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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焉@sars·come十五

    那天说了许多话,大多与时政有关。达摩记住了一句,谈到中国前途命运时,卫老师说,体制的问题。这句话,差不多二十年后才渐渐公开成为一句时髦语。达摩没想到的是,当年那么温顺嗫嚅的卫老师,如今说话却如此口无遮拦。

    达摩说,卫老师,您变化很大。

    卫老师笑笑,原来还有幻想,也真的以为自己有罪,现在不了。

    回去的路上,达摩问起卫老师的情况。

    毛子奇怪地说,你不知道啊?我们省有名的理论家啊,有一段时间,还当过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到过延安,南下来的。你到图书馆翻翻五十年代初的报纸杂志,大块大块的文章都是他的。你白跟他认识这么多年啦!

    后来,达摩和毛子又单独去过几次,越谈越投机,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达摩后来对父亲说起卫老师,父亲说,我说怎么就一直没见他来买茶叶了呢。一次达摩和毛子去看卫老师,父亲让达摩带上二两特级香片送给他。

    卫老师谢过之后说,我不喝茶的。

    达摩问,那为什么当年要买特级香片?

    卫老师听了,良久不语,脸上有戚戚之色。达摩不知其间有什么隐情,有些窘迫,刚想将话题引开,卫老师就说了。

    卫老师说,五五年,突然就把他抓了,单独监禁,让他交代与胡风的关系,交代反党活动。接着就把他家抄了,抄出几封他给胡风的信的底稿。那信都是解放前几年写的,好像还是抗战时期,当时胡风在桂林办一份刊物,信的内容是投稿,还是探讨理论问题,已经没有印象,反正这就是铁证了。加上一些其他问题,他当然就一垮到底了。坐牢期间,发妻与他离婚,带着两个孩子调到远方,连去向也没告诉他。他说,在那之前,他正是风流倜傥志得意满的时候,不要说自己的夫人,就是周边许多年轻女性,也都将他宠得什么似的,哪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屡屡觉得生不如死。他也听说有人走了这么一条路,只是关押期间,看管很严,找不着下手机会,也没有条件。关了一年多,说要发配到郊县监督劳动。他想,这样自己就有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机会了。

    下去之前,单位里开了一场批斗会为他送行。会场下面坐的,大多数是他的下级,以及他管辖的一些文化艺术单位的人,他们许多曾是他的崇拜者,每次只要他作报告,都可以看见一片热烈得让人感动的眼光,还有发自肺腑的掌声。可那一瞬间,全都跟斗黄世仁一样义愤填膺,口号声此起彼伏,声嘶力竭。他苦笑笑,心里给自己拟了一副挽联:就此可以去了,兹世已无牵挂。

    他走出会场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性走到他跟前,平静地说:我是某某,话剧团的美工。

    他看看她,面熟,但记不起来有过什么交道。

    那女性说,早上才知道有这个会,来的路上,给你买了一点茶叶。

    说着,就把一听精致的铁罐罐递给他,转身离去。

    他说,那一瞬间,他呆在那里,连一句谢谢的话都没能说出口,痴痴望着她大踏步远去。押解他的人抢过那听茶叶,迅即打开,将茶叶倒在一张报纸上细细翻看,里面只是茶叶,什么别的都没有。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交还给他。

    就这样,卫老师带着这一罐茶叶去了一个寂寞凄苦的山乡。

    那天晚上,寒夜孤灯,万籁俱寂,一种比牢狱还可怕的寂寥笼罩着他。牢狱里,还能听见狱卒的脚步声或呵斥声。他开始思量如何死法。他想起那个年轻女性送的茶叶。他原来不喝茶,但人家一份浓情,总要品尝一下。打开铁罐,一股超凡脱俗的香气缓缓飘逸出来,那是一种茶香、花香、女人的心香混合而成的一种天香。

    他忘情地张开整个胸怀吸入它们,吸到有一种迷醉感。卫老师说,那一刻,他放弃了自绝的想法。

    那一罐茶叶他一直没有喝,凄凉时,绝望时,就打开来闻闻。一直到数年后,让他回城当了一个普通中学的地理老师,那一听茶叶一颗都没有动过,只是那让人忘情的香气渐渐淡了。

    那听茶叶的铁罐上印着:精制特级香片,陶陶斋。

    达摩和毛子问,后来还有没有故事?

    卫老师说,回城之后,她听说了,来找过我。这时她已经是右派了,在一家街道缝纫厂做工。她说,没当右派的时候,本来想过,等你回来,和你一起过。现在,就这样吧。我听懂了她的意思。我就说,我已经和你一起过了,我每天闻着你的气息才能入眠。我把那听茶叶拿出来给她看,和当初一样,还是满满的,只是颜色退了一些。她哭了,说这样很好,真的很好,我很满足了。

    卫老师说,那次以后,她再也没有来过。卫老师找过她,不知道地方,一直没有找着。

    文革开始后的一个傍晚,就是卫老师游行的那一天,听押解他的文艺界小将们在说,话剧团有一个漂亮的女右派,画画的,抗拒给她剪头发,当即冲到大街上,一头撞在汽车上,伤得很重,还在医院抢救。他本能感觉到那就是她。傍晚,小将们将他押解到家,训斥一顿之后离去。他顾不得饥渴、伤痛和虚脱,找到那家医院,说自己是伤者家属。医院说,人在太平间。卫老师找到太平间,地上有几具尸体,很随意地扔着,她也在其中。她身上盖着几张报纸,只有一溜乌黑的长发飘散在外面,似乎很骄傲地炫耀着。他轻轻掀开报纸一角,脸已变形,一边已经残毁,侧向地面,另半边古怪地笑着,似乎在说,看吧,没让剪掉我的头发。

    卫老师说,回家后,他把那一听茶叶珍藏在自己那只皮箱里,从此也不再买特级香片了。

    此后,达摩只要回城,就常常到卫老师这儿来。那时,他和卫老师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歪歪倒倒风雨飘零的人,竟会活到一个新的世纪,成为一个耄耋老者,而这个耄耋老者,又石破天惊地成为一位思想文化界充满活力的斗士。当时,达摩常常觉得,卫老师那种无所顾忌甚至放浪形骸,都有些自残的意味。果然,他见到卫老师在陋室里挂出一副对联:涉水吟天问,扬天唱广陵。题记是“斯卫天命自贺”。

    达摩默默看了半天,心里有些忧伤,有些疼痛,想,卫老师经历了漫长的如屈子一般的忠臣自省之后,终于彻底决绝,哪怕如嵇康一样痛快死去。