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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青豆 无论我们幸福还是不幸



第二天夜里,月亮仍旧是两个。大月亮就是通常那个月亮,像刚从灰烬的山里钻出来一般,
通体带着一种奇异的白。除此之外,倒和原来看惯的月亮无异。一九六九年一个炎热的夏
日,尼尔·阿姆斯特朗迈出了微小而又巨大的第一步的那个月亮。而且,在它身边,还有
一个变形的绿色小月亮。它就像一个成绩欠佳的孩子,畏缩地依偎在大月亮旁边。
   准是我的脑子出了毛病。青豆心想。月亮自古以来就只有一个,现在也肯定只有一
个。如果月亮忽然增加为两个,地球上的生活势必发生各种现实的变化。比如说涨潮落潮
也会为之一变,这肯定要成为世间的重要话题。我怎么也不可能注意不到。这和由于某种
偶然因素漏读一段新闻报道有天壤之别。

   但果真如此吗?我能怀着百分之百的自信如此断言吗?

   青豆皱了一会儿眉。最近一段时间,奇妙的事在我身边不断发生。在我不知道的地
方,世界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就像在玩那种趁我闭眼大家可以自由更换位置的游戏。
果真如此的话,天空有两个月亮并排浮现,也许就不是离奇古怪的事了。或许是不知何时,
当我的意识正在沉睡,它忽然从宇宙的某个角落冒出来,摆出一副像月亮的远亲一般的神
情,停留在了地球的引力圈内。

   警察的制服和手枪都更换一新。警察和过激派在山梨县山中展开激烈的枪战。这一
切都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还有美国和苏联共同建造月球基地的新闻。这些事
和月亮的数目增加,有没有某种关系呢?在图书馆查阅的报纸缩印版上有没有关于新月亮的
报道?

   她苦苦思索,却一件也想不起来。

   要是能找个人问一问也好。可是该去找谁,又该怎么问,青覃一头雾水。“哎,我说,
这天上好像浮着两个月亮,你能不能帮我看一看?”这么问行还是不行?但是,无论怎么想,
这都是个十分愚蠢的问题。如果月亮增加到两个真是事实,对此一无所知未免奇妙;而如
果月亮一如既往地只有一个,下场一定是自己被视为精神失常。

   青豆把身子深深埋进铝管制的椅子里,两只脚跷在扶手上,想出了十几种提问的方
式,还试着问出口来。但每一种听上去都同样愚不可及。没办法。事态本身超出了常规,
不可能提出合情合理的问题。这是不言而喻的事。

   关于第二个月亮的问题先不管。继续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反正暂时没有因此带来实
质性的麻烦。而且,也许有一天,会忽然发现它已经消失、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正午过后,她去了广尾的体育俱乐部,上了两节武术课、一节个人训练课。
顺便去前台转了转,看见麻布的老夫人少见地留了口信。内容是:有空时请与我联系。

   像平时一样,接电话的是 Tamaru。

   如果方便,夫人想请你明天光临,教授例行课程,晚上与你共用便餐。Tamaru 说。

   四点后拜访尊府,很荣幸能与夫人共进晚餐。青豆答道。

   “很好。”对方说,“那么明天四点后见。”

   “哎,Tamaru 先生。你最近有没有看过月亮?”青豆问。
     “月亮?”Tamaru 反问道,“你是说浮在天上的月亮?”

     “对。”

  

     “刻意看月亮,最近一段时间倒没有过。月亮怎么啦?”

     “也没怎么。”青豆说,“那么,明天四点后见。”

     Tamaru 稍过了一会儿,才把电话放下。

   这天晚上月亮依旧是两个。每一个都仿佛离满月还差两天。青豆端着白兰地酒杯,
就像端详着怎么也解不开的字谜,久久地望着那一对一大一小的月亮。越看越觉得这对组
合充满了谜。如果可能,她真想向月亮问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突然,你身边就跟上了
那个绿色的小伙

伴。可惜,月亮自然不理会。

   月亮比谁都更为久远地,始终遥遥地凝望着地球。恐怕它曾把地球上发生过的一切
现象、一切行为都看在眼中。但月亮沉默不语,始终冷冷地、牢牢地把沉重的过去深埋心
底。那里没有空气,也没有风。真空最适合完好无损地保存记忆。谁都不可能去宽慰月亮
的心。青豆对着

月亮举起了酒杯。

     “最近你有没有和谁相拥而眠?”青豆问月亮。

     月亮没有回答。

     “你有朋友吗?”

     月亮没有回答。

     “你活得这么酷,会不会偶尔感到疲倦呢?”

     月亮没有回答。

     和往常一样,Tamaru 在玄关迎接她。

     “我看过月亮了。昨晚。”Tamaru 张口就说。

     “是吗?”青豆回应道。
   “让你一说,未免有些放心不下。不过好久没看了,昨天一看,月亮还真是个好东
西。让人心平气和。”

   “是和恋人一起看的吗?”

   “对呀。”Tamaru 回答,随后把手指放在鼻翼旁,“嗯,月亮怎么了?”

   “也没怎么。 青豆说,
         ”    她斟词酌句,
                   “只是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心里总惦记着月亮。”

   “没有理由?”

   “没有特别的理由。”青豆答道。

   Tamaru 默默地点头。他似乎在揣度着什么。这人不相信缺乏理由的事,却没有深究,
而是照老规矩在前头带路,把青豆领进日光房。老夫人身穿一套训练用的运动服,正坐在
读书椅上,一边听着约翰·道兰的弦乐合奏曲《七滴泪》,这是她喜欢的乐曲,青豆也听过
许多次,熟

悉那旋律。

   “今天请你来,却到昨天才联系,对不起。”老夫人说,
                           “要是能早一点约你就好了,
没想到这段时间刚好空了出来。”

   “我这边您不必介意。”青豆说。

   Tamaru 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茶壶,沏着香草茶。他把茶倒进两只雅致的茶
杯里,走出房间,关上门。老夫人和青豆一面听着道兰的音乐,一面眺望着庭院里鲜红欲
燃的杜鹃花,静静地饮茶。无论什么时候来,这里都像是世外桃源。青豆想。空气白有分
量,时间自有独

特的流逝方式。

   “听着这支乐曲,我常常会对时间这东西产生许多奇怪的感慨。”老夫人仿佛猜透了
青豆的心思,说,
       “四百年前的人听到的音乐,竟然和我们此刻听的是完全相同的东西。想
到这些,你不觉得很奇妙吗?”

   “是啊。”青豆答道,“要是这么说,那四百年前的人们看到的月亮,也和我们今天
看到的是相同的东西。”

   老夫人诧异地望着青豆,随后点头说:
                   “的确是这样啊,你说得非常有道理。这么一
想,隔着四个世纪听着同样的音乐,也许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之处。”

   “也许该说是几乎相同的月亮。”
   青豆说道,注视着老夫人,但她的话没有引发这位老夫人的兴趣。

   “这盘激光唱片录的是古乐器的演奏。”老夫人说,“使用和当时一样的乐器,按照
和当时一样的乐谱演奏。于是,音乐效果和当时大体上一样。就像月亮那样。”

   青豆说:
      “但是,即使东西一样,人们的理解方式也许和今天大不相同。当时的夜晚
大概要更黑更暗,月亮恐怕也相应地更大更亮。人们不用说,也不可能拥有唱片、磁带和
激光唱盘,不会像现在习惯的,不管什么时候,想听什么音乐就听什么音乐。那在当时,
实在是非常特

别的。”

   “完全正确。”老夫人同意,“我们居住在这样一个便利的社会里,感受性恐怕相应
变得迟钝了。浮现在天空中的月亮尽管一样,但我们看到的也许是另外一个东西。也许在
四个世纪前,我们曾经拥有更为贴近自然、更为丰富的灵魂。”

   “但那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半数以上的儿童由于慢性病和营养不良在长大成人前就
夭折了。因为小儿麻痹、结核、天花和麻疹,人轻易就会丧生。在普通百姓中,能活过四
十岁的人应该不多。女人要生好多孩子,一到三十多岁就牙齿脱落,变得像老太婆一样。
人们为了生存下

去,不得不屡屡依仗暴力。孩子们从小就被迫从事会导致骨骼变形的重体力劳动,少女卖
淫是常见的事,甚至还有少男卖淫。众多的人在与感性和灵魂的丰足无缘的世界里过着最
低限度的生活。都市的大街上满是残疾人、乞丐和罪犯。能够感慨无限地赏月、感叹莎士
比亚的戏剧、欣

赏道兰的美丽音乐的,恐怕只是极少的人吧。”

   老夫人微笑着说:“你真是个十分有趣的人啊。”

   青豆说:“我是个极其普通的人,只不过喜爱读书罢了。主要是关于历史的书。”

   “我也喜欢读历史书。历史书告诉我们,我们从前和今天基本相同这个事实。在服
装和生活方式上虽然有所不同,我们的思想和行为却没有太大变化。人这个东西说到底,
不过是遗传因子的载体,是它们的通道。它们就像把累倒的马一匹又一匹地丢弃一样,把
我们一代又一代

地换着骑下来。而且遗传因子从不思考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无论我们幸福还是不幸,它们
都毫不关心。因为我们不过是一种手段。它们只思考一点:对它们来说,什么东西效率最
高。”

   “尽管如此,我们却不得不思考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是吗?”

   老夫人点点头。
         “是啊。人却不得不思考这些。但支配着我们生活方式之根本的,却
是遗传因子。当然,这样必定产生矛盾。”说完,

她微微一笑。

     关于历史的讨论到此结束。两人喝完剩下的香草茶,转而进行武术练习。

     这天在宅第里吃了顿简单的晚餐。

     “只能做些简单的东西,你看行吗?”老夫人问。

     “当然没关系。”青豆说。

     晚餐是由 Tamaru 用小推车送来的。做菜的大概是专职的厨师,而送来并服侍两人
进餐,是 Tamaru 的职责。他从冰桶中取出白葡萄酒,用娴熟的手法倒进酒杯。老夫人和
青豆喝了。酒冰得恰到好处,香味宜人。菜肴只有清煮白芦笋、尼斯沙拉和蟹肉煎蛋卷,
外加面包卷和黄油。

每道菜都食材新鲜,味道鲜美。分量也适度而充足。总之,老夫人每餐总是吃得很少。她
优雅地使用刀叉,像小鸟般每次只把一点点食物送入口中。Tamaru 一直守候在房间最远的
角落。像他那样身躯厚实的男人,竟然能长时间地彻底消除自己的存在感,实在让人吃惊,
青豆一直对此

很钦佩。

     吃饭的时候,两人只是断断续续地交谈,她们都把意识集中在进餐上。音乐轻声地
流淌。是海顿的大提琴协奏曲,这也是老夫人喜欢的曲子之一。

     菜撤下,咖啡壶端上来。Tamaru 倒好咖啡,正要退下,老夫人对他举起手指。

    

     “这里没事了。谢谢你。”她说。

   Tamaru 微微点头,然后像平日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出房间。门静静地关闭。两人喝着
餐后咖啡时,唱片放完了,新的沉默重又降临。

     “你和我互相信任。对不对?”老夫人直直地注视着青豆,问。

     青豆简洁地,但毫无保留地表示同意。

     “我们共同拥有重要的秘密。”老夫人说,“说起来就是把性命都交给了对方。”

     青豆沉默着点点头。
   青豆第一次向老夫人全部说出自己的秘密,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当时的情形她还历
历在目。总有一天,她得向什么人倾吐这心底的重负。因为将它深埋心底独自承受,负担
即将到达极限。所以老夫人一引导,青豆就断然把长期紧闭的秘密之门打开了。

   自己唯一的密友如何长期饱受丈夫的暴力,以致精神崩溃,却又无力逃离苦海,于
是苦恼不堪,终于自杀。自己又如何在将近一年后找个理由上门拜访了那个家伙,并巧妙
地设下圈套,用锋利的针刺入他的后颈,把他杀了。那么一刺,不留伤痕也没有出血,于
是被当作单纯的

病死处理。没有任何人产生过怀疑。青豆当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现在仍然不认为,
也没有感觉到良心的苛责。尽管如此,有意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带来的沉重感却不能减轻。

   老夫人细心地倾听青豆漫长的告白。在青豆断续地讲述整个经过时,她始终一言不
发,仔细聆听。等青豆讲完,她在不太明白的细节处提了几个问题,然后伸出手,长久地
紧握着青豆的手。

   “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老夫人缓缓地耐心教诲,“如果那个家伙还活着,将来肯
定还会对其他女人干出同样的事。他们总能找到牺牲者,注定要一再重复同样的恶行。是
你斩断了祸根。这和一般的个人复仇完全不是一回事。你放心好了。”

   青豆把脸埋进双手里,泣不成声。她是为环哭泣。老夫人掏出手帕,为她拭去眼泪。

   “真是奇怪的巧合啊。”老夫人用没有丝毫迷茫的声音平静地说,“我也曾经为了可
以说完全相同的理由,让一个人消失过。”

   青豆仰脸望着老夫人,说不出话来。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老夫人继续说:
         “当然不是我亲自下手。我没有那样的体力,也不像你那样有特殊的
技术。我是用自己能采取的适当手段让他消失的。

没留下任何具体的证据。就算现在我去自首,也不能证明它是一起案件。和你的情况一样。
如果死后有审判,我大概会受到上帝的审判。但这种事我一点也不畏惧。我没有做错。不
管在什么人面前,我都会坦荡地说出自己的主张。”

   老夫人仿佛安下心一样长叹,随后继续说下去。

   “这样一来,你和我就算掌握了对方的重大秘密。对不对?”

   青豆仍然未能完全理解对方在说什么。让人消失?在深深的疑问和剧烈的震惊之间,
她的脸快要失去正常的形状。老夫人为了让青豆镇定下来,用沉稳的声音进一步说明。

   她的亲生女儿也出于和大冢环相似的原因,自己结束了生命。女儿的婚姻生活可能
不太顺利,老夫人当初就察觉了。在老夫人眼里,那个男人显然拥有扭曲的灵魂,以前也
引发过问题,其原因恐怕根深蒂固。但是,谁也未能阻止这场婚姻。果然,惨烈的家庭暴
力一再重复,女

儿逐渐丧失自尊和自信,被逼人绝境,患上了忧郁症。她被剥夺了自立的能力,仿佛掉进
了万丈深渊,再也无力逃脱。于是有一天,她把大量的安眠药和着威士忌,一起灌进了胃
里。

   验尸时,发现她身上留有施暴的痕迹。有撞击与殴打留下的伤痕,有骨折的痕迹,
还有许多香烟的烫伤。两只手腕上都有绳索紧紧捆绑过的印痕,使用绳索似乎是这家伙的
嗜好。乳头也变了形。她丈夫被警察传去讯问取证。他承认了部分施暴事实,却声称这只
是性行为的一部

分,是在双方同意下进行的,妻子其实喜欢这一套。

   结果,和环的情况一样,警察无法对她丈夫追究法律责任。妻子并没有向警方提起
过控告,更何况她已经死亡。丈夫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还聘请了一个精明能干的刑事律
师。而且,死因是自杀,并无置疑的余地。

   “你把那个家伙杀了?”青豆果断地问。

   “不。我并没有杀了那个家伙。”老夫人说。

   青豆不太明白,默默地凝望着老夫人。

   老夫人说:
       “我女儿以前的丈夫,那个卑鄙的家伙,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每天早上
在自己的床上睁开眼睛,用自己的双腿走路。我并不打算杀了那个家伙。”

   老夫人稍稍顿了一顿,等着自己的话进入青豆的大脑。

   “对那位曾经的女婿,我所做的是让他在社会上身败名裂,而且让他完全地身败名
裂。我还拥有这样的力量。他是个软弱的人。脑子够用,还能说会道,在社会上也得到了
一定认可,但从本质来说,却是个软弱卑劣的东西。在家庭中对妻儿动用暴力的,肯定是
人格软弱的家伙

。正因为软弱,才总想找出比自己更软弱的人充当牺牲品。让他身败名裂很容易,那种人
一旦身败名裂,就永世不得翻身。我女儿去世已经很久了,但直至今日,我仍然从不间断
地监视着他。每当他试图翻身,我就决不容忍。尽管他还活着,但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他是不会自杀

的,因为他根本没有自杀的勇气。这就是我的方式。绝不让他轻易死掉。要从不问断、毫
不留情地折磨他,叫他生不如死。就像活生生被剥皮一样。我让他消失的,是另外一个人。
因为我们有十足的理由不得不请他消失。”

   老夫人继续向青豆说明。在女儿自杀的第二年,她为一些同样受家庭暴力折磨的女
性准备了一处私立的庇护所。她在和麻布宅第相邻的土地上拥有一座小小的两层公寓,原
本打算不久后就拆除的,没有住人。她把这幢建筑略加修整,用作那些无处投奔的女子的
庇护所。由东京

的律师牵头,开设了一个“暴力受害女性咨询室”,由志愿人员轮流接听咨询电话。从这里
和老夫人取得联系后,那些需要紧急避难处的女子就被送到庇护所。带着年幼的孩子来的
也不少,其中甚至有受到父亲性侵犯的十几岁的小女孩。她们住在这里,直到找到安身之
处。眼前生活

所需的日常用品一应俱全,还提供食品和替换衣物。她们相互帮助,过着一种集体生活。
所需的费用由老夫人个人负担。

      律师和生活顾问定期访问庇护所,照料她们,和她们协商今后的对策。老夫人有空
也会露面,一个个地倾听她们的倾诉,恰当地提供忠告。还为她们寻找工作和安身之地。
如果发生需要物理性介入的麻烦,就由 Tamaru 出面适当地处理。比如说丈夫得知妻子的
住处、前来强行抢

人回去的事并非没有,但再也没人能比 Tamaru 更有效而迅速地处理这类麻烦了。

    

   “但是,单靠我和 Tamaru 不可能解决一切问题。况且还有些情况,不管借助什么
法律都找不到现实的解决方法。  ”老夫人说。

   青豆发现,老夫人说着说着,脸上渐渐露出了特殊的赤铜色光辉,平时那种温厚而
高贵的印象淡化,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某种超越了单纯的愤怒和嫌恶的东西。那
恐怕是精神最深处又硬又小的、无名的核儿一样的东西。即便如此,她那冷静的声音始终
未变。

   “当然,假如那些家伙不存在了,就可以省去离婚诉讼的繁杂,保险金就可以立刻
到手,但只为了这种实际的理由左右一个人的存在,是不能容许的。我们只有在列举出所
有的因素,公正严谨地研判,最终得出这个男子已完全没有怜悯的余地的结论,才采取行
动。那些专靠吸

弱者的鲜血为生的寄生虫一样的家伙。灵魂扭曲,没有治愈的可能也没有重新做人的意志,
在这个世界已找不到丝毫存活下去的价值的恶棍。 ”

      老夫人闭上嘴,用足以穿透岩壁的目光注视了青豆片刻,然后用沉稳如旧的声音说
下去。

    “对于这种人,我们只能用某种形式请他们消失。某种绝不会引起世间关注的方法。”

      “这种事能做到吗?”
    “人的消失有种种方式。”老夫人字斟句酌地说。然后停顿了片刻,“我能制定某种
消失的方式。我有这样的力量。”

    青豆对这些想了又想。但老夫人的表达太含糊了。

   老夫人说:“我们都曾经因为某种蛮横无理的形式失去最宝贵的人,从而深受伤害。
这种心灵的创伤恐怕永远不会痊愈。但我们不能只是永远坐看自己的伤口,必须站起来投
入下一步行动。而且不是为了自己的复仇,而是为了更广泛的正义。如何,你愿不愿意帮
我做点工作?我

需要值得信赖、精明能干的合作者,需要可以一起分享秘密、分担使命的人。”

    把这些话进行整理,理解老夫人所说的内容,花去了一些时间。这是难以置信的告
白和提案。而且听了这个提案,为了稳定情绪又花去了更多时间。其间,老夫人坐在椅子
上,姿势始终不变,注视着青豆,沉默不言。她不慌不忙,似乎准备一直等下去。

    毫无疑问,她一定处于疯狂状态。青豆想。但老夫人的头脑并没有混乱,精神也没
有失常。非但如此,她的精神甚至非常冷峻、安定,毫无动摇,有确凿证据的支撑。这与
其说是疯狂,不如说是和疯狂相似的东西。或许称为正确的偏见更接近事实。此刻她要求
的,是让我和她

分享这种疯狂与偏见。并以与她相同的冷峻这样做。她相信我具备这样的资质。

    到底思考了多久?沉湎于冥思苦想中,一个人似乎会丧失时间感,唯有心脏固执地铭
刻着一定的节奏。青豆走访了自己心中几个小小的房间,仿佛鱼儿逆流而上,回溯时间的
长河。那里有习以为常的光景,有遗忘已久的气味,有温柔的怀念,有严苛的痛楚。一缕
不知来自何处的

光,唐突地刺穿了青豆的身躯。她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己似乎变得透明了。把手掌伸
向那缕光,能看见手掌后面的光景。身体似乎猛然变轻。青豆心想:即使此时此地我委身
于疯狂与偏见,导致自己粉身碎骨,世界彻底消亡,我究竟又有什么可以失去呢?

   “我明白了。”青豆回答。片刻后,她紧咬着嘴唇,又开口说道:“如果有用到我的
地方,我愿意尽力相助。”

    老夫人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青豆的手。从那以后,青豆便与老夫人分享秘密,分担
使命以及和疯狂相似的东西了。 那也许就是彻底的疯狂。
              不,          但两者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
青豆却辨认不清。而且她和老夫人一起送进那遥远的世界去的,无论怎么看,都是没有怜
悯的余地的人



    “上次你在涩谷的城市酒店,把那个家伙转移到另一个世界之后,还没过去多长时
间。 老夫人静静地说。 “转移到另一个世界” 听上去简直像在谈论移动家具一般。
  ”        她说         时,
   “再过四天刚好满两个月。”青豆答道。

   “还不到两个月。”老夫人接着说,“因此,现在拜托你去做下一项工作,怎么看都
不合适。至少该保持半年的间隔。如果间隔时间太短,你的心理负担就会变大。该怎么说
呢,这可不是寻常小事。再加上,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站出来,怀疑和我运营的庇护
所有关系的男

人心脏病发作死亡的几率,是否有些偏高。”

   青豆微微一笑,随后说:“世上疑心重的人很多。”

   老夫人也微微一笑。
           “你知道,我是一个极其谨慎的人,从来不相信偶然、可能、幸
运这些东西。一直到最后的最后,都在探索更为稳妥的可能性。只有判断再也没有其他可
能性时,才会选择它。并且在万不得已实行它的时候,我会排除一切风险。细心而缜密地
研究所有要素

,做好万全准备,确信万无一失之后,才会拜托你实行。所以直到现在,没有发生过任何
问题。对不对?”

   “是。”青豆承认。的确如此。备好工具前往指定的场所,事情已经预先周密地部署
完毕。她只要用锋利的尖针在对方后颈特殊的部位刺那么一针。然后在确认对方已经“转
移到了另一个世界”之后,离开现场。迄今为止,一切都在顺利而系统地运行。

   “但说到这次这个对手,让人心痛的是,好像得请你多少勉强一下。计划还未完全
成熟,不确定的因素很多,可能无法像以前那样为你提供完备的条件。因为和以往相比,
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

   “怎么不同?”

   “对方不是个地位普通的男人。”老夫人慎重地挑选着字眼,说,“说得具体一点,
首先警卫非常严密。”

   “是个政治家?”

   老夫人摇摇头。“不,不是政治家。对此,下面我会细说。我们还探讨了许多办法,
看看能否不派你去就解决问题。但好像什么方法都难以顺利实施。普通的方法根本无济于
事。实在很抱歉,除了请你出场,我们想不出别的办法。”

   “这项工作很紧急吗?”青豆问。

   “不,不是很紧急。也没有一个非按时完成不可的期限。不过如果晚了,受伤害的
人或许会相应地增多。而且给我们的机会非常有限。

下一个时机何时到来,也完全不能预测。”
   窗外完全暗下来,日光房被沉默包围着。月亮出来了没有?青豆想。但从她坐的位置
看不见外面。

   老夫人说:“我打算尽量详细地说明情况。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请你见一个人。现在我
们去见见她。”

   “这人在庇护所里生活吗?”青豆问。

   老夫人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喉咙深处发出小小的声音。她眼睛里浮出平时未曾见过
的特别的光芒。

   “六个星期前从咨询室送到这里来的。整整四个星期她一句话也不说,大概处于精
神恍惚状态,总之丧失了全部语言能力。我们只知道她的名字和年龄,一身褴褛地睡在地
铁站时被收容,之后辗转被送过许多地方,最后送到了我们这里。我投入时间一点点地和
她谈话。花了好

长时间才让她明白不必害怕,这里是安全的地方。现在,她多少能开口说话了,虽然说得
很混乱很零碎,但是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大致能弄清发生了什么。那是非常残忍、难以
启齿的事,简直惨不忍闻。”

   “又是来自丈夫的暴力吗?”

   “不是。”老夫人声音干涩地说,“她还只有十岁。”

   老夫人和青豆走过庭院,打开锁,穿过小小的木门,走向相邻的庇护所。那是一所
小小的木结构楼房,从前,在宅第里干活的佣人更多的时候,主要用作这些人的住房。二
层小楼,建筑本身很有情调,但作为住宅出租的话,则多少有些破旧。不过当作走投无路
的女子的临时避

难所,却无可挑剔。古老的橡树伸开枝条,庇护着小楼。玄关的门上镶嵌着图案美丽的装
饰玻璃。房间共有十个。有时候人多,有时候人少,一般总有五六个女子默默地生活在这
里。这时大约有一半房间亮着灯。除了偶尔传来的孩子的声音,始终安静得令人觉得不可
思议,望去像小

楼自己沉默不语一般。伴随着生活的各种各样的声响,这里却没有。门口拴着一只母德国
牧羊犬,有人走近时,它便低声吼叫,接着吠叫几声。不知是什么人怎样训练的,有男人
走近时,这狗便狂吠不停。但它最亲近的是 Tamaru。

   老夫人走近时,狗立刻停止了吠叫,拼命地摇尾巴,很高兴地打响鼻。老夫人弯下
腰,轻轻拍拍它的脑袋。青豆也搔搔它的耳后。狗记得青豆的面孔,它是一条聪明的狗,
而且不知为何喜欢吃生菠菜。然后老夫人用钥匙打开了玄关的门。

   “一位住在这里的女子负责照顾那个孩子。”老夫人告诉青豆,“和她住在同一个房
间,尽量随时关注她。我还不放心让那孩子独处。


     在庇护所里,暗暗地鼓励女子们平日互相照顾,互相倾诉经历的磨难,彼此分担经
受的痛楚。通过这么做,有很多人一点点自然地痊愈了。先进来的人向后进来的人传授在
这里生活的要领,交接生活必需品。扫除和烹饪大体实行轮流制。自然,其中也有宁愿独
处、绝口不提自

身经历的人。这样的女子,其孤独与沉默也得到了尊重。但大多数女子都希望和遭遇相同
的女性率直地谈论经历、相互依傍。庇护所内禁止饮酒、抽烟,还禁止未经许可的人出入,
但此外没有特别的限制。

     小楼里有一架电话、一台电视机,放在玄关旁边的公用会客厅里。里面还有一套旧
沙发和餐桌。女子们一日中的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电视机几乎不开,
即便开着,音量也是调到若有若无的程度。女子们似乎更喜欢独自读书、看报、编织,或
交头接耳地低声

谈话。其中也有人一天到晚都在作画。那是个奇特的空间,仿佛是介于现实世界与死后世
界中间的临时居所,光是灰暗而滞重的。不论晴天还是阴天,不论白昼还是黑夜,那里的
光都完全相同。每次拜访这幢房子,青豆都觉得自己似乎是个不合时宜的存在,是个蠢头
蠢脑的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类似需要特殊资格的俱乐部的场所。她们感受到的孤独与青豆感受到的孤独,
成分不尽相同。

     老夫人一出现,会客厅里的三个女人就站了起来。一看便知,她们对老夫人怀着深
深的敬意。老夫人请她们坐下。

     “你们就这样好了。我只是想找阿翼说两句话。”

     “阿翼在房间里。”一个大概和青豆年龄相仿的女子答道。她的头发又直又长。


     “她和佐惠子在一起。好像还不能下楼。”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女子说。

     “恐怕还需要点时间。”老夫人微笑着说。

     三个女子默默地点头。需要时间意味着什么,她们非常清楚。

   上了二楼,进入房间后,老夫人对里面一位身材娇小、毫不起眼的女子说,可否请
她离开片刻。那位叫佐惠子的女子浅浅地一笑,走出房间,带上了门,走下楼梯去了,留
下阿翼这个十岁女孩。房间里放了一张吃饭用的小桌子。女孩、老夫人和青豆三人围坐在
桌前。窗子上拉
着厚厚的窗帘。

      “这位大姐姐叫青豆。”老夫人对少女说,“她和我在一起工作。你不要担心。”

      少女飞快地瞟了青豆一眼,微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小得几乎不让人察觉。

      “这孩子是阿翼。”老夫人介绍道,随后问少女:“阿翼来这里有多长时间了?”

      少女仍然微微地摇一摇头,似乎在说“不知道”。那幅度大概还不到一厘米。

      “六个星期零三天。”老夫人说,“你也许没记,可我一直数着呢。你知道是为什么
吗?”

      少女还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因为在有些场合,时间会成为非常重要的东西。”老夫人说,“哪怕只是数一数,
都会有重大的意义。”

   在青豆眼里,阿翼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十岁女孩。在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中,个子属于
比较高的,但身材瘦削,胸脯还未隆起。看上去似乎是慢性营养不良。容貌不算难看,但
给人的印象十分淡薄。眼睛令人联想起蒙上一层雾气的玻璃窗,即便凝神细看也看不清其
中的情形。干燥

的薄唇经常不安地蠕动,似乎要吐出什么话,但实际上声音并未形成。

      老夫人从带来的纸口袋中取出一盒巧克力。盒子上画着瑞士的山地风光,里面装着
一打形状各异的美丽的巧克力。老夫人递一块给阿翼,又递一块给青豆,也在自己嘴里放
了一块。青豆也把它塞进了嘴巴。看到她们俩这么做了,阿翼也同样吃了下去。三人一时
无言,默默地吃

着巧克力。

      “你还记得自己十岁时的情形吗?”老夫人问青豆。

   “记得清清楚楚。”青豆回答。那一年,她握过一个男孩子的手,发誓一辈子只爱他
一个人。几个月后,她迎来了初潮。那时在青豆的体内,有好多东西完成了变化。她决心
脱离信仰,和父母断绝了关系。

    “我也记得清清楚楚。”老夫人说,“十岁那年,父亲带我去巴黎,在那里住了大约
一年。父亲当时是外交官,我们住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公寓里。 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
车站上挤满了负伤的士兵。有些士兵简直还是孩子,也有一些年事已高。巴黎本来是个四
季都非常美

丽的城市,但给我留下的只有鲜血淋漓的印象。在前线,正在展开激烈的鏖战,失去了手、
脚和眼睛的人们仿佛被抛弃的亡灵,流浪在街头巷尾。满眼都是缠在他们身上的绷带的白,
以及裹在女人手臂上的黑纱的黑。许多崭新的棺材被装在马车上运往墓地。每当棺木通过,
行人便移

开视线,紧紧闭上嘴巴。”

    老夫人隔着桌子伸出手。少女略一迟疑,抬起放在膝盖上的手,叠放在老夫人的手
上。老夫人握住少女的手。老夫人少女时代在巴黎的街头和运棺材的马车擦肩而过时,父
亲或母亲恐怕就是这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鼓励她什么都别担心。不要紧,你是在安全的
地方,什么都不

用害怕。

    “男人每天都要制造出几百万个精子。”老夫人告诉青豆,“这个事实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具体数字。”青豆答道。

    “具体数字我当然也不知道。总之是不计其数。他们把这些东西一下子释放出来。
但女人排出的成熟卵子却为数有限。你知道是多少吗?



    “我不知道准确的数字。”

    “一生也只有四百个。”老夫人说,“卵子并非每个月都制造出新的,它们是女性一
出生时就全部贮藏在体内了。女性在迎来初潮后,会每个月让它成熟一个,排出来。这个
孩子的身体里也有这样的卵子。她的生理期还没有开始,所以每个卵子都从未被人碰过,
应该还好端端

地收藏在抽屉里。这些卵子的使命,不用说,就是接纳精子、受孕。”

    青豆点点头。

   “男人和女人心态的不同,很多都产生于这种生殖系统的差异。我们女人,纯粹从
生理学的见地来说,是以保卫有限的卵子为主题活着的。你也是,我也是,这个孩子也是。”
随后她的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对我来说,应当是过去时,曾经活着。”

   我迄今为止已经排出了二百个卵子。青豆在脑中迅速计算着。在我的身体里大概还
剩下一半,上面恐怕还贴着“已预约”的标签。

   “可是,她的卵子不会受孕了。”老夫人说,“上个星期,请熟识的医生做了检查。
她的子宫被破坏了。”

    青豆扭歪了脸,看着老夫人。然后微微地扭头看着少女。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被破
坏了?”

   “是的。被破坏了。”老夫人说,“即使实施手术,也不能恢复原状。”

   “是谁干的?”青豆问。

   “我们还没弄清楚。”老夫人说。

   “小小人。”少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