亚由美钻到床上,双臂环抱着青豆的身体,她那结实的乳房贴在了青豆的手臂上。
口中的气息混合着酒精和牙膏的气味。

   “青豆,你不觉得我的胸太大了吗?”

   “没有呀。形状看上去很漂亮。”

   “但是,大胸不是让人觉得脑袋笨吗?跑起来左摇右晃,把两只沙拉碗一样的胸罩晾
在晾衣竿上,也让人难为情。”

   “男人好像喜欢这样的呢。”

   “而且乳头也太大了。”

   亚由美解开睡衣的纽扣,露出一只乳房,给青豆看乳头。
                           “你瞧瞧,这么大呀。你不
觉得怪吗?”

   青豆看了看乳头,的确不算小,但她觉得并没大到让人担忧的地步。只比环的乳头
大一点点。“这不是很可爱吗?谁和你说太大了?”

   “有个男人。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

   “那人是少见多怪。这么大很普通呀,我的是太小了。”

   “我喜欢你的乳房。形状很秀气,让人觉得脑袋聪明。”

   “怎么会呢?太小了,形状还左右不一样。所以挑选胸罩时很头疼啊,因为左右的尺
寸不同。”

   “哦?原来大家都有让人头疼的烦恼啊。”

   “是啊。”青豆说,“赶快睡觉吧。”

   亚由美向下伸手,要把手放进青豆的睡衣里。青豆抓住她的手,按住不放。

   “不行。刚才不是说好的吗?不动歪脑筋。”

   “对不起。”亚由美说着,缩回了手,“对了,刚才的确说好了。我准是喝醉了。不
过呀,我很崇拜你,简直就像一个傻里傻气的高中女生。 ”

   青豆沉默不语。

    “我说啊,你一定是为了留给那个男孩子,才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珍藏了起来,是
不是?”亚由美仿佛耳语般小声说,这种地方真让我羡慕。
               “          有一个可以为他珍藏什么的人。”
   也许是那样。青豆心想。可对我来说最宝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快点睡吧。”青豆说,“我抱着你,直到你睡着。”

   “谢谢你。”亚由美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不必道歉。”青豆说,“你没给我添什么麻烦。”

   青豆的腋下一直能感觉到亚由美暖暖的呼吸。远方传来狗吠声,有人咣当地关窗户。
其间,她一直抚摸着亚由美的头发。

   把睡着的亚由美留在床上,青豆爬起来。看来今夜她要睡沙发了。从冰箱中拿出矿
泉水,倒进玻璃杯里,喝了两杯。然后走到狭窄的阳台上,坐在铝制椅子上眺望街景。这
是个宁静的春夜,从远处的路上,仿佛人工制造的海涛声般的声响乘着微风传来。午夜已
过,霓虹灯的光芒也多少减弱了。

   我对亚由美这个女孩的确有好感,愿意尽我所能去呵护她。自从环死后,长期以来,
我一直打定主意不再和任何人深交,从来没有想过需要新朋友。但面对亚由美,不知为何
却能自然地敞开心扉,能在某种程度上坦白自己的心事。但是,她和你完全不同。青豆对
着活在自己心中的环倾诉。你是特殊的存在。我可是和你一起长大的呀。任何人都不能和
你相比。

   青豆把头向后仰,仰视天空。眼睛虽然在眺望天空,她的意识却徘徊在遥远的记忆
中。和环一同度过的时间,两人谈过的话,还有两人相互触摸过的身体„„然而渐渐地,
她发觉此刻眼中的夜空,与平日的夜空有所差异。某种东西和平日不同。有一种细微的但
难以否认的不协调感。

   这种不同在什么地方?她费了些时间才想到。在想到之后,又费了好一番辛苦才接受
了这个事实。因为,视野捕捉到的东西,意识却无法认证。

   天空中浮着两个月亮。一个小月亮,和一个大月亮,并排着浮在空中。大的是平常
看惯的月亮,接近满月,黄色。但在它旁边,还有另外一个月亮,一个形状不曾看惯的月
亮。稍微有些变形,颜色也仿佛长了一层薄薄的苔藓,发绿。这就是她的眼睛捕捉到的东
西。

   青豆眯起眼睛,集中精神凝望着那两个月亮。然后闭上眼睛,过了一段时间,做了
深呼吸,再次睁开。心里期待着一切恢复正常,月亮依然只有一个。但情况完全相同。既
不是光线的恶作剧,也不是视力出了毛病。天空中千真万确、明白无误,有两个月亮美丽
地并排浮在那里。黄色的月亮,以及绿色的月亮。

    青豆想把亚由美喊醒,问问她,是否真有两个月亮在那里。但她改变了主意,作罢
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月亮从去年起就变成了两个。亚由美也许会这么说。
“                         ”          但是,
说不定她也会这么说:“你胡说些什么呀,青豆。我只看见一个月亮嘛。你眼睛是不是出毛
病了?”不论是哪一种,我面临的问题都得不到解决,反而只会变得更严重。
   青豆用手捂住下半边脸,继续凝望着那两只月亮。确实,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她
想。心脏的跳动加速。不是世界出了毛病,就是我自己出了毛病。是瓶子有问题呢,还是
盖子有问题?

   她回到房间里,锁上玻璃门,拉上帘子。从橱柜中拿出白兰地酒,倒进玻璃杯里。
亚由美在床上发出均匀的鼾声。青豆凝望着她,啜饮着白兰地。两肘撑在餐桌上,努力不
去思考帘子后面的那些东西。

   说不定,她心想,这个世界真的正在走向终结。

   “于是天国降临。”青豆小声说出口来。

   “等不及了。”某人在某处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