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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毙了他们。”她说。

    “得,他也是这么做的。”卡尔霍恩皱着眉头说。

    她照样坐在那儿,目光并没有离开他。她的眼神也许就是鹧鸪镇那毫无深度的目光。

    “你们这些人迫害他,到最后逼得他发了疯,”男孩说,“他不想买徽章。这是什么罪?他在这里是个局外人,你们不能忍受的是这个。人类的基本权利之一。”他说着,深深地看着这孩子清澈的目光,“就是不愿意像个傻瓜的权利。和别人不一样的权利,”他嘶哑地说,“我的上帝哪。成为你自己的权利。”

    她的眼神并没有离开他,她抬起了一只脚,搁在自己的膝头。

    “他是个坏透了的人。”她说。

    卡尔霍恩站起来走开,眼睛注视着前方。愤怒席卷了他,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从他眼睛看出去,周围一切都不甚清晰了。两个女中学生穿着亮丽的夹克和裙子跳到他面前,厉声高叫:“今天晚上选美比赛,买张票吧,看看谁能当选鹧鸪镇的杜鹃花小姐!”他一个急转站到了路边,甚至都没看她们一眼。她们咯咯的笑声一直跟着他,一直到他过了县政府大楼,到了后面的街区。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犹豫不决接下来去哪里。他眼前有一家理发店,那里空荡荡的而且凉爽。片刻后他走了进去。

    店里只有理发师一个人,他从正在看的报纸上抬起头。卡尔霍恩说要剪头发,坐在椅子上松了口气。

    理发师高高瘦瘦的,眼睛的颜色看起来像是以前要更深一些,现在褪了色。他看着像是个不太受得了自己的人。他给男孩戴了围兜,站在那儿瞅着他的圆脑袋,好像这是个南瓜,而他在思量如何切开似的。接着他飞速地转了下椅子,让卡尔霍恩面对镜子。他看见的是这么一个形象,圆圆的脸庞,寻常不过的面孔,看起来相当无辜。男孩的脸色变激动了。“你和他们其他人一样是吃下水的?”他挑衅地问。

    “什么?”理发师问。

    “这里的部落仪式有没有给理发店带点生意来啊?这所有的事儿,所有这些事儿。”他不耐烦地说。

    “哦,”理发师回答说,“去年这里来了一千人,今年看起来更多——因为,”他说道,“那场悲剧。”

    “那场悲剧。”男孩重复了一遍,闭紧嘴。

    “枪杀了六个人。”理发师说。

    “那场悲剧,”男孩说道,“别的悲剧又如何呢——有个人被一群白痴迫害,被逼到枪杀了六个人呢?”

    “哦,他。”理发师回答。

    “辛莱顿,”男孩说,“他是你的顾客吗?”

    理发师开始剪头发了。听到这个名字时,有种受污辱的古怪神情在他的脸上浮现。“今天晚上有选美比赛。”他说,“明天晚上有乐队的音乐会。礼拜四下午有一场大规模游行……”

    “辛莱顿这人,你认识还是不认识?”卡尔霍恩打断了他。

    “熟得很。”理发师说完,闭上了嘴。

    一阵战栗从他的身体贯穿而过,男孩意识到也许辛莱顿曾经坐过他现在坐的这把椅子。他拼命地在他镜中的脸上,寻找与那个男人隐秘的相似之处。渐渐地他看见它浮现出来,他激动的情绪将隐秘的讯息带到了明处。“他是你的客人吗?”他问道,屏住呼吸等待答案。

    “他和我是姻亲。”理发师生气地说,“不过他从没来过。他一毛不拔,怎么能来剪头?他自己剪。”

    “一个不可原谅的罪行。”卡尔霍恩高声回答。

    “他的远房堂哥娶了我的小姨子,”理发师说,“不过他在这条街上从来不认识我。我经过他时,像你我这么近的时候,他会径直而去。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看着地面,好像他在跟踪臭虫似的。”

    “全神贯注,”男孩低声说,“毋庸置疑他根本不知道你在街上。”

    “他知道,”理发师说着,嘴巴不悦地一撇,“他知道的。我是剪头发的,他是剪优惠券的,就是这样。我剪头发,”他再次说道,似乎在他的耳朵听来,这句话有着格外动听的音律。“他剪优惠券。”

    典型的穷人心理,卡尔霍恩想。“辛莱顿家从前有钱吗?”

    “他也只能算半个辛莱顿,”理发师讲道,“辛莱顿家人说他家没有这号人。辛莱顿家有个姑娘,去度了九个月的假,回来就有了他。大家全死光了,钱就留给他了。没人知道他的另一半血统算谁的,我猜吧,是外国的。”他的语气意味深长。

    “我开始有点概念了。”卡尔霍恩说。

    “他现在再也不用剪优惠券了。”理发师说。

    “是的,”卡尔霍恩说着,声音提高了,“他现在正在忍受痛苦。他是个替罪羊。他承担了整个社区的罪恶,因为别人的罪孽而牺牲了。”

    理发师顿了顿,嘴巴微微张开。片刻之后他以更为郑重的腔调说道:“神父,你弄错了。他不去教堂的。”

    男孩涨红了脸。“我也不去教堂。”他说。

    理发师似乎又顿了一顿。他不太确定地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剪刀。

    “他是个个人主义者,”卡尔霍恩说,“一个不让自己被压制进比自己低劣的人的模子里,不墨守成规的人。他是有深度的人,却生活在一群滑稽可笑的人中间,他们最终把他逼疯了,他的暴力就朝他们释放了。看看,”他继续说了下去,“他们都没审判他,直接把他送到昆西去了。为什么呢?因为,”他说道,“审判将会暴露他无辜的本质,揭露社区的真正罪恶。”

    理发师的脸色亮了。“你是律师,对吧?”他问。

    “不是,”男孩愠怒地说,“我是作家。”

    “喔喔喔,”理发师嘟嘟囔囔说,“我就知道肯定是类似这种人。”一会儿,他又问,“你写什么啊?”

    “他没结过婚吗?”卡尔霍恩粗鲁地继续问,“他一个人住乡下辛莱顿家的房子?”

    “要我说吧,”理发师说,“就算房子倒掉了,他也不肯花一分钱来修修。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这总算是一件他永远得买单的事儿了。”他说着,双颊发出暧昧的响声。

    “你老花这种钱,所以你知道。”男孩说着,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对这个心怀偏见的人的厌恶之情。

    “拉倒吧,”理发师回答,“这不过是常识。我是个剪头发的。”他说,“不过起码我没有活得像头公猪,我屋子里有水管,还有台冰箱能把冰块往我老婆手里吐。”

    “他不是个物质的人,”卡尔霍恩说,“对他而言有些事儿比水管更重要。譬如独立。”

    “哈哈,”理发师嗤之以鼻,“他没这么独立。有一回闪电差点劈了他,那些看到的人都说真该看看他逃跑的样子啊,脱得光光的,好像成群的蜜蜂嗡嗡地在他的裤子里飞似的。他们都快笑死了。”他发出了像鬣狗似的笑声,还拍打着膝盖。

    “真可恶。”男孩小声说。

    “还有一回,”理发师继续说,“有人去他那儿,往他井里放了只死猫。有些人总是会做这类事情,就想看看他们能不能让他花点钱。另外有一回……”

    卡尔霍恩开始奋力挣脱他的围裙,好像那是把他困住的网似的。刚一甩脱,他就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美元扔在受惊的理发师的搁板上。随后往门口走,把门砰的一甩把一切都关在身后,结束了对这地方的审判。

    他是走路回姑婆家的,然而这并没能让他平静下来。落日令杜鹃花的色彩愈发深邃,树叶犹如庇护似的笼罩着老宅子,沙沙作响。这里的人没有谁会想到辛莱顿,而他在昆西躺在污秽不堪的病房里一张小床上。男孩这会儿算是对他无辜的暴力有了具体的感受。他想给这个男人所遭遇的一切一个公正的说法,他要写的不仅仅是一篇简单的文章。他得写一部长篇小说,他不能光说说而已,他要呈现出最主要的不公正是如何发生的。这样的想法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让他走过了姑婆家有四扇门的距离,只好再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