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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一朝忽惊世界殊

    滔滔魂水,白浪微微,从西奔来,鹿台之上,有女白衣翩跹,将最后一缕苍白生魂吸入六合聚魂瓶,神情间似有极大欢喜,又似无限悲哀,甚为复杂古怪。

    界牌关上万仙阵一战,截教群仙一百零九万,三千余人被西方教主收归极乐世界,一百余人魂上封神台,二三十万妖仙趁乱逃生,剩下七十余万仙人,悉数将身吻了诛仙四剑锋刃。其中又有十余万仙魂,道法有成,不受聚魂瓶牵引,径赴轮回,再修来世;所余六十万生魂,尽入女娇聚魂瓶内。

    好了,六十万炼气士灵魄尽收瓶中,这些灵魄虽非上乘,大多亦有百千年道行,若以九返解魂之法好生炼化,足抵三千余万寻常军魂怨魄,此前已向轩辕剑内注入五六百万万劫魂,三千六百万周天之数今已完满,将来只须用功悉心温养,文命必能重聚三光九灵,复生人间。——女娇将聚魂瓶瓶口塞上,举手掠了掠鬓发,定定思量。

    七百年殚精竭虑,七百年魂牵梦萦,心血用尽,女娇虽是仙体,青春不老,鬓边亦已可见白发星星。

    西昆仑一隅,火海数百里,烈焰腾腾入天,遍山头熔岩迸流。火海中常有赤龙穿梭,一跃百丈,又时有火凤振翅而起,光焰四射,一飞冲天,转瞬即逝。

    火海深处依稀一条曲径通幽,绵延曲折数十里,尽头处一面石壁,高五十丈,洁白如玉,晶莹剔透,上面两行斗大篆字熊熊燃烧,却是“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八个大字。

    陆压道人散发独坐火海之中,葫芦儿倒在一边。道人将赤乌镜举起,细细观瞧,镜中现出女娇形容,皓齿明眸,眼波盈盈,虽仍顾盼精华,只是繁华洗尽,唯蕴人世沧桑。

    天妒汝红颜,千载寂寞,我亦如是。

    道人定睛看着女娇,目不转瞬,忽然伸出手指,想去触摸女娇面颊。

    鹿台之上,女娇盖上聚魂瓶,正欲坐下稍憩,忽然一惊,回头看时,见女娲娘娘拈一枝青藤,其上碧叶数片,静静立在夜天之下。

    “娘娘万福圣安!”女娇在空中拜倒。

    风吹环佩,叮当作响,娘娘手抚藤上青叶,缓缓说道:“女娇,我知你中心苦切,所以我也不曾阻你。只是三千六百万灵体为一人而绝,大违自然生灭之理,你须担此罪衍,不然,我也护不得你。”

    女娇伏地长跪,“一切罪孽,女娇甘当一身承受!”

    娘娘垂眼,视线落入无尽时间之流,悠悠道:“只怕有些事情,却不是你能承受。也罢,你随我来。”转身向西行去。

    “是,娘娘。”女娇站起身来,随在娘娘身后。

    娘娘面向西方,足步将举未举,左手小指若有意,若无意,微微一动。

    千万里外,陆压手触镜面,镜面一片沁凉,仿佛透入心底,道人闭目向天。俄顷,收回手指,复向镜中看去,见女娲娘娘圣驾赫然在目。陆压大惊,方欲将赤乌镜合上,镜中忽地青芒暴涨,陆压双目剧痛如万针攒刺,眼前茫茫一白,陆压叫一声,向后便倒,赤乌镜滚落在地。

    娘娘带了女娇,一路西行,走入无边混沌,驻足八德池畔,看池水浩浩,白莲怒放。无忧树下,准提道人独自站立,见娘娘来了,微微稽首作礼。

    娘娘还礼,道:“我的弟子,请道兄成全。”道人点头。

    娘娘道:“女娇,你跪下。”女娇跪下,娘娘将青藤在女娇肩头一拂,低声吟道:“春蚕作茧全身缚,蜡炬成灰彻底销。”白雾涌过,女娇现出天狐本体,身后九尾轻轻摇举。准提道人将七宝妙树垂下,诵曰:“只为有情成小劫,却因无碍到灵台。”雷光中现出一尊法像,作青面骷髅鬼母之形,全身金色,身着纯白天衣,头冠宝珠璎珞,四臂各持青色利刃,映日光明,獠牙突出唇外,赤发如火飘扬,二目中苍白焰火汹涌燃烧,身前身后有九个多角罗刹鬼神童子跳跃围绕。

    准提道人曰:“入我门来,往衍消除,无阴树上,繁花落尽。赐汝名诃利帝母。”复说咒云:“唵。弩弩么,里迦呬帝,娑嚩诃!”九子母合掌皈依,眼角滑出一滴泪珠,刹那间被烈焰焚烧,化为白云一朵,飘入空中,砰然而散。

    女娲娘娘低低叹息,转身离去。无忧树下,诃利帝母合掌曰:“弟子尚有尘缘未了,尚容数时,再来座下听法忏悔。”道人曰:“可。”诃利帝母起身,踏阴云东来。

    西昆仑山昆冈,陆压道人坐起身来,双泪长流,睁开眼来,景象朦朦胧胧,道人自己苦笑:“不想今日真成了个盲道士。”去地上摸索赤乌镜,触手已是一地碎片,道人将碎片扫拢来,纳入袖中,待他日重新祭炼。葫芦内取出丹药,自己疗治眼目不提。

    且说万仙聚会,风liu云散,界牌关荡为白地,孑然无存。

    子牙麾师东进,商王受辛在朝歌,急调兵将往五关阻挡,周军气贯长虹,兵将虽多有损折,势不可挡,破了青龙关、佳梦关、穿云关、潼关、临潼关,武王发舟过黄河,有白鱼跃舟之兆,乃大会天下八百诸侯于孟津,刑白马与诸侯设誓曰:“呜呼!四方有众,咸听朕言。我闻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今商王受,力行无度,播弃犁老,昵比罪人。淫酗肆虐,臣下化之,朋家作仇,胁权相灭。无辜吁天,秽德彰闻。惟天惠民,惟辟奉天。有夏桀弗克若天,流毒下国。天乃佑命成汤,降黜夏命。惟受罪浮于桀。剥丧元良,贼虐谏辅。谓己有天命,谓敬不足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厥监惟不远,在彼夏王。天其以予乂民,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我武维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勖哉夫子!罔或无畏,宁执非敌。百姓懔懔,若崩厥角。呜呼!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

    诸侯会盟,同声立誓,声崩海岱,武王与子牙率八百诸侯共三百二十万大军,兵进朝歌。

    数番大战,黄河一派,尽成血水,年关已过,转过年来,已是商受辛三十五年,周武王十五年。

    寒天肃杀,鼓响沉沉,以七为间,这是西方庚辛,行刑之声。

    夔鼓之下,押来一人,殷商将领打扮,长发披散,目*光,面容甚是清逸,只是眉梢眼角,带着几分邪气。

    周军东来,天下诸侯兵会孟津,有梅山兄弟七人,名袁洪、金大升、戴礼、杨显、朱子真、常昊、吴龙,乃多年怪物,隐于深山,神通颇广,亦曾在截教门下听法,前番在万仙阵上逃脱,妖心不灭,因阐教诸仙俱已了劫归山,此时遂到朝歌自荐领军,意欲阻遏周兵,成就功业,有高明、高觉、巨人邬文化亦来投军。

    天子拜袁洪为上将,领五十万兵马扼住孟津,总来这些都是妖怪,被杨戬、哪吒等人一一击败而死,今日正月初三,袁洪被杨戬俘获,三通鼓响,要在辕门斩首。

    众将把袁洪拥至行刑处,韦护高举降魔杵,重重打下,只打得焰焰光生,袁洪现出原形,乃一只白猿。杨戬将白猿一刀,只见猴头落下地来,项上无血,有一道清气冲出,颈子里长出一朵白莲花来;只见花一放一收,又是一个猴头。杨戬连诛数刀,正在惊异。忽然正北上狂风大作,一团妖云飘来,云中有数十点金光,隐隐有羽翼飞张数百丈,有一物尖声啸叫:“休得伤我夫郎!”周军大乱,举戈矛纷纷向空乱刺,只见无穷血雾卷地而来,一时数千士卒俱被卷入妖云中去了。杨戬大怒,“何方妖物,敢阻我天军!”将哮天犬放出,哮天犬向天狂啸一声,将身长作数丈大小,如一头白象,恶狠狠奔入妖云,只听妖云中一声惨叫,五色羽毛飞空乱舞,有无数血点随风飘洒,妖云中有鸟鸣悲啼不绝,向西飞去。

    哮天犬落下地来,乃一细犬,首尾不过三尺,稳稳伫立,如铁铸一般更不动摇。

    子牙在中军帐,听见营中扰攘,急出辕门来看,杨戬言妖物欲救袁洪,已受伤逃走,唯有袁洪难斩,子牙曰:“这猿猴既能采天地之灵气,便会炼日月之精华,故有此变化耳。这也不难。”忙令左右排香案,子牙取出一个大红葫芦,放在几案之上,揭开葫芦盖,只见里面升出一道白线,光高三丈有余。子牙打一躬:“请宝贝现身!”须臾间,有一物现于其上,长七寸五分,有眉,有眼,眼中射出两道白光,将白猿钉住身形。子牙又一躬:“请法宝转身!”那宝物在空中,将身转有两三转,只见白猿头已落地,鲜血满流。众将骇然大喜,都问:“何宝乃能治此巨怪也?”子牙对众人曰:“前番蒙陆压老师将此宝传授与我,言后来有用他之处,今日果然。此物有眉,有眼,眼里有两道白光,能钉人仙妖魅泥丸宫元神,纵有变化,不能逃走。那白光顶上如风轮转一般,只一二转,其头自然落地。前次斩蓬莱岛余元即此宝也。”众将称赞不已,不表。

    袁洪兵败,战报飞入朝歌,朝野震骇,百姓惶惶,受辛乃亲集大军七十万,西出郊原,与天下诸侯之军对阵。

    中夜有雪,武王发宿帐,梦帝与语。

    维甲子昧爽,雪止,西周武王姬发朝至商郊牧野,乃誓。武王发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

    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邓、司空,亚旅、师氏,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

    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勖哉夫子!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

    天下三百二十万大军,俱着红衣,俱立红旗,一望如火海,巴人十万,刺青狰狞,持戈挥矛,于阵前歌舞激越。武王发亲将戎车三百辆、虎贲六百人出阵,商天子受此时左右唯飞廉、恶来二将,二将为天子驾车,天子提太白之戈乘车而来。

    玄鸟旗下,妲己、素素亦戎装结束,骑马提枪,为天子掠阵。

    两军炮响,金鼓齐鸣,四野雪原震动。

    烟尘滚滚大起,商周二王各向中央冲来,四方诸侯齐声呐喊,大红伞下,子牙皓首金盔,银白发须飞扬如雪,与东、南、北三处伯侯为武王擂鼓助威。

    十六辆戎车当先冲上,飞廉驱车疾驰而来,受辛年已六十,鬓发花白,抖擞神威,大喝一声,将一辆戎车高高挑起,越过众人头顶,摔在地上,分崩碎裂。

    四方诸侯无不惊骇,呐喊暂停,天子再奋膂力,连挑十三辆戎车,精力曾不少衰,飞廉、恶来驱车冲杀,一好似鲸入大海,波分浪涌,三百虎贲围将上来,受辛将金戈如风轮般展开,一派白金光芒如扇面一般散开,数十颗人头飞上空中,受辛遍体血染,威凛凛有如天神。

    诸侯看得呆了,都忘了呼吸,东伯侯姜文焕冷笑一声,取宝雕弓,将狼牙大箭搭在弦上,一箭急射而来,受辛转身正战,背向此处,未曾看见,眼看其箭将中,飞廉眼角瞥见,大叫一声,扑上前来,这一箭来得力大,穿透飞廉三重铜甲,自后背透出。

    受辛转身看见,红了眼睛,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大吼一声,将一名虎贲甲士跳下战马,天子竟舍了战车,跳上那马,驱前来战。

    恶来恐天子有失,连忙也夺过一匹马来,催马紧紧跟上。

    武王发亦舍了战车,乘马自高处疾冲而下,两马相交,双戈铿然如冰,武王两膀酸麻,受辛亦是胸中血涌——论起武勇,姬发原不如受辛,只是受辛酣战已久,连挑数十辆戎车,斩落数百虎贲,一身气力已去其大半。

    当下两王大战,旗鼓相当,周围虎贲都撞将上来,将受辛君臣团团围住,恶来将一柄厚背大刀,重三百九十八斤,左右挥斩如雪花,虎贲皆不能近身。

    子牙在中军旗下,击进军之鼓,挥号令之旗,东伯侯姜文焕、南伯侯鄂顺、北伯侯崇应鸾,天下诸侯有三十六员齐来,受辛神威天纵,全不畏惧,将金戈使开,一好似狂蟒飞龙,连斩二十六名诸侯,恶来斩虎贲数十人,又是数十员大将杀上,两人渐已力竭,刀戈缓慢,疲态已呈。妲己见状,急命鸣金,娇声喝叱,与素素两杆梨花枪纵马杀上前来,护着受辛往后便退。

    周师百万,一拥而上,商军七十万往前迎上,数百万人在牧野大战,征云笼盖,血流郊原,溶雪有声,汇成小溪,汇成小河,到后来四野皆是血海,其残戈、破盾、碎车,于血中漂浮起来。

    武王发率三千虎贲,一马突前,商王受且战且退,东伯侯姜文焕、南伯侯鄂顺,趁此良机,要为父报仇,赶得切近,商王受忽而回马,戈来如电,将南伯侯挥于马下。东伯侯将铁鞭打来,恶来挥刀接住,商王受与妲己、素素急退入城,恶来单刀酣战,数百员大将涌来,战马践踏,恶来肉烂如泥。

    受辛已入朝歌,将城门阖上,天下殷商子姓一族,齐聚朝歌,有一千三百万,四百万青壮齐上城楼戍守。天时寒冷,周师发炮打来,城头百姓将水泼下,须臾结成坚冰数尺,炮皆滑下,毫不能伤。

    子牙见朝歌城高墙厚,急切难下,传令大军将朝歌九门围定,暂且休战;又令中军官写告示数百章,强弓射入朝歌,晓谕百姓归降,无有应者。

    受辛退入城内,点左右只剩数千人,飞廉、恶来俱死,受辛不及伤悲,急往宗庙,命死士三千人,护着王叔箕子奉先王神主,趁夜潜出朝歌北门,三千死士,死剩十人,终被杀出重围,箕子奉神主奔亳邑之东三千里,濒临渤海,乃止。

    受辛还宫,一身甲胄未褪,面目犹带征尘,曳剑于地,缓缓入了后宫。恍然间如在幻梦,四周金碧顿成烟岚千重。受辛几不能自持,垂目沉声,怕那云烟被己震碎,道:“妲己、素素,朝歌破在旦夕,你二人可奉我幼子,速速出逃。”

    耳中却闻金铁摩擦之声,受辛讶然抬头,妲己素素盈盈立于面前,厚重铠甲束了窈窕身姿,容色一若春日残雪,纵消融在即,亦是明柔如初。二女望向受辛,淡然道:“我等与大王生则同衾,死求同穴,大王要我等出逃,万万不能。”

    受辛眼中云烟散尽,天地一色而暗,唯二女四瞳荧荧,为他映出方寸立身之土。万千言语缠绕喉间不得其出,只低低一叹:“何苦。”

    二女不言,只上前与他并立。

    受辛情知无法解劝,反倒涌起豪情,长笑道:“好!好!你二人随我更衣!”遂与二女各自更衣,天子衮冕,云霞绕身,霎时间岁月倒转,又时初识的王者与佳人。三人同登鹿台,命左右将宫中珍珠、宝玉、沉香、龙脑、檀木、黄金、丝帛,皆堆积于鹿台四周,执圭上告于天。王曰:“咨!苍苍昊天,钦悯我土!忆昔玄鸟,降生成汤。网开德宏,四海来假。岁度六百,执事有恪。今予小子受,强御多怼,寇攘式内。所为无道,乃至覆灭。予小子受,自知违先君之命,不敢践先宗之庙。大德终于予,无咎汤之脉矣!小子受敢告皇皇上帝,金天西母,其尔万方之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予小子敢以身燔祭,惟愿上帝西母垂鉴,赦吾成汤一脉。神其鉴兹!伏唯尚飨!”

    王命举火,只见香木丝帛,火光冲霄而起,受辛在火光中执圭拜舞,凄厉祷告。朝歌百姓在鹿台四周黑压压拜倒一片,哭声上达于天。

    极海苍茫,碧游五峰莲开,瑞光依旧,佳气葱笼,只是六宫沉寂,阒然无声,通天教主独坐大殿,炉中香冷,殿前灯昏,惟无当圣母一人在座前侍候,教主忽而轩眉一动,圣母不解其意,正欲启问。

    只见教主霍然立起,身形一晃,已然不见,圣母不知师尊去向何方,只得安坐等待。

    弹指之顷,教主身形已在三十六天混沌一炁之中,教主垂首往下看来,见九州数点,四海如烟,教主眉头微扬,将手臂伸出,探入虚无极深之处,将那玄之又玄,不可与道的冲渊一点,轻轻一推。噫,一推之际,六合风生,四维渐动,八极俱摇,四海海水渐渐翻腾如沸,升上天际。

    周师围城,天将平旦,整军待攻,忽然四野动摇颠簸,如小舟置于风浪大海,三军惊乱,马蹄互践。子牙急将杏黄旗罩下,万重金莲庆云如潮铺展,护住三军。子牙与众门人踏云光在空中往四方观看,隐隐听见四海怒啸,东西南北四大海,海潮尽作黑色,四面壁立,犹如黑幕一般遮住天光,再不见半分星月。子牙大惊,如何有此天变之象,真如末日已临,众门人俱都惶惧。

    天崩地坼,星规滑坠,满天下火雨流星纷落,亿万万众生哀号冲空,受辛厉声向天祷告,全不管身外异状,鹿台下烈焰升腾,挟着浓烟,渐渐卷上台来。

    天海十方,四大部洲移转碰撞,碎片纷散,其声隆隆,激起海水千百万丈,奔腾如怒,海底水晶宫殿屋崩塌,亿万海族如滚开一般乱游乱撞。云垂海立,东胜神洲渐渐与南赡部洲、北俱芦洲分离,滑向大海深处。

    北极归墟,众水攸归,昏冥沮洳,烛龙身绕钟山,正在好睡,蓦然惊醒,竖目张开,长天空明,烛龙向天咆哮,低头一口气长长呼出,刹那间劫火腾燃,滚滚而出千百万里,北俱芦洲尽入烈焰世界,熔岩奔流,亿万生灵俱为劫灰。

    四维之极,无边云气之外,四名巨人身如铁柱,不知其高,百臂托起青冥,腰身以下没入大海深处,无涯之底,三界波动传来,四名巨人震惶不已,低头振臂,奋力撑起苍天不坠。

    幽冥深处,忽有灿然一轮生出,金芒璀璨,如百千万日同出之炽,遍照九幽十冥,无边黑水。

    西北万里流沙之尽,西昆仑峰巅,瑶池中一派金水如天河般倒泻下来,覆住昆仑天柱,天柱不得移动分崩。

    南赡部洲、北俱芦洲、西牛贺洲三洲轰然相撞,挤在一处,挤出撞处大地凭空隆起千万丈,乃成龙脉数百派,高出天表,阻隔东西。

    西牛贺洲中央,有一山名万寿山,山高万仞,灵气蓬勃,岩间一名道人默坐,身放无量黄光宝气,沉沉扩散延伸,几乎将整个西牛贺洲覆盖其下。

    十方三界,九天八极,俱都摇摇欲坠,势欲崩摧,唯东昆仑仙峰青秀,屹立天海之间,岿然不动。

    坐忘峰头三千万里外,通天教主立足高天之上,五指虚虚一握,手中已多了一条长鞭,鞭身如龙,光气氤氲,色作淡青,几近透明。教主将混沌鞭掣在手中,轻轻一振,鞭身迤逦荡出千万里,鞭影沉沉,只见无穷无量无边斗大青芒雷球,闪闪灼灼,沸滚犹如大海狂潮,随鞭一荡而出。

    昆仑山玉虚宫浮黎井中,忽然浮上一物,似星有芒,六角生光,照彻昆仑,此乃龙汉始劫,元始灵宝,名“浮黎劫”。浮黎劫三光柔柔,生意盎然,似水如云,汩汩流下,遮住昆仑三十六峰,无边青雷奔入浮黎光云,无声而消,余波微微震荡,昆仑山山根分崩离析,散为十洲三岛,漂流入海。

    元始天尊大袖麻衣,飘飘飞至;牛鸣哞哞,玄都大法师牵老子青牛从空而下;接引道人、准提道人垂眉低首,静静立在教主身后七丈之处。

    “师弟,你这又是何必?”青冥之外,老子低叹。

    鹿台火势冲天,受辛仰天不绝颂祷,须发俱焦,妲己持避火诀相护,心底忽有一缕清音响起,“小玄,小玄,你要随他殉葬么,快随姑姑归家!”妲己一怔,随即看向受辛,见受辛神情哀切,祷声愈急。缓缓摇头,“姑姑,是你送我入此红尘,现在你叫我回家,可是我已经回不去啦!”

    “果真不回?”

    “不回。”

    阴云翻涌,诃利帝母花冠璎珞,九子环绕,于隐隐雷光中无声而叹,“痴儿!”在云中看那鹿台大火,台下千万百姓伏地叩首,血泪交流。

    受辛颂声急切,厉声长呼:“赫赫成汤,降自长空,奄有四海,万邦来服。皇皇上苍,果忍见你血脉一旦绝于今日耶!”九天之上,忽有威严巨音缥缈降下,“天数前定,汝小子受,命当绝于今日,念汝哀悔至诚,朝歌一城人民与天乙血脉,可不与尔偕亡。”

    诃利帝母闻声一愕,目中火焰喷出数尺之远,仿佛恨意难抑。

    只见黑漆漆的天幕中央,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径过有数千里宽阔,低低向朝歌城压下,如黑曜之镜,将朝歌一城俱映入漩涡之中。

    漩涡中忽然射下一道黄金色的光柱,落在鹿台之上,受辛身躯微微一震之间,已化为幢幢虚影,张口低呼,已是发不出声息。妲己、素素急探臂来抓受辛,四条手臂一穿而过,再看时,淡淡光影一闪而消,光柱倏然向上收回。妲己、素素扑倒在地,眼中血出,已是哭不出声音。

    郊原之上,数百万周师俱骇然仰首而观看那黑镜中城市楼台,四周围厉啸渐起,朝歌城忽地整个儿晃动起来,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拔地而起,投入那无底深黑漩涡,星天颤抖,虚空分崩,而大地一直沉落下去。

    诃利帝母浩然长叹,转身离去。

    天地濛鸿,星斗失位,教主看了看身周四位圣人,神色漠然,将混沌鞭收入掌中,忽而探手在极虚无中轻轻一拨,随即向虚空中一步踏入,身形不见。

    元始天尊摇头轻叹,也欲伸臂,将三界六合,四海九州复其原位,准提道人忽道:“善哉!通天道兄适才一举已绝世间亿万万生灵,道兄若欲返归本来世界,恐将再绝亿万万生灵。”老子垂眉叹道:“也是三界大势,劫运使然,目下且顺其自然罢。”元始长眉微微扬起,垂下手臂,笑道:“道兄说的是。”老子乘牛,与玄都大法师先回大罗,元始天尊与接引道人、准提道人作别而归,接引道人先回了极乐,准提道人却不忙回,持了七宝妙树,踏云步慢慢向西而来,在空中看天下光景,一路点头叹息。

    八荒六合,动摇三界的狂烈振动渐渐平息,四海怒潮轰然倒卷而回,九幽深处,一轮炽盛烈日缓缓闭合,烛龙深深吸气,刺骨阴寒呼啸向北,北俱芦洲登时大雪散漫,浩浩盈空,遍地炽热熔岩上顷刻白汽腾腾,冲上千里高空,片刻之后,北洲千万里大地,俱成冰漠,烛龙阖上顶上立目,复又沉入深深长眠。

    郊原牧野,诸侯万军惊魂甫定,策马赶上来看时,见朝歌城已然陆沉海底,眼前唯见黑海滔滔,翻起道道白浪,潮音澎湃,无涯无际,子牙、武王与诸将众门人都呆呆立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数百万众军在海岸边定定看了半日,没奈何,只得就地扎营起火,八百诸侯纷纷绕绕,齐聚大帐议事,商虽克定,家国竟已难回,子牙命众门人往四方探看天变灾情,再作区处。

    准提道人持树踏云西来,行了有数百万里,忽有一股阴煞怨气冲上足底。道人往下看时,乃是一座大山,雄奇峻峭,煞是清秀,高三千里,山势绵延十余万里,灵根深重。道人落下云头,向前来看时,见正当顶上,有一块大石,宝光莹润,有三丈六尺五寸高,二丈四尺围圆,上有九窍八孔,孔窍内一股怨气盘绕不散,阴煞甚盛,其中又有缕缕阳气混杂,道人一见此山此石,已知根由:“善哉!可叹你身罹劫数,元灵虽离,怨愤难消。”又见山下数万里海底,按四极方位,立着四根数千丈粗细的铁青色大柱,铁柱上伸出四根粗达百丈的铁链,撑着中央数千里大小一头白毛巨猿,巨猿四肢被铁链紧紧缚住,仰天闭目,身躯微微颤动,全身八万四千毛孔中有无数细小明蓝火焰钻进钻出。

    道人叹息道:“也罢,今日得遇,也是夙世缘法,百千万劫所种宿因,贫道就与你个方便。”

    道人将七宝妙树放在石上,低眉诵偈:

    “妙光灌汝顶,甘露遍汝体,

    头臂胸胁腰,股胫达足底。

    外皮肤毛孔,内脏腑骨髓,

    一被甘露明,垢障悉除已。

    怨怼鬼神煞,恶报凶灾劫,

    病苦与魔恼,从此永消灭。

    正念常现前,更莫造新业,

    身心顿清净,荧若琉璃瓶。

    善根时时长,福德智慧增,

    信心日坚固,灵感妙难思。”

    只见树枝上现出一朵青色莲华蓓蕾,千层花瓣须臾次第绽放,化作七股青色宝炁,百万重山岩在这七道宝炁之下如同无物,青炁径自漾过庞大山体,直下海底,灌入巨猿身体,巨猿微微一震,便平静下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微微颤抖,全身毛孔中也不再有微小火舌冒出,几道青炁复又挺折而向上,在山顶仙石与巨猿之间来回鼓荡周流,仙石九窍八孔中有习习微风进出,如呼吸之声。

    道人提起七宝妙树,用手掌轻轻抚mo那石,道:“贫道去矣,将来如何,却要看你自己造化了。”道人举步,也不再观看下方景色,举足落足之间,已在西方极乐世界八德池畔畔。无忧树下,接引道人垂眉趺坐,道人上前,在接引道人身边坐下,一般也结跏趺法印,二目垂帘,思入玄微。

    人间世界,东伯侯姜文焕、北伯侯崇应鸾已难返故园,只得与东、北百万诸军众侯就在牧野附近择地而居,武王发在华阴临潼造起新都,称为镐京,四方诸侯奉武王即天子之位,国号曰周,以商王受三十五年为成周元年,其即位仪轨冠冕,一如古礼,又划定区域,封建诸侯,亦一如古法。只是成周所治,比前朝版图大见狭小,只有南赡部洲之大部及西牛贺洲、北俱芦洲之小部,戊午甲子之夜过后,通天教主以无上神通法力,改移天规,错乱时空,三界大变,如今东海南洲,天险阻隔,山川邈远,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诸事已定,子牙上昆仑山觐见掌教师尊,缴还打神鞭、杏黄旗、四不相,领旨至封神台封神,将阐截二教应劫仙人之灵魄,商周二朝死国臣子之精魂,封定上四部雷、火、瘟、斗及下四部群星列宿、三山五岳、步雨兴云等三百六十五位正神之位。封神已毕,周天复定,幽冥世界,天尊加敕一道,由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黄飞虎掌管,立幽冥地府一十八重地狱,凡一应生死转化人神仙鬼,俱从东岳勘对,方许施行。于是三界秩序井然,海宇清明,万方升平,不表。

    且说渤海以西七万里,海底有苍山万重,晦暗深黑,尖峰如攒,本是不毛之地,连海藻也不生一丛,戊午甲子之夜将尽,山间忽地生出一座大城,城楼高耸,殿阁层叠,通衢纵横,千万居民来往熙攘,周围数千里内绝无水迹,宛然便是商都朝歌模样。

    海底无有日月,唯九重帝庙顶上,一轮大火珠金焰烈烈,光耀上下数千里地方,足堪照明。

    九间大殿,重帘低垂,妲己抱着一名小小孩儿,与素素坐在御座之上,小孩儿约莫七八岁光景,玉雪可爱,坐在妲己膝盖上,向四周张望:“姆妈,爹爹呢,爹爹哪里去了呢?”妲己闻言,将孩儿抱入怀中,两行珠泪止不住夺眶而出,素素亦将头埋入自己双膝,低低抽泣。

    丹墀之下,数百宫人内官与成汤遗族,俱伏地痛哭。

    “姆妈,他们怎么都哭了?”

    小孩儿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妲己再忍不住,放声大哭。

    (前传《浮黎劫》至此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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